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面｜专访托马斯·舍比茨：我希望创造方法，而不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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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面
托马斯·舍比茨
Thomas Scheibitz
托马斯·舍比茨，《新闻 I》（局部），2011
布面油彩、颜料记号笔，120 × 90 cm
© Thomas Scheibitz / VG Bild-Kunst，Bonn 2018
由施布特-玛格画廊提供
“我希望创造一种方法，而不是一种风格。而且我认为抽象和表现之间的一般区别已经废除了。你不能真的发明什么，我更愿意用这样一个说法来描述：接近发明。”
采访、撰文 / 钟山雨
图片致谢艺术家和施布特-玛格 (Sprüth Magers) 画廊
托马斯·舍比茨，《迷宫》，2022
布面油彩、乙烯基和颜料记号笔，240 × 170 cm
© Thomas Scheibitz / VG Bild-Kunst，Bonn 2022
摄影：Ingo Kniest
由施布特-玛格画廊提供
一片灰色和蓝色的混沌中，赫然浮现一座清晰笃定的立体迷宫。画面左下角盖着一片毫不飘逸的平坦叶子，迷宫上方则是一个巨大的黑色除号；一条粗黑线在画布最左侧隔出一块纯净之地，将这看似不合理的一切变得像是一本杂志的封面。
这幅带有些许梦核 (Dreamcore) 意味的画作《迷宫》(Labyrinth, 2022) ，例证了托马斯·舍比茨 (Thomas Scheibitz) 如何用复杂的色彩和矛盾的形式戏弄透视与平面，使其作品游走在可辨的多重现实与神秘的符码之间。
作为德国最重要的当代艺术家之一，舍比茨1968年出生于东德的小镇拉德伯格 (Radeberg) ，1991至1996年就读于德累斯顿艺术学院，自艺术生涯的一开始，他已经双线并行，用绘画和雕塑大刀阔斧地斩断人们被长期驯化了的观看惯习，并迅速获得国际声誉，分别于1999年在伦敦当代艺术研究所 (ICA) 和2001年在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馆 (Stedelijk Museum) 举办个展。2005年，他与提诺·赛格尔 (Tino Sehgal) 共同代表德国馆参加第51届威尼斯双年展。和毕加索举办双人联展“Pablo Picasso × Thomas Scheibitz: Sign Scene Lexicon”是舍比茨近年的又一里程碑，艺术家由此得以重新审视立体主义的遗产在自己作品中留下的印记。
“Pablo Picasso × Thomas Scheibitz: Sign Scene Lexicon”展览现场
贝格鲁恩博物馆，柏林国家美术馆-柏林国家博物馆，柏林，2019.9.14-2020.3.1
摄影：Jens Ziehe
由施布特-玛格画廊提供
有序和无序的交缠是舍比茨作品的一个特征。他的雕塑时常采用冷淡而重复的结构，绘画中也频繁出现阶梯和层叠的图像，当我们从这些形式中联想到音乐性或者建筑性的时候，秩序在我们的脑内占了上风。然而这秩序常被打断，让位给画面中那些太空垃圾般的失重物、坍塌的几何图形废墟、笔刷留下的凌乱痕迹，或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X。
托马斯·舍比茨，《双重》，2021
布面油彩、乙烯基和颜料记号笔，80 × 60 cm
© Thomas Scheibitz / VG Bild-Kunst, Bonn 2021
摄影：Timo Ohler
由施布特-玛格画廊提供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这个“X”对于艺术家来说是多么迷人。它是字母，是乘号，是表示未知数的符号，是完美的对角线结构。类似的符号在舍比茨的草图中不断被练习，然后投入二维或三维作品中，被不同的语法连接起来。它们不是艺术家发明出来的形象，但却也不模仿任何现实，因此获得了某种自由。
