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丨奶奶在上“一年级”
刘雪琴的户口本上文凭一栏写着“文盲”。65年前,她出生在浙江温州的一个农村家庭。父母从小告诉她,女孩子读书没有用,最后都是嫁人,在灶台下添柴烧火。刘雪琴一直没有机会读书,直到前年9月,她进入张玉梅的识字群,才第一次学拼音。
识字群的“同学”超过90人,基本都是女性,年龄从五十岁到八十岁不等,却都与“文盲”或“半文盲”的身份相处了大半辈子。
受制于时代环境和性别偏见,很多女性在本该受教育的年龄失去了受教育的权利。据第七次人口普查结果,全国文盲人数约有3775万,其中有相当一大部分是女性群体。《中国统计年鉴(2021版)》记录,中国文盲群体中女性占75%,超过2800万人。
因为不识字,她们的生活轨迹被渐渐划为孤岛。办手续要求签名,需要丈夫握住右手才勉强签完。想坐车回家,却不知道车的方向是往北边还是南边开。妻子、母亲,底层流动女工,成为她们数年来最为人熟知的身份,延续着身为女性的宿命。有人从不敢出远门,生活只有几平米大的厨房、卧室;有人缺乏晋升机会,在工厂流水线上踩了十多年的缝纫机……
这是69岁的张玉梅坚持授课的原因。她知道,还有太多姐妹正受着不识字的苦。她们曾经年轻力壮,却被时代渐渐推远。在鸿沟底部长久徘徊,她们渴望看清这个世界,与它重建联结。学会识字,只是第一步。
3月8日上午,正式上课前,张玉梅问候同学们
微信群里的“小学”
将手机字号调到最大,巴掌大的屏幕最多只能挤下5条微信消息。一节课下来,老人们大概需要滑动手机屏幕10次,才能听完50多条教学语音。
2017年,小学语文老师张玉梅退休9年后,再次拥有了一群学生。不同的是,这次的教具变成了一部手机,教室变成了一个微信群,而学生是一群同龄人。
每天早上8点,张玉梅打开微信群,从问候开始,告诉大家翻开课本第几页。每天教的不多,两到三个生字,张玉梅会在前一天花费一个下午备课,打开手机里的录屏功能和教案软件,录下要讲的汉字和课文。
讲一个字,要把字音、字形、组词、字意都讲清楚。教的生字选自人教版的小学课文。“洞,洞,dòng,dòng,洞是两拼音,声母是......”张玉梅会将每句话重复两遍,一遍普通话,一遍温州话,照顾听不懂普通话的老年女性。
为了展示汉字笔顺,她买下一个教案软件,录屏每个生字的笔画演示视频发在群里。软件是针对学龄前儿童的,每个动画视频的开头都有一句:“小朋友,我们要学习写字了,请跟我一笔一笔地学习吧!”
张玉梅用来展示汉字笔顺的软件画面
每天,七十多岁的徐美娟伴随着这样的声音开始学习。早上六点起床,做一个多小时的家务活后,她坐到桌前,戴上眼镜,对着视频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地练。没法看太久电子屏幕,徐美娟写好三张作业纸,就要摘下眼镜,休息一会再继续。
这里的课程安排和小学差不多。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群。每周上五天课,放两天假,四个月为一学期,两个学期加寒暑假为一学年。每人每年学费100元。到了寒暑假,群里还会推出免费的兴趣班,专门教拼音、日用品名称、传统习俗等。
徐美娟被老师评价为群里最认真的学生。她和张玉梅说,因为不识字,自己“流了很多的眼泪”。2021年初,徐美娟进群,先是报了一年级,后来又把其他四个年级报齐了,加上老师附赠的成语班,一共六个班,每天要坐定学上四五个小时。
张玉梅能理解徐美娟。出生在上世纪50年代,张玉梅难得有着比同龄女性更高的学历。家里四姐妹,三个姐姐都没有上学,只有她争着吵着要读书,才有机会上村口的祠堂,一路从小学读到中学,考上师范,回乡做语文老师。而她的姐姐不曾有过读书的机会,当了一辈子家庭主妇,不敢独自出门,怕不识字坐错车。
徐美娟的作业本
不识字的创建者
很少有人知道,识字群的创建者林美茶,也和这群学生一样,吃过不识字的苦。
