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岁少年钟美美现在仍走在一条暴得大名之路上,势头不竭。哪怕5月29日有传言称他被约谈,大量下架关于老师的视频。感谢b站感谢抖音感谢辛勤的搬运工感谢鸣不平的萝严肃感谢蹭热点的自媒体也包括我们,毕竟全国人民欠他一座小金人。
看钟美美的时候,相信不少人把大腿都给拍红了吧:这小伙儿,太#@¥传神了!!!一颦一笑一侧目都是我的老师本尊呀!!How can it feel sooo right?!!不得不感叹,表演真是99%的天赋和1%的汗水。中戏和北影还没往孩子家里打电话抢人吗??如果再仔细想想他的表演“传神”的背后是什么,会发现大有名堂。
没错,是语词的还原,是神态的捕捉,是动作的连贯,以及所有这些的微妙的小细节的组合——浑然天成,以假乱真。这些东西其实都来自学校里老师和学生的那种相处模式,经常是要么你推我拉,要么一呼一应;要么高高在上,要么斗智斗勇……敌进我退敌守我攻,学校是个大剧院,充斥着大量的博弈和表演。我们一直认为世上存在很多难以复制的东西,比如一个人的面容好描摹但神态不好捕捉;肉体共存好再现但关系不好呈现。学校“大剧院”里的有成吨的情节,但也要师生两方同时在场才能发展出来,才能体现这种微妙的相处关系。可人家钟美美一个人就淋漓尽致地搞出来了——他唱独角戏,投入度max,剧本原创无字幕提示,咬字清晰,拿捏到位,精准抓住老师的气质精髓。所以一看到他,时光仿佛倒回,你仿佛又变成了中小学生,害怕,紧张和想要狂笑的冲动一起袭来。当年你在学校的时候,你和老师的这种你来我往,怎么就没让你觉得有如此大的意思呢。日常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什么东西一旦每天发生,成为日常,成为习惯,你就被卷入了麻木不仁的洪流,就视而不见了。但当你在手机屏幕上看到钟美美的时候,你突然从当局者的位置跳出来,变成了旁观者,开始观察老师和想象中的自己,一切都开始变得有趣起来。陌生化,就是把你习以为常的东西给你拉远一点距离,让你换个视角看它,进入初次见面的体验,以让你的感受从麻木不仁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注意到不一样的细节。
其实还有个天大的疑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对钟美美的表演如此巨大的共鸣从何而来?换句话说,如果不是钟美美,你难道能发现——不同代际的人、全国各地的老师,怎么除了口音之外都这么像?就跟人工智能共享一套“出厂模式”似的??钟美美的视频里,反复体现着老师凌驾于学生之上的姿态,比如王之蔑视:
比如扔书砸卷子:
戳戳戳指指指:
破口大骂:
就连拍摄角度都全部是仰角,那俩黑黢黢的大鼻孔,生动还原了教室第一排同学视角里老师的“高高在上”。而我们知道,在学校里,物理空间的设置也在加固老师的权威:以黑板为视觉中央,讲台高出地面二三十厘米,四五六十号人朝着同一个视觉中心——中心里站的是这个教室里绝对的权力来源。班级并非铁板一块,人一聚在一起,微妙的“场”就形成了,老师的注意力被稀释到几十人身上之后便力有不逮,总是要遭遇挑战者和无视者。年年月月日日,总有人跃跃欲试地在不合时宜的场合制造混乱,或者在角落里偷偷酝酿自己的滑稽戏。这还只是学生。更别说老师同时还要处理和同事、上级之间的关系。所以每个学校的老师在类似的环境逼迫下,都不得不进化出一套有效的语言与行为系统,随时进行角色转换,简单点说就是套路切换。偏偏学校是高度结构化、标准化的场所,所以老师们最终进化出来的套路,天南海北差异不大。你可以认为这些都是在生存过程中演化出来的,因此它最有效、最普及、最节省能量,放之四海都相似,导致大多数学生的经历和情感记忆都相似。
老师和学生之间总是存在着巨大的权力悬殊,其实不利于交流和发现问题。我见识过欧美的一些小学——他们为了避开老师对学生的威压、让正在成长发育期的学生有更多的肢体活动,特地改变了教室的结构,把统一朝向的座椅换成了围坐的圆桌,甚至把椅子换成了弹力球。而老师从不站在固定的地方,而是不停在学生之间穿梭走动。师生关系因此而变得平等了一些,交流也更方便,老师也更容易注意学生的各种情况。美国的小学常见“围坐”模式,甚至取消了传统的椅子。
