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我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一张女生拿着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给病床上的爷爷展示的照片被大量传播，网友对照片主人公进行造谣、侮辱与谩骂。有人说这是“老人带病考取研究生，娶了一个小女生”，有人说她“不正经”、“妖精”。问题是，这张照片并无特别，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女生的头发是粉红色。看来，即使已经到了2022年，对于很多人来说，一些不常见的发型、发色仍然是“没教养、不正经”的代名词。当事女生把头发染回了黑色，公证了上千条严重侮辱性内容，准备提起诉讼。
但我喜欢折腾我的头发，头发是社恐的我表达内心世界的出口。我在高中刚毕业就染了孔雀绿，不久烫了嬉皮士卷，半年后全部剪成短发。又过了半年，染了脏粉色。接下来的几年里，分别是蓝色，蓝绿色，火龙果色，最后在2020年做了葡萄色的超短发。大约又过了一年，等到长出我自己的黑色头发之后，我烫了一个罗文姬同款爆炸头。最后是今年夏天：纯白色和黑灰色相间的头发，但因为用错了染色洗发露变得五颜六色，现在至少有四种颜色出现在我的头发上。看过那则新闻后，我出于好奇顶着彩色头发逛了逛附近公园的相亲角，观察到了无数叔叔阿姨们讶异的、不满的目光，以及恨不得避而远之但又忍不住回头审视我的神态。2019年夏天，粉色头发褪色后，作者又用染发剂混合，自己染出新的发色。
近些年来，人们对于女性外貌的讨论（如穿衣自由、身材焦虑）越来越多。但是，发型、发色自由这个话题却被隐隐忽视了。纵观历史，女性的发型总是在社会文化层面象征她们的身份、地位和特性，而这些，都是由各种各样的“权威”决定的。自千百年前，发型对于女性的身份和地位就有重要意义：在中国，未婚与已婚的女子发型不同。结婚后，女子的发型以礼节和实用主义为主。因为传统文化认为，她们需要忙于家庭和家务，没有必要在陌生人面前炫耀她的头发。美妆史上赫赫有名的“双鬟望仙髻”，多见于歌姬舞伎的身上。将女性新潮的发型视为“不符合传统道德”，并因此对其产生歧视的历史同样十分悠久。欧美20世纪的前几十年，人们认为女性不应该染发，因为这是爱慕虚荣的表现，反之，她们应保持自然的发色，做受人尊敬的家庭主妇。首先，传统文化认为女性应当内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此，烫头的摩登女性出现在公共场合时，会被认为是放荡且不道德的。当时的《妇女共鸣》杂志上，就有人发文称摩登女子为“娼妓的蔓延”，认为女性将自己打扮得美一点，只是为了取悦男人，而民众不应纵容这种不守妇道的不正之风蔓延。
1926年左右，电影女星王汉伦在菲律宾花费120大洋烫发。东华大学人文副教授涂鸣华称，这是目前找到的最早的关于中国明星烫头的记录。
同时，烫发工艺进入中国时，价格昂贵，因此烫发被认为不符合节俭质朴的传统美德。宋美龄在接受记者访谈时，就提到“务使我国妇女能崇尚朴素，保持固有之美德，所谓改革蓬发烫发者，其真意不外乎此”。在那个时代，由于烫发是舶来品的象征，女子烫发的普及被视作崇洋媚外思想的蔓延，并不符合人们对于家国情怀的幻想。因此，这也成为烫发被反对的原因之一。接着，在五六十年代，头发有了新的象征意义：女性开始流行剪到耳朵以下的短发。这种发型被称为“解放发型”，象征着女性成为自己的主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女性可以随心所欲地折腾自己的头发。
电影《驴得水》中张一曼被剪去头发后精神失常。
在美国，染发女性比例从20世纪50年代的4-7%上升到70年代的40%左右。到2015年，有70%的美国女性使用染发产品。在南亚、东亚、中东和非洲，染发产品的销售都大幅上升。中国和韩国对深色染发产品的需求出现了大幅增长。然而，染发剂销售的数量和颜色彰显出新的问题。数据显示，女性倾向于购买自然色的染发产品。部分原因是一些美容公司利用了衰老焦虑，以出售更多的染发产品。比如法国欧莱雅此前的一则广告描绘了同一个女人的两幅画像：一幅是白发的女人面露悲伤，另一幅则是黑色短发的女人面带微笑。广告语为：“不再有一根白发，永远30岁。”图 / 搜狐
出于对衰老以及“不再美丽”的恐惧，大批女性接受了染发，而染发产品的公司也因此赚得盆满钵满。对于许多女性来说，放任自己的白发生长或许比染粉色的头发更加需要勇气。不过需要承认的是，比起过去，发型、发色的选择逐渐自由，染发烫发更多被认为是个人选择，是个性和审美偏好的展示。在中国，20世纪70年代末实施改革开放后，长发烫发浪潮再次变得时髦。80年代，烫发和短发变得很常见。在过去几年，羊毛卷等发型开始流行，染发产品的销售额逐年增长。第一财经商业数据中心2021年发布的《Z世代美颜消费趋势报告》显示：虽然棕色仍然是最受欢迎的颜色，但比例逐渐下降，中国年轻人对蓝色、灰色和粉红色等颜色产生了偏好。美国女星安迪·麦克道尔（Andie MacDowell）出席2022年戛纳电影节时，大方展示自己黑白相间的头发。
然而，即使女性的发型发色选择自由了很多，在许多人眼里，女性发型仍有个固定模板。在父母、老师、企业眼中，女性一定要留符合ta们想象的发型，才显得乖顺、内敛、规矩、符合传统，因此值得被喜爱，而“不正确”的发型和发色，则成为了不良品质的证明。在许多初高中，女生刘海不能过眉，甚至一些学校要求女生统一剪短发。除了实用主义原因之外，也有“女学生长发比较亮眼，容易吸引异性，影响学习”的假设。
