关注 | 46.85万特殊学生背后,试图“融”进普校的影子老师
早上八点,患有孤独症的小依米来到幼儿园,找到自己班的队伍做晨练,回到教室,放好书包和水杯,挂好毛巾,吃早餐。一个小时后,影子老师林晴到幼儿园,陪小依米开启一天的课程。
2021年,林晴刚认识小依米时,小依米还没法独立完成这套“课前流程”,林晴得随时在旁提醒,“像一个木头,踢一下动一下”。陪护近一年,小依米才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学会自己叠被子、扣纽扣、吃饭。林晴逐步减少陪伴的时间——迟到一小时,或在远处看着。
林晴是一名特教助理,也称“影子老师”。过去一年,她的工作就是像影子一样,每天跟在小依米身边,辅助他适应学校。
截至2021年年底,全国像小依米一样在普通学校就读的特殊儿童有46.85万名,在各类残障儿童中占比超过半数。特殊儿童,是指与正常儿童在各方面有显著差异的各类儿童,包括肢体障碍、孤独症谱系障碍、智力障碍、情绪障碍等。以孤独症儿童为例,有数据表明,近三成的孤独症患者同时患有多动症和焦虑症,超两成的孤独症患儿易激惹、有攻击性,可能会突然情绪爆发,攻击他人,伤害自己,或在课堂上离开座位,四处跑动。这些都让他们难以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上学。
做影子老师的五年多里,林晴先后接触过近七十个特殊儿童。见证特殊孩子成长的同时,林晴和她的同行们也遭遇各种窘境:被当做“保姆”,收入波动大,不被学校老师理解,工作难以开展。这些都让她意识到影子老师的局限:“有障碍的不只是学生。”搭桥之外,影子老师也和千万个特殊儿童家庭一样,等待真正被社会接纳的那一天。
01
让“平行线”有交集
从幼儿园门口到指定打卡点的路上有一个音箱,小依米经过时总是会被吸引。如果没人提醒,小依米会在那里“听一个早上”。年龄更小一些的时候,小依米无法理解别人的指令,面对老师的提问,他基本不会搭理。
2021年8月,小依米的父母找到林晴,聘她担任小依米的影子老师,陪小依米上幼儿园。平时,林晴负责规范小依米在课堂上的行为,给小依米做评估,设计课程,推进教学任务。更重要的是,帮助小依米理解适应规则,让他能更好地融入集体。
孤独症儿童有社交障碍,天生对同伴不关心。(图源丨视觉中国)
每天晨练位置不固定,小依米经常找不到自己的班级,跑去其他地方玩。林晴让小依米反复练习,以人为参考,先找班级老师。即便不是早操时间,她也常问小依米:“老师在哪里?你指给我看好不好?”慢慢地,小依米自己也能找到班级的位置。
孤独症儿童有社交障碍,天生对同伴不关心。小依米不知道如何和人相处。一次,老师让孩子们组队给画册上的小鱼涂色。其他孩子已经围在一起,小依米却呆在一旁。这时,林晴告诉孩子们:“这样太乱了”,引导组员们分配任务,一些人负责鱼尾,一些人负责鱼鳍,小依米才得以加入。
据最新统计,截至2021年年底,我国有91.98万特殊教育在校生,其中,像小依米一样在普通学校上学的特殊孩子有46.85万人,在所有特殊教育在校生中占比过半。
越来越多的特殊孩子正在进入普通学校就读。为了让特殊孩子更好地融合进普通学校环境,“陪读”的影子老师应运而生。
北京市海淀区特殊教育研究与指导中心主任王红霞提到,在普通学校难以顾及特殊学生的情况下,影子老师不仅为特殊学生提供了支持辅助,也促进了家长、教师之间的沟通合作。过去,家庭、学校、社会被认为是支持孤独症儿接受教育的系统。在一些研究者看来,影子老师的出现,为这个系统增加了新的支撑。
