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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秀芳,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北京大学计算语言学教育部重点验室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词汇和句法;
高银美,韩国外国语大学中文系讲师、中国研究所学术研究教授。
目 次引 言一 上古汉语中姿势动词的语义表达二 近代汉语中姿势动作和姿势状态表达的分化三 现代汉语中姿势动作和姿势状态的表达四 姿势动词的语义特点五 其他动词的动作义与状态义的表达情况 结 论摘要 表示身体姿势的动词,比如"坐""站""躺",在词汇语义上既包含动态也包含静态。姿势的产生是一个动作,而姿势产生之后就形成一种可以持续的状态。在上古汉语中,姿势动词的动作义和状态义在形式上没有特别的标志,可以用相同的词汇形式来表达,主要借助语境来区分。到了近代汉语之后,姿势动作可以通过在动词后附加趋向词来表达,姿势状态可以通过在动词后附加体标记“着”来表达。动作义和状态义的表达有了一定的形式区分,但仍存在一些需要借助语境来区分两种含义的情况。在上古汉语中,姿势动词普遍存在致使义项,而到了现代汉语中,通过姿势动词自身表达致使义的现象走向衰落甚至消失,主要依靠致使句式来表达致使义。
关键词 姿势动词 动作 状态 词汇语义 语言演变
表达身体基本姿势的动词,如“坐”“站”“躺”,是语言中的核心词,所表达的概念具有跨语言的常见性和基本性。身体姿势概念既涉及动态也涉及静态。身体姿势的产生可以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这个过程可以概括为“进入某个姿势”(get into a posture),比如从坐着或躺着的姿势进入站着的姿势,这是一个动作,在英语中可以用stand up来表达;而处于站着的姿势是一个状态,可以概括为"处于某个姿势"(be in a posture),在英语中可以用standing来表达。"坐"和"躺"也可以有动作和状态这两个语义侧面,在现代汉语中分别可以用“坐起来”“躺下去”和“坐着”“躺着”来表达。姿势动作的完成是瞬间的事情,动作完成之后就会进入姿势状态,要维持姿势状态仍需要一定的力量支撑。姿势动词除了姿势动作和姿势状态之外,还可以有相关的致使表达,就是使受使对象发出某个姿势动作或保持某个姿势状态,可以概括为"使进入某个姿势"(put into a posture)。[1]比如"让张三坐下”就是让张三发出坐的动作,“坐一壶水”就是让“一壶水”处于“坐”(在火上)的状态。动作(“进入某个姿势”)、状态(“处于某个姿势”)、致使(“使进入某个姿势”)就构成了世界语言中姿势动词最主要的三方面语义。本文以身体姿势"坐"""站""躺"的概念表达为例,探讨姿势动作、姿势状态及相关的致使行为从古到今的表达方式的演变。“坐”的概念在汉语中自古至今都用“坐”这个词来表达,非常稳定。在上古汉语中,“坐”既可以表示坐着的状态,也可以指坐下的动作。晨往,寝门辟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左传·宣公二年》)胜敌而草不荒,富强之功可坐而致也。(《商君书·算地》)令发之日,士卒坐者涕沾襟,偃卧者涕交颐。(《孙子兵法·九地》)景公之时,雨雪三日而不霁。公被狐白之裘,坐堂侧陛。(《晏子春秋》卷一)景公畋于梧丘,夜犹早,公姑坐睡。(《晏子春秋》卷六)或坐而论道,或作而行之。(《周礼·冬官·考工记》)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孟子·公孙丑下》)王遂出,夫人送王,不出屏,乃阖左阖,填之以土,去笄侧席而坐,不扫。(《国语·吴语》)可见,在上古汉语中,“坐”在表示姿势动作和表示姿势状态时,在形式上没有差别,只能通过出现的句法环境并结合上下文语义来判断。根据“坐”的用例,我们可以找出以下规律:当“坐”处于“VP1而VP2”结构中的VP1位置、直接处于另一个动词前作状语、句子中有表示动作持续时长的词语(如“有间”)时,一般可理解为表示状态;当“坐”出现在表示连续动作的序列中、处在“VP1而VP2”结构中的VP2位置、出现在祈使句中时,“坐”一般表示动作。