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哲学家，就看你是否想过这些问题

二十年前，当我还在美国爱荷华州（Iowa）一个叫艾普沃斯（Epworth）的小地方读哲学时，有机会见到当时在哲学界很有威望的耶稣会会士诺瑞斯-克拉克（Fr. Norris Clarke，1915-2008）神父，并聆听他从“多玛斯主义”（Thomism）的角度所做的关于形上学（metaphysics，意思是“超越物质”）的讲座。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天，克拉克神父先从他在纽约和一个出租车司机的对话谈起，说那位健谈的司机从他一上车便抱怨说他日子过得不幸福。神父于是问他在他看来什么能带给他幸福。司机答说如果他有一百万美元，就会解决所有的问题。神父又问他如果有了一百万美元会做什么。他马上回答说要买一套房子、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当神父问他有了房子、老婆和孩子后又将做什么，他回答说将带着全家人去国外旅游、去商场购物、送孩子上学等等。就这样，每当神父问“当这些条件都满足了，你又将做什么？”时，那位司机总能继续说出下一步想做的事情。可是，突然，他打住了对话，转过脸来看了看克拉克神父，似有觉悟地感叹道：“我这是在干嘛？怎么有这么多没完没了的追求和愿望呢？为什么不现在就开始快乐地生活呢？”

紧接着这个故事，克拉克神父开始切入到他哲学讲座的主题：不管我们意识到了没有，在每个人心中都有无穷无尽地追求美好事物的动能（the dynamism of the unrestricted search for good），但每当我们所追求的事物达到了其极限，这种动能又会反弹回来，继续寻求下一个更大的目标。唯一能彻底满足这一动能追求的，只有某种没有极限、没有终结的东西。而形上学所关心的问题正是：这种没有极限、没有终结的东西是什么？如何或说在哪里才能找到？
      作为一位“多玛斯主义”哲学家，克拉克神父对圣多玛斯-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1225-1274）的哲学观点自然耳熟能详。在多玛斯看来，一切“存有”（being）都有其“本质”（essence）和“存在”（existence），但天主的“本质”就是其“存在”，不需要其它因素来提供其存在的基础，而受造物的“存在”则是源自天主并“以不完美的方式”参与和分享了天主的完美。换言之，受造物之所以各有其美好之处，乃是因为参与和分享了天主的完美，前者是果、后者是因。正因如此，人类之所以会自始至终都有追求美好事物的“动能”，乃是因为人也是参与和分享了天主的完美“受造物”，与生俱来地有这种“寻根求源”的本能。诚如圣奥斯定（St. Augustine，354-430）在其《忏悔录》中所说的那样：“天主，我们原来就是为了你而受造。除非安息在你内，我们的心将得永不得安宁。”
      在上述关于“存有”的论述上，多玛斯也明确表示说“行动是存有对自我的彰显”（Action as the self-revelation of being）。不论是“自有者”天主还是所有受造物，都是存有（being），所以，也都在通过行动彰显自己。克拉克对多玛斯的这一系列哲学和相应的神学观点并无争议，但作为当代“多玛斯主义”的形上学家，他对多玛斯的观点也有许多发展和完善。其中一点就是对“存有”和“存有”之间的相互关系的阐述：一种存有在通过行动彰显自我时，需要其它存有的接受与回应。换言之，只有在存有和存有之间出现相互的沟通、分享和交流时，各自才能达致完满。鉴于此，克拉克神父给我们留下了“存有是在关系中的实体”（To be is to be Substance-in-Relation）这一至理名言。
      在克拉克看来，“实体”乃“自成一体而不是其它存有的一部分，同时成为行动和其它属性的最终主体的能力。”当一种存有拥有了这样的实体时，就会自动地产生自我表达的行动并同其它存有进行自我沟通的倾向。一旦有了这种行动和沟通，该存有就会和其它正在行动和沟通中的存有建立起相互的关联。这样，一张关系网便展开了，家庭、团体、国家、世界甚至整个宇宙便出现了。然而，为了保证这张关系网的完整和健全，每个正在行动和沟通中的存有必须要保证自己的实体是完整和健全的，而不能被其它存有所吞没。鉴于此，克拉克神父强调说：“有实体并有关系乃每个真正的存有都具有的区分明显但又相互补充且无法分开的方面。每个存有的结构都有不容置疑的双值（dyadic）：既要自成一体又要面向其它！”
      的确，不论是多玛斯的形上学还是克拉克对他思想的补充，对整天只忙于日常生活、工作、学习甚至赚钱和娱乐的人们来说，往往会被轻而易举地置之脑后，因为这些观点和概念不但令人费解而且远没有衣食住行、人际关系、工作学习那样具体、实际。但这正是形上学——meta（超越）+physics（物质）——要提醒我们关注的问题：既然我们都要追求衣食住行、人际关系和工作学习，为什么不同时问一句“我为什么要追求这些东西呢？”当然，不问“为什么”也可以照样追求下去，但事实上没有一个人会摆脱这一“为什么”的困扰，只不过每个人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各不相同罢了！