2016年,林晴从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毕业,入职广州一家特殊教育机构。在这里,她初次接触到“影子老师”这个概念。那时,它才刚被引入国内不久。以前,林晴觉得,特殊孩子和普通孩子像两条平行线,很难产生交集。“影子老师”的出现让她觉得,那个像“桥梁”一样的角色出现了。
小依米是林晴的第三个长期陪护案例。一年来,许多变化悄然发生。这个学期刚开学时,语文老师在课上提问学生:小依米有什么进步?同学们抢着回答:“上课不吵闹了”“英语很好”“大方,会分享零食”。小依米开始能够记住其他孩子的名字,看到跟他玩得最要好的女孩哭了,还会上前问“怎么了”,帮忙为她擦眼泪。
02
“解决问题”的人
就读特殊教育专业的王颖原以为,影子老师就是辅助教学工作的“工具人”,只需在课堂上“很没有存在感地出现”。但这份工作比她想象的难。
研二那年,王颖在上海兼职影子老师,辅助患有孤独症的男孩卡卡上学。当时,五年级的卡卡已经在前几位影子老师的陪伴下读了三年小学,不会写字,也没法长时间听讲,每天只上半天课。学校老师不知道怎么教卡卡,很多教学工作习惯性地交给影子老师做。王颖需要从零学起,自己给卡卡设计课程作业。
在班里,卡卡没什么同伴。其他同学不太会找卡卡玩,卡卡也不知道该如何和人相处。偶尔听人聊起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他凑近讲上一句,不知道怎么聊下去,又回到自己的座位。王颖知道,卡卡“很想要交友”。
一次科学课上,卡卡展示了一块从自然博物馆买来的化石标本,同学们都很感兴趣。这是卡卡难得站到同学们面前表现自己。中午放学,同学们准备去吃饭了,卡卡还很兴奋,不停地给王颖介绍。后来,卡卡不小心踢倒化石,误以为是王颖把化石放在他脚边,气得当场情绪崩溃,吵着要跟王颖评理。
王颖察觉到,自己的辅助很难真正帮助卡卡融入班级。卡卡没法得到来自学校系统的足够关注。
卡卡班上有三十多个孩子,其中有四个特殊学生。班主任告诉王颖,每天的教学、管理工作完成下来,她很难有精力顾及其他事情,“我不是(卡卡)一个人的老师”。还有一次,王颖给卡卡设计好作业,想请班主任以学校和班级的名义布置给孩子,也遭到拒绝。对方告诉她:“你是家长聘来的,不能布置任务给我。”
王颖感到困惑:影子老师的出现,原本是为了帮助特殊儿童更好地融入班级,和其他孩子一样接受教育。但现实“不是教材上面看到的那样”。王颖可以和家长顺利沟通,却很难和学校老师有效互动:“(班主任的)态度很明晰:你就是来帮我解决这个孩子的问题的。”这让影子老师帮助孩子融入学校的初衷难以实现。
影子老师的出现,是为了帮助特殊儿童更好地融入班级。(图源丨视觉中国)
目前,国内的影子老师大多是家长聘请,由民营机构培训输出。因为没有官方的职种认定和规范,影子老师往往很难被学校接纳。
在浙江一个县城工作时,林晴曾被一位严厉的中年教师拦在教室门外。最开始,这位班主任不让林晴进教室,要自己查看孩子的情况。第一节课,孩子因为坐在靠边的位置,比较安静。到了第二节课,学生们换了座位,孩子有地方活动了,先是跑到教室后面,又到讲台前来回跑。班主任说了好几次“坐下来”的指令都没有效果,才让林晴进去:“那老师,你进来弄他。”有一次做早操,林晴跟在孩子旁边,班主任甚至直接指着林晴问:“你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
为了能被班主任接纳,后来每到班级早操时间,林晴都留在教室,看见哪里脏了就打扫一下,班级总能排到卫生检查第一名,班主任对林晴的态度才慢慢改善。
03
支持系统
“影子老师应该由家长,还是由学校或政府提供?”王颖觉得,在本质上,影子老师的身份“很尴尬”。
