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之路(三)
提起英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家伙自小学起便折磨我们一路到大学。每个人的四六级证书的背后几乎都是一部血泪史。如果是这样的话,飞飞相信如果告诉你论语言形态,英语是印欧语言中除了阿非利堪斯语外最接近汉语的,你一定会一脸茫然。不过细想一下,英语的动词现在时人称变位词尾简单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除了过去时外,其他时态均和汉语一样以词汇手段,而非和其他印欧语一样使用语法手段(即屈折词尾)表示;名词基本完全不变格(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s还在向我们诉说着日耳曼语属格沧桑的过去);这些都说明了现代英语已经逐步变为了准孤立语。
但又有多少人知道,历史上的英语也曾经“屈折地可怕”(相对现代英语而言,比起梵语、古希腊语、教会斯拉夫语,甚至哥特语等“资深”印欧语还是差很多),甚至可以算是中高度屈折(关于印欧语屈折程度的排名,详见拙文《转型之路(一)——波斯语形态结构变迁》),绝对是一个有故事的语言。且听飞飞慢慢道来:
英语谱系示意图
按照历史语言学家对印欧语言的谱系划分,英语属于印欧语系日耳曼语族西日耳曼语支中的北海日耳曼语分支,其历史如果从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算起至少有一千五百年左右(关于古英语的年代划分,详见拙文《女王养成记:从女人到女王,她们用了一千年——英语单词queen的语义演变》)。盎格鲁-撒克逊人属于日耳曼人的一支,原籍在现在的丹麦和德国北部。五世纪中叶,他们趁西罗马帝国衰落之际,趁虚渡海进入不列颠,并建立了多个王国。
请听一个撒克逊人的自述,近距离体会古英语同现代英语的区别(为方便对比与理解,注释中加入现代英语。与现代英语无异的and、to、from等词则不再注释)及与其他日耳曼语言的亲缘关系:
Ic eom Seaxe and for to Englalonde from Denemearcon. Wē habboð ā gōdne cyning.
注:Ic(“我”,>I,人称代词第一人称单数主格,cf. 哥特语、荷兰语、低地德语、弗里西亚语ik,,古冰岛语ek>现代冰岛语ég,法罗语eg,高地德语ich,卢森堡语ech) eom(“我是”,>am,系动词第一人称单数,cf. 哥特语im) Seaxe(“撒克逊人”,>Saxon,名词阳性单数主格) and for(<faran “去,走”,动词过去时第一人称单数,cf. 哥特语faran,德语fahren,荷兰语varen,冰岛语、法罗语fara,卢森堡语fueren) to Englalonde(<Englalond “英格兰”,>England,名词中性单数予格) from Denemearcon(“丹麦”,>Denmark,名词阳性单数予格). Wē habboð(<habban,“有”,>have,cf. 哥特语haban,德语haben,荷兰语hebben,冰岛语hafa,丹麦语have,弗里西亚语hawwe,瑞典语ha,卢森堡语hunn) ā gōdne(<god “好的”,>good,形容词阳性单数强变化宾格) cyning(“国王”,>king,名词阳性单数宾格,cf. 德语König,荷兰语koning,瑞典语kung,丹麦语konge,弗里西亚语kening).
这句自述虽然不长,但所含信息量却并不小:
1. 古英语的名词、形容词、冠词有变格体系,计有主格、属格、予格、宾格等四个格,同现代德语、冰岛语、法罗语。但比德语变格体系更屈折的是,古英语的名词有变格词尾,而德语变格则主要靠冠词和形容词来实现,如:
sē cyng>the king “国王”
单数 复数
主格 sē cyning þā cyningas
属格 þæs cyninges þara cyninga
予格 þǣm cyninge þǣm cyningum
宾格 þone cyning þā cyningas
另外原始印欧语的工具格也有少量残留,个别的甚至幸存至今:why在古英语中就是what的工具格形式,即表示“以什么、为什么”等意义!