汪维辉指出,上古汉语中“居”可以表示“坐(下来)”(坐的动作),而到了战国中期以后,表达这个意思的“居”也可以说成“坐”[2]:坐,吾语汝。(《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五)·君子为礼》)汪维辉指出,“坐”在古代常可以表示致使义,表示“使之就坐、留坐”,这是基于动作义而产生的致使义。[3]如:二子在幄,坐射犬于外,既食而后食之。(《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杨伯峻注:“使射犬坐于幕外。”食必坐二子于其侧而食之。(《公羊传·昭公三十一年》)提童子之手,坐之堂上,奉以为帅。(唐韩愈《与鄂州柳中丞书》之二)在“坐”的致使用法中,“坐”从不及物动词变成了及物动词,“坐”的宾语都是有生命的,包括人和动物,都能够发出“坐”的动作。“坐”的致使用法表示使某人或某动物坐下。在上古汉语中,“站”概念主要用“立”来表达。“立”主要表示站立的状态,如:(伯昏瞀人)立有间,不言而出。(《庄子·列御寇》)是以位尊则必危,任重则必废,擅宠则必辱,可立而待也,可炊而竟也。(《荀子·仲尼》)在以下例子中,“立”出现在表示连续动作的小句序列中,指示发生在后的动作,表示在某个动作之后站到某处,这样的“立”可以看作表示站立的动作。不过,这样的“立”表示的并不是从坐或躺的姿势变为站的姿势,也就是说表示的不是“站起来”,而是“站到某处”。如:介降席自南方,立于主人之西,如宾酬主人之礼。(《仪礼·乡饮酒礼》)在上古汉语中,从坐或躺的姿势站起来的动作可以用“兴”“起”“作”等动词表示。主人坐奠爵,兴;再拜稽首,兴。(《仪礼·少牢馈食礼》)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三踊而出。(《左传·襄公二十五年》)烛至,起;食至,起;上客,起。(《礼记·曲礼上》)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论语·子罕》)根据汪维辉、秋谷裕幸[5],汪维辉[6]的研究,上古汉语中表示“站”义的还有“倚”“企”等,中古汉语中还有一个“住”,也可以表示站立。这些词使用频率没有“立”高,语义特点与“立”基本相同,在此不详述。综上所述,表示“站”概念的动作义和状态义,在古代汉语中可以采用不同的词汇形式。但作为主导词的“立”还是可以既表示动作也表示状态。“立”在上古也有致使用法,当其宾语是指人名词时,表示的不是使某人站立的具体义,而是表示使某人处于某个地位的隐喻义。比如,立某人为太子或国君等。如:当致使义“立”的宾语是无生名词时,表示使某物竖立,也就是使某物处于“立”的状态。如: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逍遥游》)譬之,是犹立直木而恐其景之枉也,惑莫大焉!(《荀子·君道》)“躺”的概念在上古汉语中可以用“卧”、“寝”(这两个词也兼表“睡眠”义)、“偃”来表示,“卧”用得最多,生命力最强。这些词都既可以表示躺下的动作,也可以表示躺着的状态:景公病水,卧十数日,夜梦与二日斗,不胜。(《晏子春秋》卷六)(表示躺的状态)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庄子·至乐》)(表示躺的动作)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庄子·逍遥游》)(表示躺的状态)畴趋而进,王枕其股以寝于地。(《国语·吴语》)(表示躺的动作)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诗·小雅·北山》)(表示躺的状态)乃令先为乐倡,乃偃寝,以其尾鼓其腹,其音英英。(《吕氏春秋·古乐》)(表示躺的动作)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诗·小雅·鸿雁之什·斯干》》徐徐抱解,不得截绳。上下安被卧之。(《金匮要略·杂疗方》)[7]在上古汉语中,姿势动作和姿势状态可以用相同的词语形式来表达,动作和状态的区分主要依靠句式的信息和语境信息,没有外在的语法标记。