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罗卫东 | 我的心灵史(7):年关一梦回乡关

罗卫东 来英书院 2022-07-15

转眼又到了年关,明天就是除夕,外面天色阴沉下着冷雨,学生差不多走光了,偌大的校园空空荡荡没有一点人气。这两天公务也暂停了,晨起呆坐桌前,随手拿起一本书,心灵感应,居然一下就翻到了唐人刘长卿的这首诗:

乡心新岁切,

天畔独潸然。

老至居人下,

春归在客先。

这诗击得我魂不守舍,情愫顿生。思绪忽地被拽回到了几十年前的今天。儿时的年、故乡的年、贫家的年。那情形、那画面,如此地鲜活生动,醒矣梦矣,真矣幻矣,一时恍惚,竟不能辩。

在我小时候,农村还十分贫困,父亲是旧知识分子,加上身体不好,基本上干不了农活,家里没有整劳力,母亲带着姐姐辛苦一年,也只能勉强凑个全家温饱,吃糠咽菜的时代虽已过去,但平时以地瓜代主粮是家常便饭。那时候,不是每天都能吃饱的,更不要说吃好的,贫困农户的好饭菜,主要也就是过年那几天才有得享用的。

土地贫瘠,生产队分值低,年末分红就少,遇到天灾人祸,劳力少的家庭还要倒贴给大队,只得赊账,常常是扯不起布料,请不起裁缝,一套衣服反复穿,平时身上都是补补缀缀的旧衣烂衫,新衣服要到过年才有得穿。

村里的大部分孩子还未成年就得参加劳动,砍柴打猪草这些自然是孩子们的家庭作业,高大强壮些的中学生节假日都会回家给父母搭把手干农活,挣点工分。只有过年那几天,孩子才能踏实地游戏玩乐,说了出格的话,做了过分的事情,父母也不会责罚。

孩子们盼望着过年,实在就是盼着吃好的,穿新的,扎堆了快意地玩耍。而过年也着实没有让孩子们失望。

穷归穷,各家各户备起年货来是一点都不马虎的。平时舍不得的,都积攒到这时候派用场。吃的喝的穿的,样样都要在年前备齐。腊月是母亲最忙碌辛苦的一个月了。要做冻米,熬薯糖,制麻糖,做豆腐,炸糯米饼,特别是灶王爷升天前的几天,必须把米饼米糕包子馒头米糊这些正月里的主食全部备足,天天都是起早摸黑的。别人家也一样,夜很深了,村子里还不时传来轧制麻糖的敲打声。加热融化的薯糖和爆米芝麻相拌,倒进木范,用方木锤子用力轧实夯平,冷却后用锋利的菜刀切片装进瓷缸密封贮藏。“邦、邦、邦”的夯糖声此起彼伏,和嘶嘶的切糖声一起,奏响了过年的旋律,这应该是儿时的年留给我的最美妙动听的声音了。

冻米糖

再穷的人,过年那几天也有鱼有肉有荤腥。肉是年初买来的猪仔养到年尾,宰了才有的。那时候人都吃不饱,稻米小麦之类,不必说,连玉米、地瓜这些杂粮也舍不得喂给家畜。猪们的成长完全靠米糠、苞谷芯子、番薯藤以及每天在田间地头采集来的野生植物。这些东西加刷锅水烩在一起,便是八戒的一日三餐,它自然也是吃不饱的。人一走近猪圈,饿得嗷嗷叫的猪,以为主人来送饭,就会奋起直立,双肢架住已经被啃得斑斑驳驳坑坑洼洼的圆木珊栏,抬着头,呼吸急促,一对又小又凹的眼珠子拼命地瞪圆了,呼吸急促,嘴角挂着涎水,吭吃吭吃地等着抢食。恶作剧的孩子们,常常提着装着清水的木桶诱骗老猪抢食,哈哈一乐。

年关快到了,圈里的猪,无论大小肥瘦,末日也来临了。饥寒交迫的的年猪都上不了膘,宰了过磅,除去头尾和下水,大的也就一百来斤白肉,我们家的更瘦小,有一年,我记得只有六十斤肉,板油只有巴掌大的一块。量虽少,却是正宗的土猪,吃的都是纯天然的有机饲料,这肉就特别的鲜香。过年前几天,家家户户都在自己的火塘里架上装满猪肉的土砂锅和陶炖钵,就让红艳艳的炭火一直这么炖着,待酥熟了,再加入自家做的豆豉酱,将炖钵放在暗火热灰中煨着,融合了肉香、酱香、炭火香的美味可以飘出去很远,归乡的游子没进村就已经闻到,那就是孩子们心目中最美的年味了!

