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早就不属于我们,上海青年电影人的被困手记
写在前面
现在的上海到底是怎么样子?大家的日常生活在如何开展?这种疫情管控的非常态还会维续多久?
深焦艺文志联系了四位此时身在上海的电影人朋友,邀请他们通过简单的图文,分享各自的上海微日常。通过这种私人纪录公共化的做法,放大个体经验在目前网络信息生态里的重要性。
图像(他们所拍摄的照片或制作的图片)和文字(对图像的诠释和对提问的回复)反映着他们近日的遭遇和思索。这些在平日里通过影像来进行表达的人,会如何完成这一份同样的小作业?他们的所见所想,能让我们了解怎样的上海一隅?
也是受到随机波动近日新栏目随机信箱的启发,阅读她们所刊登的听众来信时,会感受到文字背后是鲜活的个体,是表达欲,是共情力,是审慎的目光,是冷静的头脑,是对所处空间的细致关照,是对自身处境的深入剖析……
这提示着我们,在目前的情境下,媒体更应当作为个体通往个体的通道。在复杂的迷雾中,有更多具体的人能被看到,我们或许就都离真相更近了一步。
此时此刻,能出门的人,不能出门的人,在上海的人,不在上海的人,我们都是与彼此相连、共同呼吸的“亲历者”。
艺文志暂时没有开放评论的资质,无法与读者们互动。我们只好先不去呼喊和争辩,而是专注地去体会这些图像和文字,把公开的、共享的个体经验印刻在我们对当下的感受当中。
2miao
01
沈 杰
导演,出生于上海,被困于上海。
作品链接:
https://vimeo.com/zuowotuishang
坐标:静安
艺文志:目前在上海的哪个区?
沈杰:家住静安,靠近宝山。
艺文志:每天的生活和工作状态是怎么样的?近期发生的事情给你带来怎么样的影响?
沈杰:一直在做自己的新片,偶尔也接活赚点钱。之前的创作状态就是在家坐在电脑前画,所以创作上没受什么影响。
前几天晚饭后我听到小区的年轻人冲窗外隔空对喊:“快放我出去!我要跳下去!”,“傻逼吵什么吵,你倒是跳呀!”,之后小区里大量的年轻人加入进来,对着窗外大叫、敲锅子、用手电筒对射......可能持续了半小时,很发泄的样子。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是在一个能让人发疯的状态下进行创作的,却很适应。所以会不会是自己有点……?
微日常
4月中旬的时候和女朋友视频聊天,她想知道快递在4月份能否恢复,于是她抽了三张牌。我看不懂,但我觉得不会恢复。
从我房间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邻居的阳台。封控期间有时会看到一对男女站在阳台上往外看。在此之前,我们家完全不知道隔壁住的是谁。我妈说他们应该是姘头,不是夫妻。她觉得夫妻不会那么亲密地站在一起看风景。
我的父母。
02
鲁 瑞 琪
生于1999年。曾旅日学习电影,活跃在小说、影像等创作领域。
坐标:黄浦
艺文志:在上海的哪个区?目前每天的生活状态是怎么样的?
鲁瑞琪:我在黄浦区,作息规律基本是五点半起床抢菜,抢菜结束之后再睡一会儿,凑合吃午饭,下午开始阅读、观影,间或刷手机骂居委(等)。
每天都有蛮大的情绪内耗,但似乎又没有办法克制自己去不闻不问。当然也有快乐的时候,能帮上邻居的忙、给老人团购水果,心里就很满足,感到自己还有给予的能力。
艺文志:是否还在继续创作?以何种形式进行?
鲁瑞琪:之前在做片子的后期收尾工作,因为疫情原因没有办法进行。每天都被“何去何从”的不确定感所裹挟,比较无助,不断自我唾弃。
我有一种强烈的罹患了行动软骨症的感觉,几乎中断了影像方面的创作,偶尔拍拍窗外的事(狭小的视角!)——或者说我不是在“创作”影像,而是在“保存”影像,那些我周身的以及在互联网上被传播的。
此外,出于一种剥离焦虑的本能,我最近开始重写一篇在焦虑感与无助感间颠簸的小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写”还是在“呕吐”/“排泄”。疫情篡改了我的动词,哈哈。
艺文志:近期发生的事情会给创作带来怎样的影响?
鲁瑞琪:上海的疫情所带来的影响必然是有的,我想这其中也包括了上海疫情引发的次生灾难——无数细枝末节的事件所带来的影响。但更具体的方面我现在还不太能体察、理清。
虽然这次疫情不一定会以一个“主题”这么核心的姿态出现在我的作品里,但我觉得在将来,它作为一种纹路,或是一种风暴过后所留下的痕迹,必定会在作品中显现的。我所需做的就是汲取、生长。
微日常
为居家人士设计的氛围遛狗方案(背景:《随我婆娑》)。
做多核酸之后,发现路灯的影子也好像检测棒,马路也在张嘴做核酸。
和一位矿泉水代销加上了微信,他给我拍了一张他仓库里的可乐。看见这么丰足的可乐山,我突然感到很快乐。是恶龙占领金币的快乐!但我最后只买了一箱。
03
杨 潇
导演,艺术家。生于广西桂林,现居上海。作品:《再见语言》《欢墟》《榴莲榴莲》《动物园》
坐标:黄浦
艺文志:在上海的哪个区?目前每天的生活状态是怎么样的?