有时也可以采用不同的词语形式来区分姿势动作和姿势状态。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中古汉语。表示身体姿势的动词都可以在形式不变的情况下表达致使义从而由不及物动词变为及物动词,可以表示使某人或某动物做出某个姿势动作,也可以表示使某人或某物处于某个姿势状态。可以说,上古汉语中的“坐”“立”“卧”等词在表示姿势动作、姿势状态和致使义上没有分化,即在词汇形式不变的情况下可以表示这三种含义。“站”字始见于《广韵·陷韵》:“站,俗言独立。”也就是说北宋才见诸文献。[8]“躺”字最早以“傥”的字形出现于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中,宋元明清期间“躺”在民间刻本中有“淌”“倘”等俗字写法,清中期及以前“躺”多用“倘”“傥”来表示[9],如:愿听我说似,这心头横傥个海猴儿。(《西厢记诸宫调》卷五)这血泊中倘的不知是那个亲丁?(《赵氏孤儿大报仇》第四折)到了近代汉语中,姿势动作和姿势状态的表达有了一定的语法形式区分。表示姿势状态可以在动词后附加“着”,而表示姿势动作可以在动词后附加趋向词。诸人每日行时行着,卧时卧着,坐时坐着,只对语言时满口道着。(《五灯会元》卷十六“白兆圭禅师”)牢坐着鞍鞒,想着西方极乐,见得十分是命夭。(《西厢记诸宫调》卷二)抬起头来,看柜身里却立着崔待诏的浑家。(《碾玉观音》)杀下个妇女血泊里倘着身躯。(《古今杂剧·赵氏孤儿》)其中“着”的语法功能是表达持续体,跟在姿势动词后表示姿势状态的持续。根据梁银峰的研究[11],趋向补语结构产生于中古时期(六朝至唐),语义演变呈现出“趋向意义>结果意义(>时体意义)”的规律性路径。用附加趋向补语的方式表示姿势动作发生在宋代以后,明代以后才比较常见。如:那西门庆见小玉进来,连忙立起来。(《金瓶梅》第二十一回)他蹲在那涧边,还似个开路神;若站起来,好道有十数丈长!(《西游记》第七十四回)两个絮聒了一回,见夜深了,不免解卸衣衫,挨身上床躺下。(《金瓶梅》第八十二回)那女子焦躁道:“叫你走,怎的倒坐下来了呢?”(《儿女英雄传》第六回)一躺躺下去,眠在枕头上,呆呆地想了一回,等待几时,不见动静。(《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在以上例子中,趋向词与姿势动词配合表示运动的方向,但实际上也已经带上了起始体的意义。表示“站立”概念的动词后面附加结果补语“住”也可以表示姿势动作,指从走或跑到站的姿势变化。如:便走了来,一屁股坐到床沿上。(《儒林外史》第五十四回)但是,如果动词后面跟着的是“到+时间成分”时,表示的是状态,如: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白居易《后宫词》,《全唐诗》卷四百四十一)从不需要配合任何语法标记就既可以表示动作,也可以表示状态,或者通过不同的词汇形式来表达动作和状态,到一般需要配合语法标记来区分动作和状态,这是一个变化,这样的变化涉及语法表现,在核心词的演变中是需要揭示的,这涉及词汇和语法的关联。汪维辉从多个角度详细讨论了汉语中的核心词[12],但是对核心词的语法表现关注得不够,如果要进一步拓展对核心词的研究,可以考虑将词汇语义的分析与其语法表现结合起来进行更多维度的考察。在现代汉语中,姿势动作和姿势状态的表达在很多情况下有了明确的区分,但也仍然存在一些情况,姿势动作和姿势状态的表达需要依赖语境来区分。姿势动词在祈使句中表示的是姿势动作,祈使句表示的是未然情况,由姿势动词构成的祈使句表示的是要求听话人发出一个姿势动作。在祈使句中,姿势动词一般要与趋向词共现。只有“坐”可以光杆形式出现在祈使句中,“站”和“躺”都不能够以光杆形式出现在祈使句中。这说明“坐”在现代汉语中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独用表示动作。在存在句中,姿势动词必须与“着”共现表示状态[13]:在以上提到的两种句法环境中,姿势动作和姿势状态的区分非常明确。但在现代汉语中,也仍有一些情况下,姿势动词不需要加语法标记也可以表达动作或状态。比如,在作为连续事件的后一个事件时,即使没有与趋向补语配合使用,姿势动词也可以表示动作,如:在现代汉语中,如果身体姿势动词出现在有时量表达的句子中,即使不带“着”也可以表示状态的持续:每晚结束广播之后,赵双环都习惯性地在窗前站一会儿,吸吸空气。