很少有人吃得起鱼,有钱也得去几十里地之外湖边小镇上的供销社里买。千岛湖里的鱼个头都很大,多是几十斤重一条,要几户合在一起买上一条切分搭匀,各自拿回家。收拾干净了抹上咸盐,用棕叶系紧挂上高处爽干保鲜。山里人并不知道城里人做鱼的套路,也没有那么多的作料,基本上也和猪肉一样,把鱼切成方块先入油锅翻炒,后乘进砂锅,加豆豉姜蒜干辣椒炖熟,其味虽比不上猪肉,但紧致细白的鱼肉炖得入味,鲜美得很,也十分诱人。

我们家猪小肉少,母亲为了节省一些,常常在炖钵里面,掺进一些油炸老豆腐一起炖煮,这肉味和油豆腐味道交融在一起,烂熟时再加进一把蒜秧切段,也是人间至味。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垂涎欲滴。

我的记忆中,儿童时代年夜饭的饭菜很简单,常常是一钵猪肉炖油豆腐,一钵素油炖青菜萝卜,年成好一些的时候,母亲会添半只炖鸡,鱼则是餐桌上不常见的稀罕物。买不起鱼,又要有点海味,就只好用昆布充数。大姐外出工作后,家里条件改善了不少,饭桌上的菜肴种类也多起来了,有时候还会有一两样城里人才吃得到的洋菜。平素根本不可能吃上的美味,这时候都集中了等着,孩子们从一开始的放开肚皮大快朵颐,到后来肚子里油水渐丰,胃口也就渐渐消下去了。

家乡有一种比谁家年夜饭吃得早的习惯。全村的人起个大早不说,还忙得连中饭也顾不上吃,为的是争做最早吃上年夜饭的家庭,图个利市。中午过后,村子里便陆陆续续响起了炮仗声,那是有些人家宣告他们的年夜饭已经开吃了。父亲是有名的急性子,一听到外面炮仗炸响了,就离开温暖的火塘间,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厨房,站在边上一个劲的催促母亲和姐姐们加快速度。他这样做打乱了计划,效果适得其反。好在除了父亲,其他人并不很在乎这顿饭的早晚。

年饭吃得早的人,他们家的孩子已经撒着欢跑出去要糖果。有时候,太阳还在天上挂着,我们刚刚上桌,就有孩子打着灯笼闯到堂上来,边叫拜年,边要果子。这顿年饭,时断时续地,也就吃不安生了。我自己也早就心不在焉,想着赶紧吃完,和小伙伴一起去讨要糖果和压岁红包。

打着土灯笼走家串户拜年的孩子们,个个从头到脚帽衣裤鞋都焕然一新,头发是新理过的,小脸也洗得干干净净,平时傻乎乎脏兮兮的,这一天看上去都是又精神又伶俐。大家的经济条件都不好,给孩子们的压岁钱多是五分一毛的,若是拿到五角面额的压岁钱,那真是交情不浅的人才舍得给的。各家备下的果子有花生小核桃葵花籽南瓜子麻糖之类,家境略好的会给只染成红色的煮鸡蛋。有一年,我出去串门拜年时候就收到过鸡蛋,高兴了好一会,搁在新衣服的口袋里,回家后忘了取出来,夜里和衣而睡,次日一看被压扁了,着实心疼了一阵。

父母亲让我们按堂表亲疏的顺序依次去拜年,完成规定任务后就自由自在地选择最要好的同伴,结伙到某一家做游戏、打扑克,一直到次日的凌晨,各回自己的家,去做焚香祭祖放炮开门的仪式,待这一切全弄完了才去睡觉。其实根本就睡不踏实,很快又会被邻居家震耳欲聋的炮仗声惊醒,睡意全无,一骨碌爬起来又去放炮。

正月里的头几天,一村的老小基本上是在请客宴宾中度过的。每家每户都会拿出自己家里最好的吃食邀请亲朋好友一起聚会享用,顿顿都会喝酒,从东家吃到西家,从村口喝到村尾。爱酒的人,整个正月差不多是红扑扑、醉醺醺、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吃饱喝足的人拿着烟枪烟袋火纸火刀在某家火塘间温暖的氛围中喝浓茶抽土烟摆龙门阵。

初二是外嫁的女子领着老公孩子,带着礼物回娘家舅家探亲,我们村穷,姑娘大多数都嫁到条件略好的外村去了,最远的去了江西,正月初二,这些女子无论路途多远都得赶回娘家。太阳好的时候,贯穿村子的那条主巷行人络绎不绝,多是拖家带口走亲访友的。本村的外村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打照面时彼此都高声招呼,驻足聊几句,然后各奔自己的去所。一家来了亲戚,邻居也都会过来凑热闹,东家长西家短地聊一聊。交通很落后,有从安徽转山步行而来的亲友,路上要走半天时间,山路两旁灌木茂密,枝丫招展,走亲访友的行路人腰里得别一把柴刀以备清道之需。

记不得到底是正月初二还是初三,大队的戏班子也要开锣演出了。这一天的下午,天色刚开始暗下来,社屋里面就传出了“哐乞冻乞哐乞冻乞……”的声音,那是在做演出前的排练。社员们吃过晚饭,自己扛着凳子集中到了社屋的戏台前,观看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这三出,每晚一出,是雷打不动的看家节目。都是泥腿子,念唱作打的功夫,自然比不上县里的专业剧团,可社员们看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一旦认出了涂脂抹粉乔装打扮的熟人,便高声叫他的名字,台上台下互动热烈,笑声不断。有时候,公社的电影队也会巡回到村子里放电影,听到消息,外村人也会打着火把翻山越岭来村里追剧。

