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消费主义绑架的童年“英雄”
┤
⌖
├
⏎
张皓言,《马丘比丘》(局部),2022
布面油画,160 x 200 cm
同频
张皓言
大地边缘的人,狂醉中空想
Fantasy, on the edge of the earth
“精神上奥特曼是一个被掏空的能指,一个被绑架的符号,如同空洞的悬浮物,因为可以被填充进任意的愿望与期待而不堪重负;现实中的奥特曼则以微末之姿重新进入了城市的消化系统,它出现在廉价的塑料玩具、T恤logo、表情包、层出不穷的快手山寨短视频和蚊香外包装上,成为娱乐的道具和消费的催化剂。”
采访、撰文 / Ash
图片致谢弥金画廊和艺术家
“虽然听上去有些笼统,但我小时候对电视媒介非常着迷,我们家因为这个原因还对我进行过很长时间的管控——后期也是失败了。”在与艺术家张皓言就他近期于上海弥金画廊举行的首个个展“大地边缘的人,狂醉中空想” (Fantasy,on the edge of the earth) 进行的采访中,他的这段话也立即让腾讯会议室中的他和我,还有此次展览的策展人陈鋆尧,我们三个90后同时笑了出来——不言而喻,大家都有类似的经历。
张皓言,《新神冉冉升起》,2021
布面油画,120 x 160 cm
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改革开放后期,作为每家每户家电标配存在的电视机几乎构成了我们这一代人童年的共同记忆,这个突然出现在家中不间断输送着声波和画面的发光盒子对于儿童有着绝对的吸引力。那一时期大量涌现的少儿频道、外国动画和剧集,以及随后出现的点播台和机顶盒,开始让儿童不再热衷于户外活动,他们甚至依据电视节目的播出时段制定自己的作息时间表,在张皓言看来,这种现象非常奇妙。
2019年,张皓言从伦敦艺术大学的纯艺术专业毕业。本科时期,他的创作主要采取绘画形式,而在毕业前后的两年时间里,他一边接触影像创作,一边回想起儿时的这段经历。那时电视已经取代报纸成为了主要的信息来源,无论是地方台大力引进的国外经典影视剧和动画,还是与家人一块观看的新闻,都无形中成为了小孩们最早接收信息和认识世界的方式,这也给从小在图像和影像包裹中长大的张皓言留下了非常深刻的记忆,“我能够直观地回想起小时候做过的事或是某一阶段的状态,反而近一段时间的经历对我来说会相对模糊或不那么具体。”
在这种强烈的情感和心理动因的驱动下,他开始不断重访儿时喜欢的作品并结合自身创作经验和角度代入这些影像,逐渐地他发现作品中的经典荧幕形象烙在他童年中的印象其实与它们最初诞生时的设定和意义发生了巨大的偏差,这激发他产生了围绕这些角色展开系统性调研的想法。在创作的前期阶段,张皓言会在网上就自己感兴趣的创作对象检索相关的词条,从庞杂多样的历史资料中抽取出有效的部分进行归档、整合,梳理出比较清晰的脉络和谱系,再将处理信息过程中产生的联想进行二次创作,转译为影像、写作及绘画作品。
张皓言
Zhang Haoyan
张皓言的创作涉及绘画、影像、写作等多重媒介,他通过考古荧幕形象进⾏图像观念绘画和影像写作,重临角色IP于历史与当代的社会因果。
图片致谢弥金画廊和艺术家
通过荧幕考古的工作方式,张皓言经由个体经历出发,追溯着这些早期荧幕形象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迁移,勾勒出它们的功能和语义变化,并试图以此呈现隐藏在视觉图像背后的广泛历史图景和社会模式:以奥特曼为典型代表的政治、国家和民族神话产物是如何在信息的传播和输入过程中产生了误读和错置造成了原始意义的消解,并以大规模的商品化面貌重新进入社会系统,在异质的语境中成为流行文化新的奠基物。
张皓言,《马丘比丘》,2022
布面油画,160 x 200 cm
(
“沉积物”考古
塔科夫斯基电影《飞向太空》中索拉里斯星 (Solaris) 的海