杨潇:我跟女友陈思思生活在上海黄浦的一个老里弄,这里感染人数非常多。最近政府把大量密接的阴性居民转运到了浙江,以便让社会面快速清零。
因为我们住的是独栋的过街楼,没有邻居,所以没被划到密接人群里(我倒是完全不担心被划到密接甚至被感染)。除了房间变得越来越乱,物质生活倒没有出现什么状况(这方面多亏了陈思思)。精神生活方面比较颓废,每天都在迷惘、虚无、亢奋和愤怒中度过,同时竟还有点病态地以此为乐。
有一天,我们重温了雅克·塔蒂的《我的舅舅》。或许因为身陷“囹圄”,我这次更加留意这部电影传递出的城市乌托邦理念:城市属于人民。人民应该像孩童一样在城市中嬉戏,改变它的规则,利用它的特性,发明它的游戏,使之成为一个不被约束的自治空间。当人与城市发展出这样的亲密关系,人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并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现代主体,也就是公民。看完电影后我感到无比沮丧,城市早就不属于我们,我们是被权力关起来的嫌疑对象。城市早就不是人民的栖息之地,而是权力耀武扬威的舞台。在封控时期的大部分的社区包括我的社区,都演变成了全景敞监狱,邻里之间互相监控、举报……这何尝不是地狱。
这场大型荒诞戏剧在窗外,在楼下,在屏幕里碾压而过。我不甘心当一个被动的观众,更想作一个有机的“剧评人”,这种冲动渐渐转化成了创作。
艺文志:是否还在继续创作?创作在以何种形式进行?
杨潇:我个人是不指望防疫结束后这个世界能回到常态,那是麻木的妄想。每一次“例外状况”都是一次社会裂变,它会改变一切。包括娱乐,技术,权力,观念,基础设施等等。阿甘本当初被诟病杞人忧天,我不知道意大利现在怎么样了,反正对于健忘的中国来说,例外总是在变成了常态,践踏总是比建设容易得多。
在这段时间我们在更受限制的情况下完成了一些更短小,更能迅速地回应当下的创作,有摄影,数码绘画,影像,声音艺术,寓言故事。
似乎只有多变的媒介形态才能满足我在不同层面的内在需要:首先是解释的需要。因为实在感到太荒诞了,我想要找到它的内在逻辑;另一种是身体的需要,我需要与这种荒诞发生碰撞,观察也好,调侃也好,实验也好;最后就是出于新闻记录的需要。
福柯曾把哲学定义为一种新闻工作,哲学家是对当下激进地关心。众所周知,在中国,新闻是缺失的,高校知识分子是噤声的,文化工业是犬儒的。于是,来自大众的视觉文化很大程度上承担起了新闻的责任。这也是为什么,在4月22日的那个晚上,我们惊喜地发现,当代中国的视觉文化是如此蓬勃,因为我们迫切地需要新闻,迫切地需要谈论公共事务的空间,迫切地需要民主化。
艺文志:近期发生的事情会给创作带来怎样的影响?
杨潇:既然电影这个“毒株”已经无法击中宿主,与其挣扎,不如作出激进的拓展和变异。
不妨向病毒学习,它的生命力堪称伟大。正如电影的原型洞穴壁画,我相信这个“原始毒株”坚不可摧,永远不会被清除殆尽。
微日常
《物资》组图4张
《封控》组图3张
摄影师:陈思思
模特:杨潇和大咪(猫)
隔离 单张
《白色舞会》数码绘画
本视频被删,杨潇视频号「Badlands穷山恶水」
04
老 栋
摄影师,善于捕捉空间和表演中的决定性瞬间。电影作品有《鱼乐园》《头绳,鸡蛋,作业本》《去看大海》。
坐标:松江
艺文志:在上海的哪个区?目前每天的生活状态是怎么样的?
老栋:坐标上海松江,小区至今全阴,现在是封城的第27天。目前家里的粮食饱肚没问题,偶尔缺个啥可以跟左邻右舍换点。最近生活在辩论赛里,饭桌上、微信视频评论区经常和人评理争论。
我现在中午睡到自然醒,喝口水后开始每天重复的事情:刷朋友圈、小红书,吃饭,分辨真假新闻,看电影。
前段时间经常去楼顶天台抽烟散心,后来楼顶的人多了起来,估计被人举报了,就上不去了。心理上挺压抑的吧,尤其是每天刷完朋友圈之后,每一件凄惨的事都有强烈的共鸣,经常气的手抖。
最放松的一天是4月23号,关于《四月之春》人机大战,我干到天亮。不知道谁是敌人,也不知道赢了没。如果这片文章“四月之春”四个字被毙了,那就是输了。
艺文志:作为摄影师,不能出门拍摄是什么样的感受?