(图片源自Youtube视频截图)
所以,只要学校还存在一个人管四五六十号人的情况,管理就会很棘手。从长远来看,套路仍然是最省力的——可能套路里会包含某些“残暴模式”,比如让萝贝贝很不舒服的臭骂“不要脸”、站走廊之类的,但这恐怕无法完全杜绝——因为它高效。可能当时惊悚,但后来很快也就忘了,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那现在你为什么有不同的看法呢?为什么你突然感到了违和,或觉得老师不尊重学生,或被这种滑稽逗得哈哈大笑?除了上面说过的陌生化带来的新感受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在于,情境改变了。学校围墙之内的、用于最高效管理的、彰显老师权威的言语和行动,是有其特定情境的。梅罗维茨说的社会情境其实是个信息系统,是人们接触社会信息的某种模式。举例来说,当你是讲台下一个抱臂仰头、等待接受知识洗礼的少年时,你身边环绕着各种环境提示,比如你身边人坐得笔直、昨天晚上看新闻政府说要大力扶持中学教育、妈妈告诉你必须听老师的话、周一早上举行了全校升旗仪式、老师批改的分数决定你晚上有没有鸡腿吃等等……这一切都在提醒你,你身处在一个叫“学校”的集体之中。关于情境的信息系统,是通过各种各样的媒介搭建的,最后进入你的观念之中。这些信息线索的传递,甚至物理环境都不是必需的——比如你现在在上网课,根本不在教室也见不到其他同学,老师在群里说个啥,你还是要吓得连滚带爬去完成。但钟美美搬运了学校情境里的互动,只留下极少的核心环节:老师的管理套路。于是,套路还是那个套路,你却不再是那个少年,甚至你都可能一边刷着抖音一边啃着鸡腿或者抠脚……此外,还有大量“见不得人”的后台信息被抖到前台,比如学校如何应对教育局检查,老师体罚学生(站阳台也是一种体罚),主课老师占音乐美术课等等。所以学校和教育局都方了。他们要求“正能量”,只是个幌子而已。
当年梅罗维茨只是发现电子媒介有“情境融合”的影响,但是现在这种融合似乎成了一种不可抗力。私事变成新闻,权威被消解,卧室里的对话可以变成全民热搜,总统可以今天是总统明天是小丑……任何私有的、神圣的、适宜或不适宜在公众场合出现的,都可能在公开出现,并被习以为常。越来越容易驾驭的媒介,比如现在13岁孩子都可以玩转的短视频,真的能够发掘掩盖于人众之中的才能,让普通人也可以几分钟就成名。请注意,鹤岗六七十平的房子,五万块一套,一套,不是一平哦。鹤岗房价,某几个区目前均价的确在七八百一平米。
(图片源自“房产超市”网)
但是,似乎是偏僻之地出来的钟美美,却代表着最先锐的力量。这种力量也在冲击过去一切试图树立边界的区域,消解那些“绝对”的界限。波兹曼认为自从有了印刷术,未成年人必须通过学习识字才能进入成人的世界,因此才有了学校。学校也是人类有史以来边界清晰并且坚挺至今的固定场景。从教育部门的上传下达到家长的服膺配合,社会各种力量在集体维护学校的“围墙”,并对里面发生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电子媒介到来之后,学校跟其它有边界的东西,比如性别、地位等一样,一直在遭受冲击。有些东西在学校里看起来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一旦被复制剪贴出原来的情境,就会产生戏剧性效果——同时也在更加剧烈地攻陷学校的“围墙”。20年前的孩子畅想未来经常举的一个例子就是学校不存在了,不用去上学了,在家里就能学习知识。现在你知道,学校倒不一定是先从物理环境上——而是会先从信息系统上、从观念上消失。如今,13岁少年钟美美又在那摇摇欲坠的围墙上撞出了一个大洞。/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