张皓言的微信封面来自于塔科夫斯基的电影《飞向太空》中索拉里斯星的海,这片记忆的回声在遥远星球上凝结的玫瑰色潮汐是这部电影中最美丽的场景之一,“我对这样的古早特效还是非常痴迷的,”他说。作为95后,张皓言不可避免地受到主宰时代的智能手机与Web3.0的影响,但对于信息过载与饱和的当下,他有意识地抗拒,没有下载过抖音、微博等APP,也很少加入到对于热门议题的转发浪潮之中。
上图:张皓言,《银色之下》取景地,淄博原山森林公园
下图:张皓言,《银色之下》(静帧),2022,影像,7分50秒
“我们从小到大其实一直都处于一个处理信息、与信息作斗争的阶段。信息更迭过快、传播便利之后,它开始变得快消甚至是畸形了。我们急切地加入热搜榜话题的讨论和转发中以证明自己没有落伍或过时,但这些信息仅仅是穿过了我们,我们在愤怒、悲伤、欢乐和感动中迅速地切换,却并未对信息产生有效的反馈,无形中我们只充当了一个传播介质的角色。”张皓言的观察反映了当下的一种普遍现状,信息急速扩张的吞噬性让他不禁回想起古人处理信息的朴素方式。
在缺乏文字系统的原始社会,印加人通过排列组合不同颜色、材料和打法的绳结记录下发生的重大事件,看似抽象模糊的绳结却以便携、灵活而高效的方式表达着从日期、数据到民族故事和诗歌关键情节的复杂内容,这一基于先进的十进制位置系统的记事方式传递着先民的智慧,如同一种悠远话语穿越时空指向我们当下的未来,在这其中,张皓言看到了沉淀的力量,他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一个信息流的节点,或反射物,让信息流在此处中止、沉淀,并对信息进行再生产,因此他对于自己童年时期与大众文化热衷的一些对象,总是以一种理性而有距离的眼光去看待,占据自己回忆重要地位的电视作为逐渐被抛弃的、前媒介时代的产物成为了他可以实验和探索的有效场域。
张皓言,《银色之下》取景地,淄博原山森林公园
张皓言,《后神话现场》,2022
布面油画,100 x 120 cm
从包括拍摄现场照在内的经典视觉资料和最早的手稿,到影像刚上映时的报纸头条及统计数字报道,以及出品公司制作的回顾性纪录片.....很多电视时代被忽略、掩盖和遗忘的材料在数字时代可以轻易地得到恢复和再传播,在这些媒介迭代与强大信息流堆叠出的“沉积物”中,张皓言试图以荧幕考古的方式,将发掘出的碎片拼合在一起,重临历史现场,同时将自身的微观时间叠合其中,描绘出多重时间节奏下异于媒介正史连续性叙事的版图。
在处理信息的过程中,张皓言能明显区分出信息所引发的不同类型的联想,并投入到创作中:一部分具有流动性的内容转换为影像,另一部分更为直观、在他大脑中活跃时间更长的信息则形成了一种观念式的图像,如果在反复思考下它们一直能保持某种合理的状态,他就会将其绘制成小稿,继而转变成更完整的绘画作品。
(
一个被绑架的符号
5月13日,由《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导演及编剧、日本著名动画制作人庵野秀明企划的《新·奥特曼》在日本上映引起激烈反响,从1966年诞生至今,奥特曼这一跨越了半个多世纪依旧火爆的IP似乎有着格外长的生命周期:虽然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沉寂期,但随着病毒式传播的奥特曼表情包,2020年《泽塔·奥特曼》的强势复归,以及2021年《迪迦奥特曼》遭全网下架后“你还相信光吗”的语句迅速登顶热搜,奥特曼几乎重回公众视野的巅峰,这样现象级的热度恰恰也是张皓言想要讨论的,当他以一种历史视角回顾这一对自己童年产生过深远影响的荧幕形象,他却发现如今作为话题明星和流量密码的奥特曼早已与它最初诞生时的形象发生了巨大的偏差与误读。
庵野秀明《新·奥特曼》中还原了没有计时器的初代奥特曼及手绘光线
上世纪60年代,处于战后低迷期及美国阴霾下的日本亟待在1964年的东京奥运会上蝉联男子体操团体冠军续写在1960年罗马奥运会上创造的传奇,以此重塑国家与民族自信,当时男子体操难度的最高等级“超C (Ultra C)”因此被作为政治口号大力宣传,“Ultra”的日文发音“奥特”也被正式地写入日本词典之中。
奥运会上夺冠的日本男子体操队员
© 1964 / Comité International Olympique (CIO)
