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解的鲁迅
一面被夸张变形,另一面却被藏起来
文:陈丹青 编:少年X、屏营
我们的历史教育、历史记忆,某一面被夸张变形,另一面却给藏起来,因此总是充满了各种误解和误读。
尤其对于鲁迅,当所有了解他的人都一一死去后,凭借历史书上的只言片语,我们全都将他误解了。
本文是陈丹青先生在鲁迅纪念馆的讲话,他还原了一个少有人知、另一面的迅哥儿。
▌鲁迅是百年来中国第一好玩的人
就文学论,就人物论,鲁迅是百年来中国第一好玩的人。所谓“好玩”一词,就是能够超越意义、是非,超越各种大字眼,超越层层叠叠油垢一般的价值判断与意识形态,直接感知那个人。当年为拍摄电影《鲁迅传》邀请好些文化人搞谈话,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提到鲁迅先生都说,他非常诙谐、幽默、随便、喜欢开玩笑。夏衍,是老先生讨厌责骂的四条汉子之一,他也说老先生“幽默得要命”。 我有一位上海老朋友,他的亲舅舅即是当年和鲁迅先生玩的小青年,名字叫唐唐,五六十年代看见世面上把鲁迅弄成那副凶相、苦相,私下里对他外甥说,哎呀,鲁迅不是那个样子的。他说,譬如鲁迅跑来看唐,兴致好时,一进门就轻快地在地板上打旋子,一路转到桌子前,一屁股坐在桌面上,手里拿支烟,嘻笑言谈。唐还说,那时打笔仗,不是像我们想像的那样一本正经火气大,不过是一群文人你也讲讲,我也讲讲,夜里写了骂某人的文章,老先生隔天和那被骂的朋友酒席上互相说起,照样谈笑。当年一位与鲁迅打过笔仗的老先生,50年代谈起他年轻时为文撩拨鲁迅,鲁迅回应几句,那老先生到晚年还得意洋洋地说:“好哉,我就给鲁迅先生一枪刺下马来!”说罢,哈哈大笑。 章衣萍太太回忆有一天和朋友去找鲁迅玩,瞧见老先生正在四川北路往家走,于是隔着马路喊,鲁迅没听见,待众人撵到他家门口,对他说喊了你好几声呢!于是老先生“噢、噢、噢……”的噢了好几声。
问他为什么连声回应,鲁迅笑说,你不是叫我好几声吗,我就还给你呀……接着进屋吃栗子,周建人关照要捡小的吃,味道好,鲁迅应声道:“是的,人也是小的好!”他是个极喜欢讲“戏话”的人,连送本书给年轻朋友也要顺便开玩笑——那年他送书给刚结婚的川岛,就在封面上题词道: “我亲爱的一撮毛哥哥呀,请你从爱人的怀抱中汇出一只手来,接受这枯燥乏味的《中国文学史略》。” 那种亲昵、仁厚、淘气与得意!一个智力与感受力过剩的人,大概才会这样随时随地讲“戏话”。我猜,除了老先生遇见什么真的愤怒的事,他醒着的每一刻,都在寻求这种自己制造的快感。不但鲁迅好玩,而且民国时期的文人、社会、气氛,都有好玩,开心的一面,并不全是凶险,全是暗杀,并不成天你死我活。我们的历史教育、历史记忆,某一面被夸张变形,另一面却给藏起来,总是不在场的。▌一个批判者同时心里在发笑,这便是漂亮的文学
鲁迅书写的种种事物,反礼教、解剖国民性、鼓吹白话、反对强权等等,当时也有许多人在写,激烈深刻,不在鲁迅之下。然而90多年过去,今天翻出来看看,批判文章总归不及鲁迅,不在道理,而在鲁迅懂得词语调度的快感,懂得文章的游戏性。 他给文章起的题目,一看就想读,譬如《论他妈的》、《一思而行》、《人心很古》、《马上支日记》等等等等,数也数不过来。想必老先生一起这题目,就在八字胡底下笑笑,自己得意起来。 鲁迅下笔,实在是讲快感的,他自己说他作文是被“挤”出来的,并非“文思泉涌”,我只信一半。因这又是他藏在胡子底下的“戏话”,几分认真,几分调笑,顺便刺刺煞有介事的文学家。而他所谓“匕首”之类,并不真要见血,不过刺着好玩,态度又常是温厚的。