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10月15日,是“国际盲人节”,它是英文“White Cane Safety Day”(直译“白手杖安全日”)的官方译名。但视力障碍人士肖佳却不喜欢“盲人”这个标签。
注:白手杖是视力障碍者所使用的行动辅具之一,在我国它经常被称为“盲杖”。
因为“盲人”这个词,并不能涵盖所有的视力障碍人士。有的视障人士可能有光感,有的视障人士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而且,相比于“视力障碍”这个词,“盲人”并没有强调障碍,看不见本身只是一个身体属性,而障碍,却往往来自社会上合理便利的缺失与人们的态度。
不过,“视力障碍人士”也不足以用来形容肖佳。
她是化妆师、是美容顾问、是瑜伽老师、是摄影师、是潜水证的持有者,同时,她还是一个6岁女孩的母亲,是一名“兼顾事业与家庭”的超级妈妈。
上图为肖佳的潜泳照。她上身穿着黑色的泳衣,下身穿着一条紫色的仿人鱼尾巴的服装,游动时水面波光粼粼。
肖佳出生在江西的一个小县城。她不是先天失明的,在14岁被确诊为视网膜色素变性之前,她每天都在与色彩打交道——她是一个美术生,梦想是考取中央美院。但在确诊之后,天仿佛塌了下来……她注定会失去视力,不是一下子彻底看不见,而是每天都是之后日子里视力最好的一天。和大多数所谓的励志故事不同的是,肖佳陷入了“自暴自弃”,她不再愿意与人交流,对生活失去了希望, 并一度暴饮暴食,体重增长到150多斤。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消沉之后,最终,她决定去省会南昌读盲校。但父亲却不同意:你一个女孩子,看不见了,跑那么远干什么?!绝食了三天,沉默了一个月,肖佳最终换来了父亲的妥协。结果到了盲校,她却发现,这里只教一样东西,就是按摩。按摩是学会了,但工作场所的性骚扰也来了。
上图为肖佳回忆自己在按摩店工作时遭到男顾客骚扰的经历。她说,男顾客以醉酒为由,强迫她为其手淫。为了证明自己,肖佳第一个暑假就开始去按摩店实习,但她发现遇到的90%的男客人都会“揩油”。直到一次“客人”酒后的性侵未遂,才让她下决心远离按摩店:裙子破了、头发散了、衣服脏了……逃出来纯凭侥幸。
“干什么都行,儿童按摩、女性按摩……反正不能在普通的按摩店干了。”肖佳回到了老家,自己开了家按摩店。她穿着白大褂,店里挂满解剖图,每天狂喷消毒水,营业时间朝九晚六,生意很是冷清。因为生意萧条,她有了更多的时间上网,然后发现了《有人》这个由残障人士自主编辑、运营的杂志——世界变得不一样了,原来有这样的一群残障人士,干着不一样的工作。原来视障人士,也可以不做按摩。上图为肖佳讲述自己接触到《有人》杂志后,发现残障人士还可以做杂志、广播,“什么都可以干”。
图 / @河豚羊羊
她开始给《有人》投稿。和编辑部熟络后,她网恋了——和《有人》杂志的主编、同样是视障人士的蔡聪。“我要去北京”,肖佳决定,除了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还有最单纯的网恋奔现。家人自然还是不同意的。父亲还找了一大群从来没有去过北京的亲人一起劝诫她,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告诉她“每年都有外地人死在北京的护城河里,尸体都找不到”。亲人们说,肖佳就听着,然后哭,实际上,已经偷偷买好了去北京的票。带着家人的不支持和诸多不确定,肖佳踏上了北上的路。来到北京,肖佳成为了一名视障速录员。在会议记录软件出现的10年前,会议纪要几乎都是由速录员完成的。肖佳入职的“1+1公益”要求视障员工每个人都有独立出行的能力。最开始,她只能从办公室到宿舍,后来慢慢能一个人出差。正是因为专业技能和独立出行能力的培训,肖佳去了很多地方,参加了很多论坛。