张皓言,《银色之下》(静帧),2022,影像,7分50秒
在这样的风潮下,两年后的1966年,由《哥斯拉》的创作者、“特摄之神”圆谷英二与本多猪四郎制作的名为《奥特Q》的首部“空想特摄系列剧”大获成功,圆谷公司便打算拍摄续作,此时圆谷英二提议在其中加入一个新角色:一个类似美国DC漫画中的虚构角色“超人 (Superman) ”般的英雄,他就是后来的世界电视史上第一位巨大化英雄——初代奥特曼 (Ultraman) 。作为“Superman”的镜像又异质于“Superman”的“Ultraman”,其中的对抗意味不言自明。
《奥特曼》导演圆谷英二的前作《哥斯拉》影射了受到美国氢弹试验核污染的渔船“第五福龙丸”事件,船员皆受到了高能辐射感染。
张皓言,《氢气填满生橡胶》,2021
布面油画,80 x 120 cm
《奥特Q》与《奥特曼》的成功,让圆谷公司尝试在之前的子供向内容中加入更多对政治、社会、战争的深沉思考却接连遭遇了收视惨败,这导致了奥特曼系列在日本本土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寂。2004年奥特曼剧集首次被引入中国,迅速在90后00后中迅速收获了巨大的人气。
在小男孩们的心目中,奥特曼格外的高大帅气:他总是及时出现实现奇迹救援,在3分钟内快速K.O.怪兽,再潇洒地飞走,并且几乎战无不胜。但张皓言告诉我奥特曼与怪兽对战的场景之所以这么短,是因为成本限制,奥特曼的皮肤是以潜水服特制的皮套,打斗时间过长皮套就会发生磨损。“现在看来,奥特曼在剧集中的出现是非常功能性的,他不像漫威那些具有普世价值的英雄,更多是一个解决问题的工具,一个机械降神般的存在。”
张皓言,《木乃伊探戈》,2021
布面油画,80 x 120 cm
与其他同一时期引进中国的经典外国动画《猫和老鼠》、《变形金刚》等类似,奥特曼被中国观众认识的时间已经与出品时间发生了相对滞后,在日本怪兽片第二次浪潮的兴起下,后续的奥特曼系列比之初代有了更多技能与更为华丽的变身,张皓言认为正是变身的效果最初吸引着儿童,而同时越来越多对奥特曼“人间体”的描述情节,让他既作为一个真实可感的人出现,却又同时具备着超验的能力,这让奥特曼们越来越接近西方那些有着完整个人叙事、血肉丰满的超级英雄,此外奥特曼外观上越来越冗余的设计,都与初代奥特曼充满秩序美感的极简形象拉开了差距。
张皓言在家里拍摄的奥特曼模型
张皓言,《阴翳礼盒》,2022
布面油画,100 x 120 cm
初代奥特曼造型的设计师是日本雕塑家成田亨,他的雕塑风格趋于未来主义,为了与象征破坏与危机的怪兽复杂而混沌的形象形成对比,成田亨采用了极度简洁的线条去诠释作为秩序化身的奥特曼,其面部设计参考了古希腊众神雕像的古典式微笑,色彩则采用了60年代“航天热”下富有科技感的火箭箭身的银色辅以代表日本的红色。
上图:成田亨的雕塑作品《MAN的立像》
下图:奥特曼的嘴部设计取自古希腊雕塑的古典微笑
无论是机械降神般的出镜,还是融合了科技与神祇风格的设计造型,又或是剧集中消无声息渗入的航天、医药、生化等新兴技术产业的影子,奥特曼在一种建立国家神话的需求和慕强精神下崛起,穿越昭和、平成、令和时期,穿过冷战、核武危机、泡沫经济,随着时代的潮起潮落,应和着每一个世代的愿景与希冀而存在。
张皓言,《沉浮之间》,2021
布面油画,100 x 100 cm
张皓言,《卡内贡的回礼》,2021
布面油画,30 x 40 cm
而当它移植到异质的文化背景下时又发生了新的误读和错置,这是张皓言所感兴趣的:“当你站在一个足够长的时间线上去看,就会得到一个有趣的结果,日本在战后非常沉痛的时期被美国接管,而急欲重建民族独立叙事的状况实际上与当下逆全球化的社会趋势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而东亚语境下的普遍社会背景,年轻世代的精神状态,和剧集中对非普世、非物质的一些危机和阴暗面的高度抽象,都会让不同国界之间的人们发生高度的共鸣,但当奥特曼传播过来的时候它精良的包装,在商场之中大规模铺设的周边和显著的视觉形象,都让它迅速地被消费主义接管,成了一个被绑架的符号和快销品,这其中是有悲剧性存在的。”