譬如《论他妈的》,语气把握得好极了,我们读着,自然明白他是在批判国民性的某一端,可是读到结尾,老先生另起一段,忽然这么写道: 但偶尔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惊异,或表感服。我曾在家乡看见农民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着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兴的“我的亲爱的”那种意思了。 中国散文这样子到末尾一笔宕开,宕得这么恳切,又这么漂亮,真是还得看鲁迅。老先生看事情非常体贴,既犀利,又厚道,既是激烈的,又是清醒的,不会将自己的观点与态度推到极端,弄得像在发高烧。
一个愤怒的人同时很睿智,一个批判者同时心里在发笑,他的愤怒,他的批判,便是漂亮的文学。 有这样浑身好玩的态度,鲁迅写文章便可尽管峭刻,然后套个好玩的题目,自己笑笑,——他晓得自己的文章站得比别人高,晓得他自己站得比他的文章还要高——这样站得高,看得开,所以他游戏得起。所谓“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其实古今中外,没几个人可以做得到。 文章的张力,是人格的张力;写作的维度,是人格的维度——激愤、同时好玩;深刻、然而精通游戏;挑衅、却随时自嘲,批判、忽而话又转回来……鲁迅作文,就是这样地在玩自己人格的维度与张力。他会忽而淳厚沉郁,如他的回忆文字;忽而辛辣调皮,如中年以后的杂文;忽而平实郑重,如涉学问或翻译;忽而苍老精辟,如《故事新编》;忽而温润出神,如《朝花夕拾》。以上那些反差极大的品质,会出人意料地糅杂在一起,难分难解。 ▌他如此看破一切后,惟一的反应就是放声大笑
当鲁迅闷在上海独自玩耍时,本雅明、萨特、巴特尔、德里达等等,都还是小青年或高中生。他凭自己的笔力与洞察力,单独一人、大胆地、自说自话地,异常敏锐而前卫地,触及了二战以后现代写作的种种问题与方式。桑塔格的所谓“修辞策略”、所谓“短文的复合体”,这些后现代写作特质在鲁迅晚期杂文中,早已无所不在。 而鲁迅大气,根本不在乎这类花招,不给出说法,只管自己玩。即便他得知后来种种西洋理论新说法,他仍然会做他自己。他要是活在今天这个被统称为后现代文化的时期,他也仍然清楚自己相信什么,怀疑什么,他会是后现代文化研究极度清醒的认识者与批判者。鲁迅先生还有另一层迷人的底色,就是他一早便提醒我们的话。他说:他内心从来是绝望的、黑暗的、有毒的。 好玩,然而绝望,绝望,然而好玩,这是一对高贵的、不可或缺的品质。这就是鲁迅为什么至今远远高于他的五四同志们,为什么至今没有人能够掩盖他,企及他,超越他。 然而鲁迅这种绝望的特质,并不见容于中国文化与中国人——反倒是现代西方人更能意会。纽约大导演伍迪·爱伦说:“你这样地悲观绝望,这样地看破一切,你惟一的反应就是放声大笑。”正如陈丹青所说:鲁迅的被扭曲,是现代中国一桩超级公案。
鲁迅身上一向背负着各种高大上的形容词,提起他言必称伟大的斗士、文学的天才、民族的脊梁、不朽的丰碑......
对于这些词,鲁迅先生未必高兴,他早就说过,当一个人只剩下伟大时,他早已成了傀儡。
因此,历史书上的鲁迅,从来都不是真实的鲁迅,我们其实从未真正亲近过鲁迅。
鲁迅是中国近代文学第一人,也是近100年少有的看清中国命运的思想家,为此先知书店诚挚推荐《鲁迅全集》(无删改重版),了解鲁迅的最好方式,就是深入他的作品,了解他的思想,感受他流淌于笔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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