24年前,在温州瑞安出入境管理大厅,林美茶和丈夫两人想要办理护照,工作人员让她在护照上签名,但她不会写字。之前偶尔抓过笔写几下,手也生疏得很,“就像小孩子上幼儿园开始笔拿着涂涂画画一样,写得很难看。”最后只好让丈夫握住自己的右手,林美茶才勉强签完。
改革开放后,顺应出国热潮,温州农村长大的林美茶和丈夫下决心到欧洲赚钱,先后辗转法国、西班牙打拼。那时,用中文写成的招工信息张贴在巴塞罗那的大街小巷,林美茶一概看不懂,只知道汉字是方方正正的,西班牙文是弯弯曲曲的。她托华侨朋友找到一份旅馆的保洁工作,每天洗几十个房间,一做就是十年。
“别人叫你做事情,字不认识,人也像瞎子一样,走出去被人瞧不起。”第一次听说身边有中国人在办识字群时,林美茶让朋友拉自己进群。群主是浙江丽水人,青田县出身,也住在西班牙,每周都教人识字,带上青田话。林美茶觉得可贵,拉上不识字的兄弟姐妹、亲戚朋友,组一个小群,定期转发群消息。
可没过多久,群主没再更新了。林美茶决定自己建识字群。
初进群的人不知道林美茶不识字,冲着她喊老师,她连忙否认。群里要有真正的老师。最开始,她让女婿录了一段时间,因女婿工作渐忙而作罢。后来,她又找到几个略微识字的朋友来教,但朋友只是把土话囫囵翻译一遍,效果并不好。直到近一年后,有人给她介绍了“教书几十年”的张玉梅。张玉梅拉来两个退休老师,识字群的规模逐渐扩大到六个年级。
张玉梅在群里讲解字词
消息很快传回国内。人们一进群,就把自己的阿姐阿妹、阿嫂阿姨等十多个人都拉进群来。家乡不识字的邻居也找上了林美茶,想要进群学习。同样是温州人的刘雪琴,在前年和儿时朋友的一次聚餐中,了解到这个识字班的存在。朋友提到自己在识字群读“四年级”,大家都燃起了兴趣,五六十岁的她们要么完全没有读过书,要么读过一两年就辍了学。
当时识字群已经满员。刘雪琴对朋友说:“如果有人退出,就把我拉进来。”暑假里,她如愿被朋友拉进一个公益教学拼音群。暑期班结束后,她报名学习了二年级。
“学要趁早”
刘雪琴从小就羡慕像张玉梅那样能上学的人。
小时候,在温州农村地区,一人一年学费只要五毛钱,哪一家有两个小孩结伴入学的,还能减免学费。父母将刘雪琴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妹妹都送去上学,却把她和大姐留在家里。因为家里需要有人喂猪,割草,她从六岁开始就有一种自觉:去读书了就没人干活。
但读书的心愿一直放在心底。七八岁时,她和几个伙伴提着篮子去割草,路过田边的祠堂,村里的老师在给学生上课。窗台正对着黑板,她们挎着几篮喂牛的草,往里偷看。黑板上用粉笔写着数学算式,刘雪琴暗自记住,回来之后想练习,没有纸笔,就用捡来的粉笔和石子写在墙壁上。后来她还常常去偷听,学会了从一数到一百。
结婚后,刘雪琴照顾两个孩子,跟着丈夫一起做工卖货,期间上过短暂一个月的夜校。她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怎么写的。回家翻出孩子上学用的字典,从中挑出“刘”“雪”“琴”三个字,在夜校发的本子上,一遍一遍写到熟。但十多年后,一次办理护照的过程中,她在旁人的注视下拿笔签字,却紧张到手抖,签了三四次,都“写得一塌糊涂”。
“别人看着,我就会慌起来,笔拿着就不敢写下去。”过去习惯于别人代签,刘雪琴没想到那次护照办理必须要本人签字。不识字的自卑感,贯穿在久违的书写中。她后悔自己没有多练练。
更多的遗憾,在于错过读书带来的可能性。上夜校的时候,同龄的姑娘读了三四年书,就可以在小学教书,但因教不好被孩子嘲笑。刘雪琴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机会,肯定能成为比她更会教书的老师。
《中国统计年鉴(2021版)》显示,全国文盲率为3.21%,其中女性文盲率为4.96%。随着年龄增长,女性文盲率大体呈上升趋势。年龄达到65岁的女性,文盲率超过10%。75岁以上的女性,文盲率超过20%。