因为身份职责模糊,一些家长还会“越界”让影子老师承担额外工作。不止一位同行和林晴说过业余时间被占用的情况。林晴有位同行曾遇到一位家长,每天让她接送孩子,从天河到番禺,往返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有时甚至在晚上十点多才能吃上饭,却没给任何补贴。
毕业后,王颖没有考虑做影子老师,而是将目光投向普通学校里的资源教师。
为了给特殊儿童提供特殊教育支持,满足在校学生的特殊需求,国内的一些普通学校会设置资源教室。资源教师是资源教室的核心运营者,通常也指普通学校的特殊教育教师或专业人员。
上世纪80年代,国家首次提出普通教育机构招收特殊学生随班就读的政策。(图源网络)
在王颖看来,资源教师由学校聘请,具备相应的资格证,工作更稳定,和普通老师合作也更容易,“你可以作为一个杠杆,在普通学校的环境中撬动更大的力量。”
张慧毕业四年了,在长三角某一线城市一所普通初中担任资源老师。不同于影子老师“一对一”的模式,张慧的工作面向全校所有的特殊学生。
2019年9月,一个有重度智力障碍和孤独症特征的学生入学。张慧留意到,这个孩子上楼梯时会手舞足蹈,时不时“嘿”一声,喊出一些意义不明的拟声词。每次他走过,其他学生就会盯着他看。担心这个孩子被人嘲笑,给他做行为干预的同时,张慧也找到这个学生常经过的楼层,在开学的第一周里逐班做孤独症科普。这之后,学生们见到这个特殊孩子时,不会再“行注目礼”,每学期开学做科普也成了惯例。
资源教师模式下,普通学校得以为特殊学生提供专业、系统的教育辅助。在张慧任职的学校,特殊学生们除了在普通班级上课,也会在午休时间接受“补差教学”。这些课上,老师们通常按照学生能力教一些“很基础”的学科知识。遇上生活能力差一些的孩子,老师们还会教一些生活常识,如怎么乘坐地铁,怎么在超市购物等,为特殊孩子下一阶段的学习生活打好基础。
这符合张慧对融合教育的想象:“尊重差异,双向融合”。老师和普通学生要尊重差异,接纳特殊孩子,特殊孩子也要做出改变,不断培养、规范自己的行为。
“影子老师不可能一直跟在孩子屁股后面。”张慧观察到,特殊学生升上初中后,往往已经有较强的自尊心。对这个阶段的孩子来说,影子老师如影随形的陪伴可能不合适,也很难开展。
2021年,张慧关注到一个特殊学生患有糖尿病,想留意监督他的饮食习惯。为了避免单独盯着孩子吃饭带来的突兀感,张慧找到班主任沟通,让特教实习老师以新副班主任的名义,在午休时进入孩子的班级。
上世纪80年代,国家首次提出普通教育机构招收特殊学生随班就读的政策。几十年来,到普通学校随班就读,已经成为特殊儿童接受教育的主要方式之一。1992年以后的官方统计数据显示,大部分年份,随班就读的特殊学生都占当年特殊教育总在校生的半数以上。
近几年,融合教育的“质量提升”问题愈发受到重视,一些学校开始探索“走班制”“分层教学”“资源教室”等不同模式。2020年6月17日,教育部印发《关于加强残疾儿童少年义务教育阶段随班就读工作的指导意见》,提出招收5名以上残疾学生随班就读的普通学校,应该设立资源教师,配备残疾学生所需的教育教学、康复训练设施设备和专业特教人员。
04
“半路出家”的守护者
吴雪兰的孩子小俊今年九岁了,患有唐氏综合征,体质差,智力也跟不上同龄人,5岁才开始上普通幼儿园。
最开始的一学期,一切似乎还算顺利,吴雪兰每天只需接送小俊上下学。偶然有一次,小俊跟在其他小朋友后面进教室,手指被门夹到肿胀,近一个月,每晚都疼得睡不着。吴雪兰也没想太多。在家全职照顾小俊近五年,吴雪兰深知带孩子的辛苦,“那么多孩子,老师不可能每个孩子都分分钟看好”。2021年,一次小俊放学回家,身上有许多处被拧伤、戳伤的痕迹,吴雪兰觉得“不跟去不行了”,决定到幼儿园陪读。