而在担任速录员的各个会议上,她听了太多以前没机会听到的发言。肖佳觉得,整个世界向她展开了,自己的能力无形中得到了提升。而速录员这个职业,已不再能满足她的野心。恰巧那时,《有人》杂志找到了一个选题人物,是英国的一名视障女孩,她“居然”在搞美妆。“她可以化妆,我也可以吧?”出于对“美”天然的追求,加上美术生的功底,肖佳开始试着学化妆。最开始,她只能对着公众号学,化得乱七八糟。找到了合适的老师后,肖佳每天下班坐两个小时的地铁去工作室学习,周末也要去。老师帮她化半张脸,再让她自己化半张脸,然后告诉她两边的区别。看不见,就请别人帮忙描述颜色,再自己贴上可触摸的标签记录。肖佳还会用嘴唇去触摸假睫毛的方向,用指尖去判断妆容是否均匀。除了和老师学,她也东问问,西学学,有美妆课需要模特,她从来都是第一个冲过去申请。上图为肖佳分享自己学化妆的经历。化妆老师教她自己动手化,肖佳说:“我觉得这个就特好,不像是有些人就觉得,你看不见也没什么好教你的。”
图 /《盲》
在这个过程里,肖佳经历了怀孕,也逐渐从一个美妆新手,变成了专业人士。到了孕晚期,她已经开始兼职做美容顾问了。就在女儿出生的当天,她还和客户约好了一节美妆课,结果东西都准备好了,却“见红”直接奔向医院了。就这样,女儿出生了,肖佳也开始思考将来的路了。继续做速录员,十年后可能还是现在的收入;全职做美妆顾问,意味着丢掉铁饭碗。但是,回去上班,就意味着没办法照顾女儿;做美妆顾问,能自由安排时间。仔细考虑后,肖佳觉得这铁饭碗,不要也罢。家人不理解,同事不理解,只有丈夫支持她。蔡聪说,想做就去做吧,不过要想好了,如果你做不成,就会把视障女性做美妆这条路堵死。结果公司的培训并没有起到作用。美容顾问不仅要负责教学,还要负责销售。一般来说,面对潜在客户,美容顾问要夸到对方心花怒放,然后再试着进行销售,但肖佳都看不见对方长什么样,更不要提去有针对性地夸了。肖佳只能自己“摸着石头过河”。一开始,她穿着高跟鞋,敲着盲杖,拿着名片,在街头拦人,说自己是中国首个视障美容顾问,邀请路人参加一节美妆课。路人通常只会“落荒而逃”……后来,她渐渐总结出了一套经验:先引起人的注意,然后再自我介绍。比如在电梯里,肖佳会请别人帮慢按一下电梯,然后递上名片,说自己是中国第一个视障美妆顾问,想要邀请对方来参加一节“美丽课”。“你看不见怎么化妆?”带着好奇,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肖佳的工作室,肖佳的业绩也越来越好。上图为肖佳的两种身份。照片里有两个肖佳,分别是学员肖佳和老师肖佳,老师肖佳在教学员肖佳化妆。
那个时候,因为要做销售,肖佳的电话是公开的,又因为是首个“视障化妆师”,她多多少少也成了一个名人,很多电话打了进来。一天,她接到一名女性的电话,对方口齿不是很清楚,肖佳觉得她可能是有脑性瘫痪。“当时是我的事业高光期,所以我膨胀了,脑子里想的是能不能把对方培养成第一个脑瘫美容顾问,就和她见面了。”然而那时的肖佳并不知道,这是噩梦的开始。
肖佳的热情感染了她,也给了她一些错觉。几次见面之后,那名女性开始疯狂给肖佳打电话;跟着肖佳回家,疯狂砸门;跟肖佳去公司,跟去办公室,甚至和肖佳的同事打了一架……美容顾问的身份,让热情融入了肖佳的血液,打招呼、微笑、拥抱,都是接待客人的常规方式,但在这件事情之后,肖佳再也不敢和人有更亲密的接触了。她在独处的时候会害怕,听到电话铃声也会害怕。想到孩子也不在身边,又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妈妈……好在这个时候,孩子被接回到了身边。“真的是女儿疗愈了我。”肖佳说,女儿出生之后,公婆就来到北京帮忙照顾,因为觉得“ta们俩看不见,怎么能看孩子”,一切都不让两人插手,然后又因为“既然看不了,那就不如直接带回老家了”。直到女儿要上幼儿园,肖佳和蔡聪才以“想在北京上小学,必须上北京的幼儿园”为由,把孩子接过来。孩子在身边,肖佳的状态逐渐好转。