我要睡觉啊!躺一个小时了还睡不着……明早又要睡不醒了……“坐”“站”“躺”等姿势动词跟“在+NP”介词短语配合时,经常表示状态。有时也可以表示动作,表示动作时后面经常出现体标记“了”,或者是有前后相连的其他动作:他走过来,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表示动作)在现代汉语中,“坐”“站”“躺”的致使用法趋向于弱化消失,只在一些方言中还保留了个别致使用法。比如,北方话中可以说“坐一壶水”,指把壶里的水放到火上去加热,这可以看作“坐”的一种致使用法,但作用对象仅限于“壶”“锅”等盛水的容器。“站”和“躺”基本上没有致使用法了。上古汉语中就已出现的“立”和“卧”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一般不能独立成词了,变成了黏着语素。由于历史悠久,它们的致使用法还得到了较多的保留。其中,“立”的动作性最强,致使用法保留得也最多。现代汉语中“立”有“使竖立”的义项,宾语一般指无生命的物体,这是一种致使义,使用得很普遍,如:“卧”在一些北方方言中有一种致使用法,表示把去了壳的鸡蛋放在热水里煮熟,实际上就是使鸡蛋卧在水里,比如,可以说“卧个鸡蛋”。不过,这个致使用法只限于鸡蛋,不能扩展到其他事物,使用面很窄,在一定程度上固化了,致使义也变得不明显了。在现代汉语中更常见的是句法性致使,姿势动词可以出现在表示致使的句法结构中,比如可以出现在使令结构中,一般配合趋向词构成动补结构,表达使某人完成某个姿势动作,如:一些父母带孩子出门,总是千方百计,争到座位,让孩子坐下。姿势动词在语义上兼具动态性和状态性。表示动作时,类似于瞬间动词,因为一个身体姿势的出现需要的时间很短。一旦动作完成,就进入了一种静态的姿势状态,这种姿势状态可以持续较长的时间,但这种状态的维持仍然需要一定力量的支撑。在世界语言中,一些语言将姿势动词编码为动态,一些语言将姿势动词编码为状态,还有一些语言将姿势动词编码为动态兼状态。编码为动态的语言,为了表达状态,编码为状态的语言,为了表达动态,会采取不同的形态句法手段。比如,英语的sit表示姿势状态,加上卫星成分down的sit down义为“坐下”,表示动作的起始,sit him down义为“让他坐下”,表示致使。日语的词根tatu表示动态,义为“站起来”,动态性词根tatu后加表示结果的-teiru形式表示姿势状态,tatu后加致使词缀构成的tataseru表示致使。西班牙语的姿势概念词汇化为致使形式,动态和静态都是从致使词根派生出来的,词根acostar是及物动词,义为“使躺下”(to lay someone down)。后加反身标记的acostarse义为“躺下”(to lie down),表示动作。表示姿势状态的形式是致使词根被过去分词词缀化的形式与to be结合而成的estar acostado。[14]汉语中是什么情况呢?我们认为,汉语是将姿势概念编码为动态兼状态,这属于一种语义笼统(generality)。有一些学者将汉语姿势动词归为动作动词,如郭锐[15]等;但也有学者将汉语姿势动词归入状态动词,比如胡裕树、范晓[16]等。从古到今,动态与状态从主要靠语境来辨别慢慢变为通过一些固定的语法形式来区分。近代汉语以后,表示动作,动词后可以加上趋向词;表示状态,动词后可以加上“着”。这样,动作义和状态义的表达在一定程度上区分开来。可以说,从古到今,姿势动词的动作义和状态义从形式上完全不区分变得开始有了一定的区分,虽然在一些情况下仍需要借助句法环境来判断。汉语的姿势动词同时涵盖动作义和状态义,但比较偏向于状态义一些。这一点可以从姿势动词的语义引申来得到一定程度的验证。从引申的方向、引申义的语义特点可以判断本义中重要的语义特征。我们可以通过考察姿势动词的引申义来判断姿势动词中重要的语义特点。姿势动词的引申义有些是以状态义为基础,有些是以动作义为基础,有些是以致使义为基础。而以状态义为基础的引申最为丰富。以“坐”为例。“坐”以状态义为基础的引申有以下一些。[17]①乘;搭。可以后接表示交通工具的名词,如:坐车、坐船、坐飞机、坐火车等。包括绩溪方言在内的一些方言中可以说“坐马”,义为“骑马”。“坐车”是指位于车上的状态,即使一个人在车上一直站着,也可以说是坐车。