战争、政治、意识形态和资本透过媒体力量与全球化的流动性渗入大众文化的视觉符号中,以一种不可见的方式袭向我们,并写入集体记忆的一部分,张皓言试图通过溯源媒介和考察图像历史的方式捕捉这些我们被塑造的痕迹。
“商业道德和爱国主义是日常生活的指南。”
张皓言,《银色之下》(静帧),2022
影像,7分50秒
张皓言,《我是谁?》,2021
布面油画,80 x 80 cm
(
银色皮肤下的失落神祇
张皓言,《银色皮肤》,2021
布面油画,40 x 50 cm
在他的绘画作品中,张皓言并未让具体的奥特曼或完整怪兽形象作为引发我们机械视觉记忆的符号直接穿过我们的观看,而是提供可辨认的视像以提示的方式激发观者的主体记忆与联想:被特摄片场的绿色建筑安全网覆盖的身躯犹如绿色山峦下隐现的神祇遗迹,四周散落着墓碑似的微型建筑群和倒塌的电视塔;虚空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巨大透明皮囊;银色皮套背部拉链下裸露出的真实皮肤及火焰般的红色斑纹;以及手中破碎镜面中映现出的奥特曼胸前的计时器。
在这些画作中不时闪现的现代社会元素与前CG时代幻想的浪漫主义色彩并存,画面中央的形象在略戏剧化却是冷静的光线下,呈现出纪念物特有的静默。
奥特曼系列拍摄时的特摄现场图
张皓言,《泰坦陨落》,2021
布面油画,80 x 120 cm
在名为《阿波罗》的作品中,张皓言以仿大理石雕塑的风格将奥特曼的脸部与阿波罗经典的石雕面孔镜像放置,这既是对奥特曼承继自古希腊父系血脉的暗示,又因奥特曼今日在流行文化中高度符号化的形象而显得荒诞不经。同样的面孔也出现在他戏仿特摄片的影像作品《银色之下》中,扮演“科特队”队员的演员身穿红银相间制服,站在很可能被他损毁的都市和充满城市化进程痕迹的废旧工业区中,因自身的巨大身躯暴露在观众的凝视中感到一丝尴尬。
破碎的奥特曼的神祇面具与他相分离,在暮色渐临的城市上空不被人注意地漂移,反复吟诵着源自《菊与刀》中的语句“我为义理所累”:精神上奥特曼是一个被掏空的能指,一个被绑架的符号,如同空洞的悬浮物,因为可以被填充进任意的愿望与期待而不堪重负;现实中的奥特曼则以微末之姿重新进入了城市的消化系统,它出现在廉价的塑料玩具、T恤logo、表情包、层出不穷的快手山寨短视频和蚊香外包装上,成为娱乐的道具和消费的催化剂。
张皓言,《阿波罗》,2021
布面油画,60 x 80 cm
张皓言,《银色之下》截帧,2022,影像,7分50秒
“奥特曼这个人物其实是不会有人为他喝彩的,他以一种‘意念寄生’的方式与人共生,只在必要时出现。在他和怪兽打斗的过程中他会损毁和拆掉一些建筑物,社会上的公民其实扮演的是一个裁判的角色,而裁判并不会为他喝彩,”张皓言说,“大家觉得奥特曼是一个光鲜亮丽的英雄,其实他是一个很悲情的角色。”
张皓言,《转盘》,2022
布面油画,100 x 120 cm
这也是为什么张皓言觉得今天好莱坞大片中的英雄索然无味,那些根据约瑟夫·坎贝尔《英雄之旅》中的“启程-启蒙-考验-归来”模版书写出来的英雄看似都有各自的完整故事,实则千篇一律,“我同意马丁·斯科塞斯说的,就像主题公园,”张皓言说。相比之下,他更喜欢故事不那么完整的奥特曼和荧幕时代的一些角色以及在技术和成本匮乏的条件下制作的特摄片。“这种困难本身就是一种浪漫的体现,当导演费尽心思地去尽力展现头脑中的一个场景和想法给观众时,非常需要智慧和奇思妙想,甚至主创的情感和心路历程因此在作品中都能得到完美的体现,这其实和艺术创作是相同的。”
谈到接下来的创作计划,张皓言将目光对准了70年代的美国科幻片,其中那些前赛博时代的布景,对未来大胆而前卫的设想,以及对人类命运的深刻哲思都与如今特效唾手可得却不再让人感到兴奋的科幻片截然不同,在张皓言的创作中,这又是一个即将出现的新版图。
REVIEW ↓
侧面
谢南星|诗性的谜面
观点
生活亲密关系中的后人类阳台景观
ABB周报
第15届卡塞尔文献展开幕;首届新加坡艺博会Art SG公布参展阵容;Thaddaeus Ropac画廊代理艺术家韩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