对吴雪兰来说,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在这座粤西小县城,特殊孩子往往一出生就被送往福利院。即便家长选择留下孩子,“不管不顾”也是一种常态。很多特殊孩子没法接受教育,一辈子待在家里。
纪录片《一切都会有的》截图
2014年,小俊刚确诊唐氏综合征时,不少亲戚曾劝吴雪兰放弃抚养。家里经济状况不算乐观,两个大女儿还在上学,身边人的异样目光让吴雪兰难以接受。有将近五年的时间,吴雪兰觉得自己陷入了抑郁,跟老同学逐渐疏远,不再往来。
对许多中小城市和乡镇地区的特殊儿童家庭来说,融合教育仍是个较为陌生的概念。在浙江一个外贸发达的县城工作时,林晴曾跟不少家长聊过。她发现,很多家长每月会花好几万元给孩子上兴趣班。但聊到对特殊儿童的干预,大多数人并不理解:“他们觉得,一个孩子每月要花一万块钱去培训干预,这不是傻吗?”
影子老师在社会上也受到误解。王颖实习时,不了解特殊教育的同事反复问她:“你一直教这些智障的小孩,会不会也变得跟他们一样?”王颖的母亲不认可王颖的工作,到现在还会劝王颖:“你能不能不要做特殊教育?”
观念落后伴随的,是特殊教育师资的紧缺。全国教育科学“十三五”规划中,一项关于农村地区特殊儿童随班就读现状的研究指出,农村地区尚未形成完备的特殊教育资源和支持体系,经费短缺,教育辅助系统和资源不完备,超过九成学校没有资源教室和资源教师。
特殊教育专业培养的人才数量不多,毕业后投身于特殊教育事业的则更少。在王颖的班里,毕业后从事特殊教育相关工作的人大约只有三分之一。
过去几年,王颖发现,很多融合教育机构内的影子老师都是“半路出家”,从业人群多样,差异性大。毕业院校等级低的学生,很难找到有编制的特教工作。学历高一些的特殊教育专业人才,大多也不会成为影子老师。
有时候,吴雪兰觉得自己跟影子老师也“没有多大的区别”。为了让小俊交上朋友,吴雪兰常在小俊书包里放些零食,告诉他要和人分享。每天晚上,她都会辅导小俊做作业。有一个作业是要孩子们朗读汉字,录成视频上传。其他孩子只要花不到半小时就能完成,小俊总是读错,吴雪兰就带着小俊一个字一个字读。有时,母子俩为了完成作业,要花上两个小时。
如今,吴雪兰已经陪小俊在幼儿园度过两个多学期,小俊可以像其他小孩一样学习、生活。去年年底,小俊还在幼儿园的一次活动中,上台做了口才表演。那天,吴雪兰以家长的身份坐在台下,在全场的掌声中,看着小俊走上舞台,喊出自己的名字。尽管小俊仍有些口齿不清,但吴雪兰觉得,孩子胆量到位,台风比其他小朋友还好。
就像小俊第一次学会讲话、走路,这些意料之外的时刻让吴雪兰有了信心。
今年,本应该升一年级的小俊留在了大班。考虑到小学老师无法像幼儿园一样照顾孩子,家长也很难再到班里陪读,吴雪兰还是让小俊多读一年幼儿园。
下一年应该怎么办?吴雪兰心里还没有定数。但她觉得,小俊已经有了基本的自理和学习能力。在小俊可以真正独立之前,吴雪兰愿意继续陪这个孩子走下去,“哪里对他有好处,就让他去哪里。”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柯愉乐 周彦如 | 采访
柯愉乐 周彦如 | 撰稿
陈嘉怡 吴琳 卢楠 | 责编
覃敏 | 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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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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