过年了,大家都得穿上新衣服。日子穷的时候,用的是自家织的土布缝制的衣裤,后来生活好一些了就改穿咔叽布或者哔叽布料子的,这些机制棉布,织得细密匀称,经纬线又结实,泛着亮光,目测很有档次。山民穿着这种棉布裁剪的中山装,再把头理一理,也显得精神焕发,与平时判若两人。再到后来,的确良化纤布开始成了时髦的衣料,花色品种又增加了许多。女孩子用碎花的确良做尖领衬衣,穿在身上很有调调。虽是生活落后的农村,也总有几个讲究的人,把衣服都熨出线条,裤脚袖口拷了边,穿着走家串户,不经意的卷起袖子露出拷边,享受别人艳羡的目光和啧啧夸赞。这时候的大人们也开心得像个孩子。

依稀觉得那时候过年,天气都很好,不是阳光灿烂,就是大雪纷飞,很少有下雨或者阴天的。

我打小练字,毛笔字在公社范围内还有点小名气,年关的几天,父亲要买上一两刀单开的大红纸,拿出家里那方厚得像砖头一样的大砚台,连夜磨墨,装瓶备用,让我义务给乡亲们写春联。村民有自己带红纸来的,也有连纸也买不起的。除夕前两天就开始动笔,父亲有时候亲自给我引纸,一边看着我写。写对联需要铺排一个较大的空地,所以非得到厅堂,以八仙桌做写字台。写好的对联要平放在地上晾干才能让人带走张贴。多的时候全村一半以上人家的对联都是我写。按每家5扇门计,就是150幅对联。我家的厅堂里地上红红一片全是写好晾晒着的对联。短的四言,最长的是正大门左右两边的春联,有时候要用浆糊把两条粘接成一条,以便写下十四字以上的长联。写对联是一个体力脑力都需要耗费的吃力活,我不喜欢重复写那些老掉牙或者俗透了的联语,这实非易事,虽然备了很多书,但还是捉襟见肘。到后来,只能保证每家的正大门的对联没有同样的字句,至于后门边门或牲口棚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有两年赶上除夕那天下大雪,我在写对联,外边的鹅毛疏疏密密地飘着,大门洞开的厅堂,雪花也会被风卷进来,写字的手一会就冻得不利索了,父亲就搬来一个移动火塘或者手炉给我取暖。

大雪不停地下,瓦片上的白痕不断加厚,村子似乎变大了,零零星星的炮仗声从村子的上空断断续续地传来,炊烟夹着饭菜的香味在迎着落雪袅袅上升,悬浮在村子的半空。中午过后,各家都开始张贴春联,一人端浆糊盆,一人拿对联,一人上梯张贴,大雪潇潇地下,炊烟在袅袅地飘,人声时远时近,红红的对联经着白雪,这个场景,这个意境美得让人窒息。这也是儿时的年留给我的最美的风景。

说到除夕夜的意境,阳光灿烂,自然比不上大雪纷飞。但若是在正月,那太阳真是很受欢迎了,它不仅带来了温暖,也激起了好心情。晒谷场上都是扎堆玩牌聊天的人,完全放松,十分悠闲。饭点到了,操持家务的女人就朝着晒谷场的方向大声呼唤家人和亲友回家吃饭。

在这样明丽温暖的阳光里,即便什么也不做,只懒洋洋地躺在厚软的棉絮上晒太阳,或者靠着土墙嗑瓜子,看着呀呀学语的孩子的稚态或者稍大一点的孩子在旁边追逐嬉闹,也是一件美事。

记得那是1983年的春节,由于开始搞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很快家里的粮仓殷实,口袋里钱也多起来了,纷纷买来手表自行车。那一年春节,天人感应,天气好得出奇,整个正月都是艳阳高照。大队的那块有两个篮球场大小的晒谷场上,都是学骑自行车的人。乡下人做农活驾轻就熟,挑担走山路,运步如飞,可驾驭自行车这玩意就不那么容易了,学车的人洋相百出,引来围观者的哄笑,这也是过年的一桩趣事。

那时候只觉得过年这些天的日子过得飞快,而平时又过得太慢,一出正月,孩子们就数着日子巴望着下一个年早点到来。

日月神偷,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父母亲早就不在人世,自己也年近花甲,儿时的经历渐行渐远,岁月勤劳,披沙拣金,留在我心底的都是美好的回忆。亲人的爱,家的暖,饭菜的香,故乡的美,乡情的热切,一起谱写并奏响了一曲过年的交响乐,这贫困时代的生活,因此显出温暖的色彩,令人魂牵梦萦,回味无穷!



 往期同主题文章:

1、 故乡明月:何事偏向别时圆

2、流 萤 记

3、我的写字史^_^

4、我的心灵史:故乡的秋

5、我的小黑

6、大雪封山 岁月静美


欢迎关注来英书院!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