因此“坐”的搭乘义是基于状态的引申。老师傅,这十六号里边坐的几家人?[四川话、云南话]“停留、居住”是可以持续的,显然是基于状态的引申。③出现在复合词中,表示从事某项工作。[18]如:坐堂、坐诊、坐班等。“从事某项工作”显然也具有持续性,可见是基于状态的引申。④出现在复合词中,表示附着、固定义,如:坐商[19]等。“附着、固定”是“坐”的姿势状态的伴随特征,因此是基于状态的引申。⑤(房屋)背对着某一方向,如:这座大楼是坐北朝南的。这是基于隐喻的引申,“房屋”不能运动,因此引申的基础只能是状态。①枪炮由于反作用而向后移动;建筑物由于基础不稳固而下沉;水里的杂物沉淀下去。这一义项的特点是“坐”的主体由人引申到了无生物。随着主体的不同,具体的解释会有不同。可以归为一类。《现代汉语词典》也是这样归并处理的,“坐”的第6个义项包括了“枪炮由于反作用而向后移动;建筑物由于基础不稳固而下沉”。我们这里把“水里的杂物沉淀下去”这个义项也归并在一起。例句如下。这个义项显然是基于动作义而引申出来的,因为这个义项体现的是运动,而且有运动的方向:向下或向后。复合词“坐胎”“坐果”中的“坐”也是“产生、形成”之义。这一义项与动作有关,但也与状态有一定联系,这个义项中的“产生、形成”义具有动态性,但这种产生、形成都具有“稳固下来”的特征,比如:“坐下病根儿”,指病根去不了了;“坐果”,指果子形成了不会再化掉了。而“稳固下来”这种含义是与状态有关的。②装载,如福州话中可以说“坐货”,表示装载货物。致使义可以基于动作义产生,也可以基于状态义产生。基于动作义的致使是让受使对象发出某个动作,如“晋侯饮赵盾酒”(《左传·宣公二年》)。而基于状态义的致使是使某物处于某种状态,如“匠人斫而小之”(《孟子·梁惠王下》)。这两个致使义的作用对象都是无生物,无生物是无法自主发出某个姿势动作的,因此,不难推断,“坐”的两个致使义实际上是基于状态义而产生的,表达的是使某物处于某一个姿势状态。“坐一壶水”实际就是使一壶水处于“坐”在火上的状态,“坐货”实际就是使货处于“坐”在车上的状态。根据对“坐”的引申义的考察,可以发现,“坐”的引申中既有基于状态义的引申,也有基于动作义的引申,这从侧面证明“坐”的词汇语义中既涵盖状态义也涵盖动作义。以状态义为基础引申出的义项较多,这可以从一个侧面证明在“坐”的词汇语义中,状态义较动作义更为凸显。考察身体姿势动词之外的其他语义类的动词,可以发现类似的演变情况,但由于不同动词的词汇语义的差异,在动作义和状态义的表达上也存在不完全相同的情况。首先来看与姿势动词一样都属于不及物动词的例子。比如,“笑”,上古汉语中可以表示动作,也可以表示状态。如:郤子登,妇人笑于房。(《左传·宣公十七年》)(表示动作)现代汉语中表示“笑”的动作可以说“笑起来”,也可以说“笑了”,要表示“笑”的状态可以用“笑着”。对比“坐”,要表示动作,要说“坐下(来)”,或说“坐了下来”,但不能仅说“坐了”。[20]与“笑”类似的还有“病”等,“病了”表示进入某种状态,具有动态性,“病着”表示状态的延续,但“病”一般不与趋向词搭配表示动态的起始。“笑”的动作性不强,下面看动作性强的不及物动词的例子。比如“跳”,在词汇语义中编码的主要是动态,“跳”单独用时表示的都是动作。“跳”是可以反复进行的动作,“跳着”表示动作的进行而不是状态的持续。再来看一些及物动词的例子。比如,动作动词“举”,所表示的动作的完成可以是瞬时的,不能持续,动作完成以后的状态可以持续,持续需要力量的支撑。这些特征与姿势动词比较接近,因此其演变也与姿势动词相同。“举”在上古汉语中既可以表示动作也可以表示状态,在形式上没有分别,主要借助语境信息来区别。“举”在上古汉语中表示动作的例子如:野人举块以与之,公子怒,将鞭之。(《国语·晋语四》)故举秋毫不为多力,见日月不为明目,闻雷霆不为聪耳。(《孙子兵法·军形》)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庄子·秋水》)举者盥,出,除幂,举鼎入,陈于阼阶南,西面北上。(《仪礼·士昏礼》)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举”的状态义和动作义表达在后代有了一定的形式区分。近代汉语以后,“举着”一般表示结果状态,而不能表示动作的进行;“举起来”表示的是动作。