托马斯·舍比茨，《无题》，2022
石墨、彩色铅笔、纸本颜料记号笔，29.7 × 21 cm
© Thomas Scheibitz / VG Bild-Kunst，Bonn 2022
由施布特-玛格画廊提供
尽管艺术家不认为自己对荧光色的运用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它们的确已经成为了舍比茨绘画的标志之一。它们成为了绘画中的光源，照亮了其他颜色与形象——作为舍比茨另一标志的平滑黑色轮廓则成为了映照下的暗影。《哈辛托·菲利普肖像》(Portrait Jacinto Felipe, 2017) 几乎可被视作一幅当代的光影对照法 (chiaroscuro) 杰作：荧光黄与黑灰色的对照蔓延在画面四处，从画面中央有着吊诡景深的崎岖带子，到荒诞地散发出射灯光线的太阳形象；画面中的颜色似乎指涉了莫桑比克国旗的颜色，但很难从中辨认出这位共和国总统的形象——除非画面下方的小狗暗喻了什么。这极为扁平的小狗形象也意外地接受着光线的照耀，随着光线的消失，其身体也逐渐抽象化为矩形。
托马斯·舍比茨，《哈辛托·菲利普肖像》，2017
布面油彩、乙烯基和颜料记号笔，180 × 150 cm
© Thomas Scheibitz / VG Bild-Kunst，Bonn 2018
摄影：Gunter Lepkowski
由施布特-玛格画廊提供
点状或弥漫光源的引入也让舍比茨的画作成为一个剧场——尽管它们并不臣服于任何叙事。正如灯光、舞美、服装在舞台上融为一个整体，舍比茨也将繁杂的形式、笔触、色彩和视角出人意料地整合在一件作品中。舍比茨的作品正是有这样的诱惑力：它们在保持机敏观念的同时，又几乎可以说是用户友好的，甚至乐于为贪婪的眼球提供飨宴——像艺术家青睐的平面设计语言一样。我们从中依稀辨认出毕加索、保罗·克利、罗琴科、莫兰迪的影子，也辨认出文件、郁金香和扑克牌，而更多的是难以名状的碎片。然而，这些意味模糊的形象并没有成为晦涩的阻碍，反倒因为摆脱了图像学的联系，从而打开了感官-记忆的通道，让新的联系得以显形。在这个意义上，绘画被解放了，同时夺回了自身的先锋性。
托马斯·舍比茨，《王牌 II》，2021
布面油彩、乙烯基和颜料记号笔，100 × 80 cm
© Thomas Scheibitz / VG Bild-Kunst, Bonn 2021
摄影：Timo Ohler
由施布特-玛格画廊提供
从完成的作品中，观者很难反推舍比茨的一件作品从何开始，（和许多艺术家不同，他从不愿被记录自己的创作过程，且每件作品常常经历数年才完成）。但为人所熟知的是，在三十载的创作中，艺术家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巨大的图像档案库，或者说是图像的珍奇柜。从矫饰主义 (Mannerism) 的版画，非洲鼓上绣的人面，到旅行时拍的照片，它们无所不包，按照材料和形式严谨地归档，一本本摊开在艺术家工作室的桌子上。这些庞杂的档案源源不断地启发着舍比茨，但相较之下，艺术家的创作结果似乎显得有些简洁凝练——经过艺术家的编码和解码，舍比茨的作品像是世界的一个个隐秘的横截面，或者一个个平坦但意味深长的标点，散落在平行宇宙里。
施布特-玛格画廊 (Sprüth Magers) 将于5月26日至6月4日画廊周北京期间呈现艺术家托马斯·舍比茨的个展。这也是舍比茨在中国的首次个展，在这之前，我们和艺术家聊了聊他的方法论、作品的构成，和他对文本-图像的思考。
托马斯·舍比茨
Thomas Scheibitz
托马斯·舍比茨1968年出生于德国拉德伯格，现工作生活于柏林。他的研究集中在视觉信息和语言信息之间的相互关系上，他从建筑、景观和纹章学的元素中吸收信息元素，并从当代媒体、广告、戏剧和电影场景等当代视觉世界中提取主题。在这一实践中，舍比茨发展出一套不断演进的形式语汇，他利用这些构件作为他丰富构图中的可转换结构。个人与现实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如何被视觉信息影响是他作品中的一个持续主题。
摄影：Luci Lux