老栋:我平时就挺宅的,不工作的时候大多都在家里睡觉、看电影。我3月9号结束了最后一个拍摄,给自己制定的计划就是休息半个月,这半个多月我也没怎么出门,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被封在家里了。
4月份进来的项目和取消的项目一样多,有两个特别喜欢的16mm胶片的项目被取消了,还难过了几天。但还有一个喜欢的项目坚挺着,主创都是好朋友,疫情原因从3月底推到4月初,再到4月中,目前延期到了五月底,现在我非常想见到他们,期待着5月份能够解封去筹备拍摄。
艺文志:封控期间是否在保持创作?以何种方式进行?
老栋:在拍一些照片,我拍了一堆胶片,这二十几天我拍了九卷胶片,得解封了才能洗...
拍了家里的三只猫、抢来的菜还有每次的大型核酸秀。算不上创作吧,就是平日里的曝光练习。疫情没结束,记录就会继续,也许解封冲洗完可以晒出来分享。
艺文志:觉得近期上海发生的事情会给你带来怎样的影响?
老栋:20岁前我生活在山西的矿区,看过《盲井》的人可能会理解能在矿区健康的活过来是多么的不容易,比较早的接触过人性与政策的底线,更能理解善良的难能可贵,当我知道上海政策不可逆的时候,也能料到政策问题引申出来的次生灾害有多么的可怕,但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毕业后就留在了上海,把上海当作第二故乡看待,在上海对于未来的不可知充满了憧憬,每隔一段周期都会有新的机遇,遇见新朋友、工作、新的兴趣爱好,坚信着这座城市是境内公平与自由的象征。也正是因为公平与自由,照出了疫情爆发后种种社会面与政治面的问题,把这个社会平日里隐藏着的最肮脏的、最丑陋的还有最美好的东西都暴露出来,目前我们看到了问题,提出了问题,怎么去解决问题,会是个漫长的过程吧,也许三五年,也许三五十年。
这件事对我将来会有怎么样的影响,可能我会更加回归生活,去了解生活本身吧,以前总是从书和电影里去学习生活和了解世界,但生活中处处都很妙,楼栋里当爆出一粒阳性家庭时,邻里之间微妙的关系变化都够我们去深入的了解一段时间。
微日常
4月1号,家里三个人,午饭后喝杯成都寄来的竹叶青,家里的水果最好吃的是丑橘。
4月3号,全员阴人。第一次做抗原测试挺兴奋,后面每一次发放的试剂样式、大小、颜色、生产厂家都不一样,开始做起抗原试剂收集。
4月4号,看完阿彼察邦的《记忆》有感。足不出户后,每天都向外看看对面的小区。听说对面小区里有小阳人,他们核酸比较频繁,每次听到大喇叭里催促做核酸的声音我们都爬窗户上看看啥情况,十分担心一阵风把新冠吹过来。
4月7号,足不出户,但我们偷偷溜上了楼顶天台,住同一栋楼的好兄弟瘦肉和他的爱犬“灯泡”成了我日常练习曝光拍摄的模特。再后来在天台晒太阳、看书、办公的人多了起来,楼顶的门就被封死了。
4月7号,当前小区内通用货币是番茄。昨天发现有个番茄不舍得吃,被放坏了。
4月8号,问邻居换到了发酵粉,蒸了两锅萝卜包子和红糖包子,实现了包子自由。
4月9号,全员核酸,忘记第几次了。只记得每一次核酸太阳都特别的晃眼。
4月12号,小区炸开了锅,总算给这无聊的小区来了个大新闻,六楼有一户人家,从来没有做过核酸与抗原,终究被人发现了,她的邻居们揭发她并报了警。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跑过去进行了围观。
4月17号,小区短暂的解封,背了满满一书包的猫粮,陪媳妇去小区周边喂流浪猫,大概花了一小时把四个搭好的流浪猫基地灌满了猫粮。
4月22号,小区再次封控,全员核酸,没有轮到核酸的楼栋,大门被一把扫帚插在门把手上,居民在里面等候着。
4月25号,中午过后突然刮起大风,整个天空黑了。接着下起了大雨,转小雨后看到楼下有垃圾车停下来挪路上的井盖,两名外卖员也停下来帮忙,我盯着看了挺久,毕竟在这条路上看到这么“新鲜”的事还是挺难得的。
- FIN -
深 焦 艺 文 志 往 期 内 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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