注:文盲率指总人口中15岁及以上不识字人口所占比重
数据来源:中国统计年鉴(2021)
王杏元今年六十多岁,家里有八个兄弟姐妹,排在中间的她没有读书的机会。去年五月,她被广场舞舞友拉进识字群,刚读完一学期,还不太会用标点符号,一段自我介绍,包括学习兴趣和课业进度,87个字,没怎么断句,还有两个错别字。
每天四个生字,八个词语,视频加语音共15分钟的课,王杏元全部学下来,要花掉一两个小时。她买了课本,老师每讲到一个字,她就戳着课本,跟着读写几遍,大沓的作业纸摆满了一桌。
“以前是没工夫学的,从白天到黑夜,就在踩鞋帮(制作鞋子后跟部分)。”因为常年的劳作,她的腰颈落下病根。丈夫担心久坐会诱发老毛病,不同意她学。可王杏元不打算就这么放弃。她一直记得,当初朋友介绍她进群时说过,“学要趁早。”
老去的和生长的
对于识字群的师生们而言,老去的事实和继续生长的愿望同时拉扯着她们。
识字群里,误发的文字、图片消息时不时会冒出。在课程间隙,不少“新同学”初进群,便向群友们问:我进群了吗?
识字对老去的人来说并不容易。张玉梅说,比起小学生,老人更难教,“一个记性不好,一个难理解。”她负责三个年级,外加一个成语班,开新课前会特意把前一天讲过的内容重复一遍。最初拉刘雪琴进群的姐妹,就因为实在记不住而想要“退学”。
记住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小孙女上学没用完的田字格作业本,刘雪琴会保存下来。干完家务活闲下来,她找来黑色水笔,戴上老花镜,在田字格上誊写在识字群里学习到的新字。照着临摹,一笔一划,笔画多的,就写慢一些。
时间长了,成效慢慢显现出来。看到微信朋友圈、视频号功能,刘雪琴从前只能靠着图标、顺序来记,现在看字就能辨别出。找微信联系人,她也不再需要记住头像,按照名字就能找到想找的人。在朋友圈,她学会了和朋友点赞、评论互动。
在识字群的另一端,张玉梅退休后也曾感受到老去的无措:离开学校生活,“扑克不会打,麻将不会搓,电视也不喜欢看”,生活一下子只剩下买菜、做饭、带外孙。她想起,自己过去常被评为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的日子。在识字群教书,让她又“回到原来教学生的那个感觉”。
课后,群里很多学生找到张玉梅说:“你教到什么时候,我就学到什么时候。”每逢节日,总有学生在微信上发来红包,但老师们从来不会收。有位学了四年的老人说,自己以前出门都要人陪着,现在终于可以一个人出门了。
“有些老人和我们就是姐妹一样,无话不说。”通过识字群,这些老师和学生们共享着生活的更多姿态。刘雪琴空闲时和朋友出门散步拍照,发朋友圈,玩抖音,在酷狗音乐听歌,周末约上三五个姐妹到KTV一展歌喉。王杏元喜欢早上学识字,下午在村文化礼堂里和一群“老娘客”跳舞,有时还跟着手机唱越剧。
林美茶识字不多,用起智能手机却比上过学的丈夫要内行,“会乱按,会试”,眯着眼睛对照一个个字形,复制好友的微信昵称,粘贴到群里的选择联系人里,邀人进群。手机上,除了识字群,林美茶还加过唱歌群、草药群、健康养生群……
在巴塞罗那,林美茶帮女儿经营着一家纪念品店
如今,在帮女儿看店的间隙,林美茶偶尔会打开群聊,学学写字。练得最熟的是自己的名字,不只会认,会拼,还会写。她还学会了一些单字,这些字和某些她司空见惯的事物对应起来。她终于知道了,“花”原来是花,“海”原来是海,“天”原来是天。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徐美娟为化名。)
郑子璇 廖璜 张栩彬 殷欣 | 采访
郑子璇 张栩彬 廖璜 殷欣 | 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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