由施布特-玛格画廊提供
Art-Ba-Ba：
你出生在拉德伯格，求学于德累斯顿艺术学院——都在东德。那时你接受了怎样的艺术教育？在后来的艺术生涯中，你是接受了学院的影响，还是努力摆脱自己所受的训练？
托马斯·舍比茨：
两者都不是。我一面吸收着所有学到的知识，一面仍旧要思考自己的东西。当时我接受的教育与我今天作为教授所体会到的完全不同。（知识的）池子没那么大，但有限的东西得到了更加详尽的研究。当时的世界不甚广阔，输入不足，也没那么多教条。
上图：托马斯·舍比茨，《云》，2021
布面油彩、乙烯基和颜料记号笔，70 × 50 cm
© Thomas Scheibitz / VG Bild-Kunst，Bonn 2021
摄影：Timo Ohler
下图：托马斯·舍比茨，《肖像习作（莫兰迪）》，2021
布面油彩、乙烯基和颜料记号笔，80 × 60 cm
© Thomas Scheibitz / VG Bild-Kunst，Bonn 2021
摄影：Timo Ohler
由施布特-玛格画廊提供
Art-Ba-Ba：
对你来说，一个图像的起点是什么？一个记号，一个结构，或是一个现成品？
托马斯·舍比茨：
我说不准。大多数是草图，在纸上画下一些想法，甚至是插图，也有现成品——都经过了我的转译。
Art-Ba-Ba：
那么你的雕塑作品呢？你是否认为做雕塑更容易，因为它不需要背景，更像是一个孤立的主体，因此可能不那么嘈杂混乱？
托马斯·舍比茨：
在我的工作室里，绘画和雕塑被视为是平等的。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是，这两者不能互相说明或彼此复制。绘画或雕塑可以从一个共同观念出发，但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翻译出来。我想毕加索说过“绘画唯一真正的批评是雕塑”，这说明了一切。
托马斯·舍比茨工作室
© Thomas Scheibitz
摄影：托马斯·舍比茨
由施布特-玛格画廊提供
Art-Ba-Ba：
我感觉你的作品总是溜出文字可以描述的领域。有时你慷慨地给出一个看似直白的标题，例如《迷宫》。你用标题来为观者打开一个理解你作品的小小切口，还是说你想让文本起到混淆视听的作用？
托马斯·舍比茨：
语言的作用与图像完全不同。图像有创造出来的痕迹，是一种主张。我希望我的图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承受任何标题，哪怕是像“迷宫”这样简单直接的标题。在这个意义上，雷内·马格利特 (René Magritte) 的文本-图像组合对我而言是一个优秀的范本，总是存在另一个开放的层面是艺术性的，而不是说明性的。刻意呈现得难以捉摸当然不是我的追求，但迎合取悦的或图解式的东西对我而言又过分简单了。
托马斯·舍比茨，《头》，2016
布面油彩和乙烯基，70 × 50 cm
© Thomas Scheibitz / VG Bild-Kunst，Bonn 2018
摄影：Gunter Lepkowski
由施布特-玛格画廊提供
Art-Ba-Ba：
当书写走向极致时，它化为标点和符号。通过在绘画和雕塑中重新审视这些符号，你是否想要重新激活它们作为线条和图形的生命？反过来说，你对把图像转化和总结成符号感兴趣吗？中文汉字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这种总结的结果。
托马斯·舍比茨：
在西欧有一场“写作的反动”：可读性和涵义的必然结果被变形、设计和篡改。对我来说，字符系统、标志、价值符号和信息图表系统给了我相当多的启发，我研究并在构图里采用它们。这是一个非常广博的领域，还远未完成。
托马斯·舍比茨，《唐纳德》，2017
布面油彩、乙烯基和颜料记号笔，260 × 180 cm
© Thomas Scheibitz / VG Bild-Kunst，Bonn 2018
摄影：Gunter Lepkowski
由施布特-玛格画廊提供
Art-Ba-Ba：
你是否对秩序持怀疑态度——它曾经是现代性的基石？
托马斯·舍比茨：
我不太确定。我首先是不敬但又认真地看待艺术史上的一切，这让我略微自信一些地去辨别趋势、潮流或时尚，和它们打交道。