在高校，西安科技大学高新学院禁止学生染发，因为染发看起来“太社会”。
而在此前，黄磊的女儿黄多多也曾因染发引起过巨大的讨论。即使她各方面都很优秀，仍然因为头发的颜色被网友批判“像太妹”、“油腻”。
甚至在某些时候，一个女性的能力，在他人的评判标准里，也与她的发型、发色挂钩。在政坛，女性发型早有了人尽皆知的传统：女性领导人往往是短发，因为在刻板印象中，人们认为女性留短发才会显得更聪明、能言善辩。因此，为了在男性主导的政坛上受到更多重视，很多女性选择留短发。在许多企业，高层女性也会偏向于留短发。
德国前总理默克尔的标志性短发造型。
图 / ChinaPress
同时，社会对女性烫发也仍有许多要求：职场禁止长发绺，黑人女性常因头发而遭到嘲笑。自然卷的米歇尔·奥巴马在担任美国第一夫人期间，一直把头发拉直并且吹得很蓬松。这或许是因为直发发型显得更正式和专业，容易得到尊重。直到奥巴马卸任后，人们才在米歇尔度假期间看到她原本的自然卷发型。
比起“短发、直发女性更干练”这样的隐性印象，一些对于发型的强制规定和命令也会直接影响女性的职业生涯。染发有时会成为与实力毫无关联的筛选规则。例如，2020年，在福州大学与集美大学的女足比赛中，部分球员因头发不是乌黑色被禁止出场。
比起穿衣不自由、白瘦幼审美这些给女性带来的限制，发型、发色的选择有时候看来拘束更少。因此，相关讨论并不是太多。但是，一些看起来是女性自主选择的发型，其实很多时候并不如此。从古至今，发型的流行和变迁很少完全是女性自由意志的结果。在男性为主导的社会文化秩序中，女性服从于“温柔的、其受害者本身不易察觉的、看不见的暴力”，这是通过象征意义来实现的。在以前，女性的头发和政治、身份紧紧挂钩，现在，还会受到商业活动、历史遗留的社会观念的影响。不同的发型、颜色被打上了各种标签，拥有不同含义，使得我们时常审视、改变自己。
电影《垫底辣妹》中对“不良少女”的形象刻画有一头金色的卷发，主人公沙耶加在转变学习态度后将头发染黑。
我曾经以为自己生活在比较开放的环境中：开明的父母、限制较少的大学、传媒行业的工作……因此特别的发色并不会影响我的生活。但在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逐渐回忆起我的人生中，仍有种种头发带来的担忧和改变。在企业面试之前，我也会在网上搜各种“面试能不能染绿色头发”的回答，然后把头发染成黑色；在顶着白色头发去朋友们家做客时，我经常担心地询问：“你爸妈不会对我有意见吧！”；在相亲角的时候，即使早已做好准备，我心里也不由升起一种尴尬、不自在的感觉。那天的相亲角仿佛是一个微缩版的社会，我站在人群中，除了发色奇怪并无其它特点，但人群远离我。图 / 《暖暖内含光》
各种年龄、各种性别的人们抓住每一个机会互相搭讪：“你年纪多大？是什么工作？”，只有我被远远地打量。人们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在用眼神审判、批评我，或许还会在心里悄悄编排我：“染这个头发，不知道是什么工作！”那天，望着往来的人群，我不禁想：如果我的头发是黑色的呢？会不会有很多人向我递来自己儿子的微信名片，就好像我黑发面试时拿到的offer一样？
参考资料：1. 从公元前到现在揭秘女人染发的历史：http://fashion.sina.com.cn/b/ha/2017-06-04/1149/doc-ifyfuzmy1671071.shtml2. 禁止学生染发，高校回应：https://mp.weixin.qq.com/s/ubNui25jsrGFM8WaAvASPw3. From rainbow to gray:
The evolution of hair dye：https://edition.cnn.com/style/article/hair-dye-evolution/index.html4. 大学女足因为“染头发”输掉比赛，太荒唐：https://mp.weixin.qq.com/s/-Ai99v12svPpiMbpohsN0w5. CHINESE
HAIR: COMBING THROUGH LOOKS AND POLITICS：https://chinatemper.com/close-ups/chinese-hair6. 时尚与政治的纠葛：民国时期中国女性烫发的媒介呈现：http://media.people.com.cn/n/2014/0714/c14677-25279561.html7. 为何政坛女性青睐短发波波头：http://world.people.com.cn/n1/2016/0725/c107182-28583102.html8. Michelle
Obama’s hairstylist gives the details on that photo people were talking about：http://language.chinadaily.com.cn/2017-04/19/content_2893414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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