她开始做视频、写公众号、在网上卖东西、做残障女性的公益项目……对她来说,这些工作面对的人是可控的,也是可以选择的。婆婆跟到了她身边,还是老样子,觉得“看不见,怎么带孩子”。结果有段时间婆婆的颈椎病犯了,孩子全程都是肖佳夫妻两个带,婆婆觉得“带得挺好的”,准备回老家。结果远在老家的公公接受不了了,“ta们俩看不见,怎么能带孩子!”,婆婆又再次留下。上图为肖佳在自己的公众号“非视觉美学”里分享育儿体验。截图里,她说“做事情眼睛不是最重要的,用心才重要”。直到今年北京疫情,婆婆来不了北京,肖佳才过上了一家三口的生活。眼见为实,当家人看到孩子的生活被料理得井井有条,也终于放心了——唯一的小插曲是肖佳一开始不会给孩子扎辫子,后来学了几次,也就游刃有余了。
一开始,肖佳去幼儿园接孩子时,别的家长还会惊讶:“哇,看不见好厉害!”“你怎么过来的?”“这个手机还会说话。”……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习惯了。幼儿园里的亲子活动,肖佳也一定会拿着盲杖出现,别的家长准备物料,肖佳就做旁白,大家很轻松地融入到一起。
注:视障人士通常使用手机的读屏软件,语速飞快,没有经过训练的人往往无法听清内容。
其实,在肖佳看来,相比于成年人,小孩子接受“残障”这个概念要容易得多。
女儿在几个月里飞快地成长了。之前,喊洗澡要喊很多遍,现在智能音箱提醒了,就会主动去;以前老人总怕孩子穿太少、穿不好衣服,连穿衣都要代劳,现在女儿不仅会自己穿,还会自己搭配。离开了老人,两个看不见的人带孩子,不仅没有把日子过得一团糟,还让女儿更独立、更有主见了。
疫情也成了一个事业发展的契机,她把美妆课放到了线上,教更多的视障女性化妆——“当美丽成为了女性枷锁的时候,残障女性却在争取一个美的权利”。除此之外,线上的非视觉瑜伽课、视频剪辑课,肖佳也都做了起来。时不时地,她会在社交媒体po出和女儿的互动、烹饪的技巧,还会参与手机软件无障碍的测试和一些商业活动。去年,她还抽空去考了潜水证。“但没有人能达到家庭和事业的真正平衡。你的时间是有限的,如果我想要事业,我的空闲时间为什么不再开个工作室?这样不是赚更多吗?所谓的平衡,就是我享受我的事业,也享受与孩子相处,然后找到一个折衷的位置而已。幸运的是,我还算是有个好队友,虽然蔡聪做饭很难吃,但是在照顾孩子、辅导孩子学习、料理其它家务上,却从来没有逃避,谁有时间,谁就去做。”肖佳说,但这不影响她成为一名“超级妈妈”:有自己的事业,又在不用长辈帮忙的情况下,照顾小孩。残障的身份似乎给她带来了更大的挑战,却从来没有难倒她。如今,她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能养活自己,有足够的时间与女儿相处。“我以前会展望事业,现在不会了,我死的时候有人能记得我就可以了。我要成为一个让孩子骄傲的人,我只有爱自己,才可能去爱别人,去爱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不断去挑战自己,学潜水、尝试不一样的东西,因为我相信榜样的力量,做一个孩子的好榜样,要远远胜过一门心思都扑在孩子身上。“真正的鸡娃,是让孩子独立,培养她的学习能力,培养她的专注力,然后再无条件地给予她爱。我希望我的女儿,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也不用留在我们身边,追求她想要的生活,拥有她想要的自由。”上图为肖佳、蔡聪和女儿三人的背影照,ta们走在人行道上,画面左边是绿化带和楼群,右边是马路。肖佳说,视力和幸福中,她会选幸福,因为有视力并不意味着幸福,幸福是你没有视力,依然可以感觉到的。
图 /@河豚羊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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