上图：托马斯·舍比茨，《图形》，2019
布面油彩、乙烯基和颜料记号笔，100 × 70 cm
© Thomas Scheibitz / VG Bild-Kunst，Bonn 2019
下图：托马斯·舍比茨，《月亮公园 III》，2021
布面油彩和混合媒材，145 × 95 cm
© Thomas Scheibitz / VG Bild-Kunst，Bonn 2021
由施布特-玛格画廊提供
Art-Ba-Ba：
你的档案收集相当惊人，而且相对来说，这部分的工作非常有秩序。我读到你的档案库是按材料和形式组织的，这意味着它们几乎遵循着一种古典分类法。我对此感到很讶异，因为你的其他实践看起来更“后现代”一些。你的档案库是否也收集在过饱和的数字世界中发生的事情，比如TikTok？
托马斯·舍比茨：
我的档案库非常庞大，直到现在我都说不清楚为什么想要或需要保留某样东西，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一直如此。现在事物的新特性是——拿Instagram举例——所有一切都是基于算法“提供”给我的。这是我现在要处理的问题，我要研究这意味着什么，以及它是否在操纵我。
Art-Ba-Ba：
2020年你举办了现象级的展览，你的作品与毕加索的作品在贝格鲁恩博物馆 (Museum Berggruen) 一同展出。在展出旧作的同时，你还做了一系列新作品来回应毕加索的绘画。那次经历是否为你后来的实践带来了些许转变或新思路？
托马斯·舍比茨：
我很高兴能与毕加索并列呈现。对我来说，那次经历到今天仍然是一个礼物。它给了我肯定，让我知道自己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到头来没有走入歧途，也让我不至于绝望。在工作室的每一天，我都会重新开始，但不是从零开始。
“Pablo Picasso × Thomas Scheibitz: Sign Scene Lexicon”展览现场
贝格鲁恩博物馆，柏林国家美术馆-柏林国家博物馆，柏林，2019.9.14-2020.3.1
摄影：Jens Ziehe
由施布特-玛格画廊提供
Art-Ba-Ba：
你的作品中，各种元素以不合理、不调谐的方式发生冲突，然而，画布看起来并不嘈杂——它也许有点不稳定，但看起来仍然是平衡的。你如何调和作品中的矛盾？
托马斯·舍比茨：
布莱希特 (Bertolt Brecht) 在上世纪20年代说过，世界只能用碎片来表现。此外，艺术总体来说是无感的 (senseless) ，但不是感官免疫的 (sense-free) 。合理、响亮、安静、不调谐、矛盾——这些都是主观的词汇（我希望是），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表现，没有最终的答案。
托马斯·舍比茨，《多米诺唱片》，2021
布面油彩、乙烯基和颜料记号笔，70 × 50 cm
© Thomas Scheibitz / VG Bild-Kunst，Bonn 2021
摄影：Timo Ohler
由施布特-玛格画廊提供
Art-Ba-Ba：
绘画的历史太悠久了，要发展新的方法、新的流派或新的媒介并不容易。你从哪里入手，通过你的绘画来发明和重塑新的现实？
托马斯·舍比茨：
我希望创造一种方法，而不是一种风格。而且我认为抽象和表现之间的一般区别已经废除了。你不能真的发明什么，我更愿意用这样一个说法来描述：接近发明。这是我的目标。
“Satellitensaal”展览现场
施布特-玛格画廊，柏林，2022.9.17-10.29
摄影：Timo Ohler
施布特-玛格画廊将于5月26日至6月4日画廊周北京期间呈现艺术家托马斯·舍比茨的个展，点击海报了解更多展览详情。
“托马斯·舍比茨”
艺术家：托马斯·舍比茨 (Thomas Scheibitz)
展 期：2023.5.26 – 6.4
画廊周北京，北京798艺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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