有些及物动词的动作是可以持续的,而且会造成作用对象附着在某处,即属于朱德熙所说的包含语义特征“附属于某处”的Vf类。[21]这样的动词在古代汉语中既可以表示动作的进行,也可以表示动作完成后所造成的状态的持续。如:春,王三月,刻桓宫桷。(《左传·庄公二十四年》)(表示动作)玄龟青龙苍兕止于坛,背甲刻书,赤文成字。(《宋书·符瑞志》)(表示状态的持续)这类动词在附加“着”之后会产生歧义。“V着”既可以表示动作的进行,也可以表示状态的持续。如“刻着字”既可表示动作进行(如“张三正刻着字”),也可以表示动作完成后的状态持续(如“柱子上刻着字”)。这正如朱德熙所指出的“山上架着炮”存在歧义一样。[22]还有一种较为少见的情况是,古代汉语用不同的动词形式分别表达动作义和状态义,而现代汉语用同一个词来表达,只是搭配不同语法形式来区别动作义和状态义。比如,在古代汉语中,“取”表示“拿”的动作,而“持”表示“拿着”的状态。颍考叔取郑伯之旗蝥弧以先登,子都自下射之,颠。(《左传·隐公十一年》)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庄子·列御寇》)司射适堂西,袒决遂,取弓于阶西,兼挟乘矢,升自西阶。(《仪礼·乡射礼》)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庄子·秋水》)郢人有遗燕相国书者,夜书,火不明,因谓持烛者曰:“举烛。”(《韩非子·外储说》)孟孙猎得麑,使秦西巴持之归,其母随之而啼,秦西巴弗忍而与之。(《韩非子·说林上》)在现代汉语中,“拿”和趋向动词配合(比如“拿起来”)表示动作,和“着”配合构成“拿着”表示状态。这就是说,动作义和状态义从以词汇手段区分转变为以语法手段区分了。可见,不同词汇语义类的动词的动作义与相关的状态义的表达及演变有着不尽相同的情况,还值得深入研究。表示身体姿势的动词“坐”“站”“躺”的语义可分为三大类:动作义、状态义和致使义。在上古汉语中,动作义和状态义没有形式上的区分,主要靠语境来区分,个别情况下用不同的词汇形式来表达。致使义比较普遍地存在。可以说,在上古汉语中,姿势动词同时编码动态义和状态义,只是状态义更为凸显一些。到了近代汉语之后,动作义和状态义的区分逐渐有了形式上的标记,表示动作义时可以在动词后附加趋向词,表示状态义时可以在动词后添加体标记“着”,而致使义则在词汇层面衰落了,主要通过致使句式来表达。其他动词的动作义和状态义的表达及其演变,也有类似的情况,但根据不同的词汇语义,不同类的动词在动作义和状态义的表达上也表现出一些差异。从宏观的角度说,汉语自古至今动作义和状态义的表达是从最初的没有语法形式的区分到开始有一定的语法形式区分,动作语义范畴与状态语义范畴的区分逐渐变得清晰。[1]Talmy,L.,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 Vol.Ⅱ):Typology and Process in Concept Structuring,Cambridge,MA:The MIT Press,2000.[2]汪维辉:《汉语核心词的历史与现状研究》,商务印书馆,2018,第539~540页。[3]汪维辉:《汉语核心词的历史与现状研究》,商务印书馆,2018,第539页。[4]汉译佛经中有“起立”一词,也是表示站起来的动作,如:“人见之悉起立。”(后汉支娄迦谶译《道行般若经》卷二)“于大众中起立,合掌作礼而白佛言:世尊!”(姚秦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卷五)[5]汪维辉、〔日〕秋谷裕幸:《汉语“站立”义词的现状与历史》,《中国语文》2010年第4期。[6]汪维辉:《汉语核心词的历史与现状研究》,商务印书馆,2018,第547~551页。[7]转引自汪维辉《汉语核心词的历史与现状研究》,“上下安被卧之”义为“上下安被使自缢者卧”。[8]汪维辉、〔日〕秋谷裕幸:《汉语“站立”义词的现状与历史》,《中国语文》2010年第4期。[9]汪维辉:《汉语核心词的历史与现状研究》,商务印书馆,2018,第534页;殷晓杰、张家合、张文锦:《汉语“躺卧”义词的历时演变研究》,《语言研究》2019年第1期。[10]陈前瑞认为“着”表达持续的功能形成于隋唐,但我们检索语料发现,“坐”与持续体标记“着”的搭配直到宋代以后才比较确定。