      再从现代科学和心理学的角度讲，上述多玛斯和克拉克的形上学理论正在被进一步地得到验证和实践。一方面，不论是宏观的天文学还是微观的生物学，甚至对原子、电子、质子、量子以及现代通讯技术的研究与应用，都殊途同归地揭示了“存有是在关系中的实体”这一自然现象背后的真理。另一方面，当我们放眼人类社会中诸多活生生的案例时，也不得不为克拉克神父的这一形上学洞见而拍案叫绝：许多人际关系的问题、人与自然的矛盾甚至个人心理方面的疾病，往往都源自对“自成一体”又“相互关联”这“区分明显但又相互补充且无法分开”的“双值”的忽略和误解。特别是当一个人（或一个团体、一个宗教、一个国家等）为了维护自我而采取自我封闭并排斥他人的做法（如当今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伊斯兰极端组织、美国特朗普政府的“移民禁令”和“筑墙计划”等），或为了建立关系而委曲求全、失去自我的行为（如无原则地讨好他人、忍气吞声地压抑个人理想和信念、忽略自身的发展与成长等），都是直接违背一切存有的本质属性的具体表现，由此而导致的悲剧和灾难有目共睹。而这样的本质属性绝非偶然，恰恰相反，它是与“自有者”暨“造物主”天主的本质属性相一致的：正如基督信仰最核心、最基础的“圣三神学”所教导的那样，天主只有一个，但却有三个位格（one God but three persons），那么，参与并分享天主完美本质属性的宇宙万物，包括人类在内，也肯定会有“既是一，又是多”（one and many）的特质；不然，天主为何会说“让我们按我们的肖像，照我们的模样造人”呢？（见《创世纪》1：26）  

      走笔至此，我又一次想到了最近几年来令我心驰神往的集地质学家、古生物学家、哲学家、神学家于一身的德日进（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神父的思想：与多玛斯观点有所不同的是，德日进认为天主并不是一个坐在车间内制造钟表和其它机械设备的全能工程师，而是一个与受造物有着不可分割关系的实体——就像一个运动的物体和动作是无法分开的那样！但也就像外在的动作和行为会让该运动的物体更加丰富、更有活力，天主因其“运动”而创造的世界也能帮助祂走向更加丰富的境界（是的，在这一点上，德日进曾被怀疑为异端……）。在此过程中，随着“运动”的进展而出现的有意识、有思想的人类，就更能积极主动地配合祂的计划，与整个宇宙一起走向那不断向我们招手微笑的“奥默加点”（Omega-Ω-point）！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今天任何对自己的存在和行动不以为然，或仅仅局限于满足眼前需求的人们，要么是严重地忽略了“人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的这一终极问题，要么就是实在瞧不起自己的作用和价值，随心所欲地耗光生命的时限而作罢。难怪我们常常会听到并看到越来越多的人生悲剧和问题，原来许多人都错过了“存有是在关系中的实体”这一人人都该明白的哲理！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但愿有更多的人能在多玛斯、克拉克、德日进等大师们的启迪和光照下为生命翻看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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