2. 古英语的名词、形容词、冠词有语法“性”的体系,计有阳性、阴性、中性等三个语法性,同现代德语、冰岛语、法罗语、挪威语、卢森堡语,如:
阳性:mūþ>mouth “嘴”;dæg>day “天”
阴性:duru>door “门”;sāwol>soul “灵魂”
中性:eage>eye “眼睛”;scip>ship “船”
3. 动词变位人称词尾丰富,美中不足的是,复数人称词尾“三合一”,即三个人称共用一种词尾,屈折度远不如哥特语(三种:-am,-iþ,-and)和德语(古高地德语的三种变为现代德语的两种:-emēs>-en,-et,-ant>-en),如:
feallan>fall “跌落”
ic fealle
þū feallest
hē, hēo, hit fealleð
wē feallað
gē feallað
hīe feallað
4. 形容词有强弱变格两套体系,同现代德语、冰岛语、法罗语,如:
ā gōd cyning>a good king “一个好国王”
sē gōda cyning>the good king “这个好国王”
5. 介词均支配一定的格,同哥特语、现代德语、冰岛语、法罗语。
除此之外,古英语还有三个数,即单数、双数(仅限于wit和git两个人称代词,详见拙文《双数不死——冰岛语和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中的双数形态》)、复数;另外大量使用内部屈折也是古英语同现代英语的重要区别。内部屈折主要分为umlaut(主要体现在名词单数变复数或名词变格上,详见拙文《man-men——英语中的umlaut音变》)和ablaut两种。ablaut在动词(特别是单音节词)过去时中十分普遍,如上例中的faran-for(cf. 哥特语faran-for,德语fahren-fuhr,荷兰语varen-voer,冰岛语fara-for)。现代英语中speak-spoke即属于此种情况,不过现代英语中ablaut只有一百左右,而古英语中超过四百(如helpan-healp,在现代英语中已成为弱变化,即help-helped,cf. 哥特语hilpan-halp,德语helfen-half,丹麦语hjælpe-hjalp,荷兰语helpen-hielp,弗里西亚语helpe-holp)!
已知最早的古英语文献是公元七世纪的凯德蒙颂歌,但最著名的则要数中世纪早期四大史诗之一的《贝奥武甫》。
《贝奥武甫》试读,1-4行:
hwæt wē gārda-
na in gēardagum þēodcyninga
þrym gefrūnon, hū ðā æþelingas ellen
fremedon!
注:
hwæt(>lo,感叹词) wē gār(“长矛”,名词阳性单数主格)da
na(<dan,“丹麦人”,名词阳性复数属格) in gēar(“年”,>year)dagum(<dæg,“天,日子”,>day,名词阳性复数予格) þēod(“人民”,cf. 哥特语þiuda,德语Deut-)cyninga(“国王”,名词阳性复数属格)
þrym(“荣耀”,名词阳性单数宾格) gefrūnon(<gefrīnan,“听说”,动词过去时第三人称复数), hū(“如何”,>how) ðā æþelingas(<æþeling,“贵族,亲王”,名词阳性复数主格) ellen(“伟迹”,名词中性单数宾格)
fremedon(<fremman,“创造,做”,动词过去时第三人称复数)!
比起诗歌等早期文学来说,更为开天辟地的是,阿尔弗雷德大帝(Ælfrēd Cyning,约840-899年)在九世纪便组织学者将《圣经》由拉丁语译成了古英语(西撒克森方言)。而其他欧洲民族大规模翻译圣经基本是在十五六世纪宗教改革之后。也就是说英语至少比它们“前卫”了六个世纪左右。
Ic hātte Ælfrēd, sē cyning of Westseaxe, mon me hǣt Ælfrēd þone miclan. Ic sprece Englisc, ac ic mæg latin wrītan.