参见陈前瑞《“着”兼表持续与完成用法的发展》,吴福祥、崔希亮编《语法化与语法研究》(四),商务印书馆,2009。[11]梁银峰:《论汉语趋向补语产生的句法动因———从东汉魏晋南北朝出现的三种句法格式谈起》,《汉语史学报》第五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梁银峰、吴福祥、贝罗贝:《汉语趋向补语结构的产生与演变》,《历史语言学研究》第一辑,商务印书馆,2008。[12]汪维辉:《汉语核心词的历史与现状研究》,商务印书馆,2018。[13]有时“着”可以换成“了”,比如“门口坐着一个人”也可以说成“门口坐了一个人”。[14]Talmy,L.,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 Vol.Ⅱ):Typology and Process in Concept Structuring,Cambridge,MA:The MIT Press,2000,pp.78-84.[15]郭锐:《过程和非过程———汉语谓词性成分的两种外在时间类型》,《中国语文》1997年第3期。[16]胡裕树、范晓主编《动词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1995。[17]高银美讨论了“坐”“站”“躺”的引申义,我们这里有些义项参考了她的文章,但具体的归类和分析有一些不同。这里所讨论的引申义与词典中收录的义项不完全相同,对于词典中列的一些义项有取舍归并。参见高银美《词汇类型学视角下的汉语姿势类动词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北京大学,2021。[18]这是因为“坐”这一姿势是某些职业在工作时的常规状态。[19]指有固定营业地点的商人,区别于“行商”。“坐”表示固定在某处。[20]这可能是因为“坐”等姿势动词是有运动方向的,所以趋向词的出现比较重要。也可能还有其他原因。[21]朱德熙:《变换分析中的平行性原则》,《中国语文》1986年第2期。[22]朱德熙:《语法讲义》,商务印书馆,1982。【1】陈前瑞:《“着”兼表持续与完成用法的发展》,吴福祥、崔希亮编《语法化与语法研究》(四),商务印书馆,2009。【2】高银美:《词汇类型学视角下的汉语姿势类动词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北京大学,2021。【3】郭锐:《过程和非过程——汉语谓词性成分的两种外在时间类型》,《中国语文》1997年第3期。【4】胡裕树、范晓主编《动词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1995.【5】梁银峰:《论汉语趋向补语产生的句法动因——从东汉魏晋南北朝出现的三种句法格式谈起》,《汉语史学报》第五辑,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6】梁银峰、吴福祥、贝罗贝:《汉语趋向补语结构的产生与演变》,《历史语言学研究》第一辑,商务印书馆,2008。【7】谭代龙、张富翠:《汉语起立概念场词汇系统及其演变研究》,《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7年第10期。
【8】汪维辉、〔日〕秋谷裕幸:《汉语“站立”义词的现状与历史》,《中国语文》2010 年第 4 期。
【9】汪维辉:《汉语核心词的历史与现状研究》,商务印书馆,2018。
【10】殷晓杰、张家合、张文锦:《汉语“躺卧”义词的历时演变研究》,《语言研究》2019年第1期。
【11】朱德熙:《语法讲义》,商务印书馆,1982。
【12】朱德熙:《变换分析中的平行性原则》,《中国语文》1986年第2期。
【13】 Talmy,L.,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 Vol.Ⅱ):Typology and Process in Concept Structuring,Cambridge,MA:The MIT Press,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