注:Ic hātte(<hātan “我被叫做”,动词被动语态,cf. 哥特语haitan,冰岛语heita,法罗语eita,德语heißen,瑞典语heta,荷兰语heten,丹麦语hedde,卢森堡语heeschen) Ælfrēd, sē cyning of Westseaxe, mon(“人”,>man,名词阳性单数主格) me hǣt(<hātan “叫做”,动词过去时第三人称单数) Ælfrēd þone miclan(<micel “大的,伟大的”,形容词阳性单数宾格弱变化). Ic sprece(<sprecan “说”,>speak,动词现在时第一人称单数,cf. 荷兰语spreken,德语sprechen) Englisc, ac(但是) ic mæg(<magan “可以,能”,>may,动词现在时第一人称单数,cf. 哥特语magan,荷兰语magen,德语mögen,冰岛语má,丹麦语、瑞典语må,弗里西亚语meie) latin(“拉丁语”,名词中性单数宾格) wrītan(“写”,>write,动词不定式).
然而好景不长,虽然文武双全的阿尔弗雷德大帝在不列颠南部击败了丹麦人。但丹麦人却在北部站稳了脚跟,一个多世纪后丹麦国王卡努特(Cnut Cyning)甚至加冕成为英格兰国王。丹麦人和英国人长期混居对于古英语屈折体系的打击可谓是毁灭性的:由于古丹麦语和古英语词汇非常接近,双方实际上可以大致理解对方,唯有屈折词尾有所不同,成为了交流的阻碍。于是在杂居程度越高的地方,人们在口语中越倾向于去掉屈折词尾,特别是名词变格。
因此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尽管古丹麦语和古英语都是屈折语,可是在丹麦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混居的过程中,语言结构竟然双双由综合式变为分析式:古英语逐渐失去了语法性,形容词屈折词尾也随之而去。名词变格系统只剩下属格还有独立的形态词尾,已与现代英语无异。由此带来的一个副产品是,随着变格体系的消失,古英语的语序开始变得更为固定,形成主-谓-宾结构。唯有动词变位仍有可圈可点之处:
singen>sing “唱”
ich singe
þu singest
he, sche, hit singeþ
we singen
ȝe singen
þei singen
不过口语虽变,但有赖于古英语在宫廷上层及教会中的地位,屈折变化在书面语中仍存在了一段时间,直到1066年的诺曼征服。诺曼征服不仅改变了不列颠的历史,也改变了英语本身的发展轨迹:曾经的《圣经》语言,其地位由于其使用者在黑斯廷战役中战败而一落千丈。英格兰王国官方语言的位置由此被诺曼法语“霸座”长达几个世纪,而古英语的辉煌,也随着其最后一块阵地——宫廷和教会等上层建筑的丢失而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中古英语书面语在众多法语借词的簇拥下粉墨登场,并最终在乔叟的笔下达到了顶峰:
《坎特伯雷故事集》:So priketh hem Nature in hir corages Thanne longen folk to goon on pilgrimages
然而文学上的成就并不能掩饰英语屈折系统的剧烈转型,更无法阻止英语在“去屈折”的路上越走越远。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就连唯一的胜利果实——动词变位系统也无法在这股洪流中独善其身,直到在现代英语中销声匿迹。
有意思的是,英语失去大量屈折变化,特别是完全失去名词、形容词格体系(中古英语名词复数尚保留有四个格)、及大部分动词变位体系(莎士比亚时期的早期现代英语中个别动词还保留了一些人称变位屈折形式,读过莎翁的各位一定都还记得I have,thou hast,he hath这些形式,皆为中古英语残留)之时,正是新航路开辟,欧洲人渡过海洋走向世界的历史时期。说得形象一些,名词、形容词、冠词均已失去四个格的现代英语就像一条退化了四条腿的鲸鱼,由陆地进入海洋,又由海洋走向了世界。
拥有四个格,且有大量屈折词尾的古英语,有如一身短毛的四足行鲸——巴基鲸
失去变格及几乎全部屈折词尾的现代英语,有如进化后的鲸鱼,没有了四足和短毛,一跃如海,最终走向了全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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