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孩子，所以无法拒绝。”——十二个问题，放弃发言的村上隆侃侃而谈
不久前，NHK的一档节目找到村上隆做了一期特别的年末访谈。村上隆本人也在社交平台上用他一贯顽皮的语气为节目做了预热宣传。
IG@takashipom
久违地参加了地面波节目。
上电视这件事我是强烈拒绝的。
因为每次出现都会被抨击。
无论如何我都和日本人合不来。
但是我非常喜欢与孩子们对话互动，以至于这个节目的邀约我无法拒绝。
tohoho（笑）
和孩子们在一起吵吵闹闹的，很开心。
我大学时曾在儿童中心当过美术老师，我的精神年龄很年轻，所以乐在其中，我的电影主人公也都是孩子。
”如村上隆所言，节目中向他提问的是由几位小记者组成的“儿童记者团”。两位主持人则是日本天团SMAP的原成员稻垣吾郎（下文简称“稻垣”）和香取慎吾（下文简称“香取”）。
区别于主流媒体、专业机构对村上隆的无数采访，孩子们的提问虽然稚嫩，却也“大胆”。面对孩子，村上隆用更通俗易懂和更为真挚的话语予以回应。
朴实的问题下，反而能挖掘出一些隐藏的信息：比如他最近出席正式场合必然戴着的夸张的帽子、比如他的工作室规模、比如早期不赚钱的时候是怎样的，比如他心中的对手是谁、比如他接下来最想挑战的是什么......从十二个问题中，窥得这位人尽皆知的艺术家，如今在想什么、做什么。
Q1
为什么要戴帽子？
稻垣 村上先生把作品带到了录制现场。但我最感兴趣却是您头上的帽子。
村上隆 非常感谢。我从人生的某个阶段开始决定放弃发表言论，所以我以这个模样坐在这里，是在向你们示意友好，这就是我戴帽子的意图。
香取 我们上次见您时，您还没戴这样的帽子。
村上隆 嗯......当时我还在尝试发表言论。
稻垣 当时滔滔不绝地告诉了我们很多事情。
村上隆 我发表的言论越多，在网上受到的攻击就越多。所以现在我已经极度避免在日本发表言论了。
Q2
怎么你的花能卖这么贵？
小记者 就连我也能想到并且画出一朵花，为什么村上先生的花就能卖这么贵呢？
村上隆 艺术也是看卖得好或卖得不好，它有一个类似于超市一样的市场。当我画的花和你画的花挨在一起时，人们会问旁边的人：“你想买哪一幅？”。如果你的画卖得更好，那你的就会卖得更多。只是我的碰巧更受欢迎，卖得更好。我的作品最开始也很便宜，有些只卖5千或3千日元，一副画也只有2万日元左右。
小记者 这价格也挺高了呀！
村上隆 是还不错啦。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把自己的画卖到5千日元左右不是吗？我相信你可以卖给你的亲戚（笑）......就是这样的，就好像卖东西的人逐渐赢得了战争。它变得昂贵的原因，是有很多人想要它。当每个人都说“我想要，我想要！”时，价格就会逐渐上涨。
小记者 为什么人们愿意购买涂上各种颜色的花朵，而不是普通的花呢？
村上隆 我29岁出道，起初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渐渐地我开始偏向于某种风格，因为我开始意识到我的风格的偏差，这种作品好卖，那种作品不好卖。例如，花，就像你刚才说的。如果你有两种花，一种色彩丰富，一种简单，哪种卖得更好呢？事实色彩更丰富的卖得更好。我最近开发的花（见下图），色彩更丰富，现在这个就更受欢迎。
Q3
怎么解释“当代艺术”？
稻垣 村上先生，您能先解释下什么是当代艺术吗？
村上隆 例如，《蒙娜丽莎》大家都知道吧？它创作于油画刚刚出现的时代，是当时最先进的技术，其难度不亚于今天的电脑绘图。当代艺术尽可能直接地表达了当下的时代情绪。与此同时，当代艺术也在思考自己在历史上的价值所在。
村上隆 今天大家受到的艺术教育与被称为德式艺术教育恰恰相反，被教导的内容非常狭窄。你们在所谓自由的名义下被打上了“不自由”的烙印。我一直为此感到遗憾。若对历史有更多的学习和研究后去到美术馆，大家就会带着“嗯......”的思考去看画吧？带着思考去看和研究每一幅画时就能得出比如“原来如此，这就是他们在这个时期穿的衣服”或者“原来这些人抽的都是香烟”等等这样的结论。这样一个个知识自然地就被吸收了。但日本的艺术教育下，人们只会被告知“请自由地观看”。过于自由了，只会出现诸如 “我不喜欢”或 “这看起来很脏”等等，停留在个人感想层面上的结论。所以我认为日本艺术教育中普遍认为的“艺术的自由”有着非常狭隘的意义和价值。
Q4
这么多作品是怎么做的？
小记者 您制作了很多作品，但这些都是您自己想出来的吗？
村上隆 我有自己的公司，我们有大约250人。其中约70人会参与到作品的制作中。
村上隆的“三芳工作室”位于东京埼玉県三芳町。
足球场大小的工作室中24小时不间断地产出作品。
香取 与您一起共事的人会不会超出你的想法，掺杂过多他们个人的风格？
村上隆 并没有。我们有一套完善的流程确保工作正常展开，所有的制作都在工坊系统内确定和完成，就像制造法拉利跑车的工厂一样。不过正如你提到的，协助作品制作的大多数助手们都毕业于艺术大学，他们有擅长色彩的，有擅长绘制细节，有擅长为画面增添意境的等等。所以我会各取所长，把合适的人安排在合适的地方来完成作品。
小记者 所以，这样的作品是由70个人共同完成的，只有村上先生您一个人的话是不可能完成的吗？
村上隆 （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香取 曾经也有一段时期是您一个人完成的吧？
村上隆 是的有的。
香取 当时会不会很想拥有这样的工坊系统呢？
村上隆 当然。当时我最向往的就是制作了《星球大战》的乔治·卢卡斯(George Lucas)的工业光魔工作室(Industrial Light & Magic)。他们在电脑技术出现之前就通过某种方式制作出了视觉特效。我从中看到了超出个人能力所能做到的极限，因此我也想尽快建立一个工作室。
小记者 但是，外界都以为您是一个人在创作，出场的是您、署名的也是您一个人。工作室里的人并没有受到关注，他们不会生气吗？
村上隆 问得好。比如这件刚完成的作品，我今天早上才签上名字，还没来得及贴上去。所有制作人员的姓名都会贴上去的哦。
村上隆 葛饰北斋知道吧？他所有的版画都标有印制者、上色者等信息。因此，后人可以看到从不同的工作坊出来质量是如何参差不齐的。我们会写下所有参与者的名字，这样即使在我们死后也能让大家了解到谁做过什么。
Q5
搞艺术不赚钱怎么办？
小记者 您是什么从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可以靠艺术谋生了？
村上隆 是在我40岁的时候吧。之所以是40岁，是因为那是我和路易威登达成合作的年份。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赚到了钱，或者说从那时开始世界各地的人真正认识到了我，购买我的作品。记忆中，当时我便感受到自己可以靠艺术谋生了。
小记者 如果没有40岁时与路易威登的合作，您现在会做什么呢？
村上隆 不不，我也会一直做下去的呀，（艺术家）这份工作。
小记者 但是，不是会有可能一直赚不到钱吗？
村上隆 即使赚不到钱也能以艺术家的身份一直活下去。
小记者 但饭都吃不上了怎么办？
村上隆（笑）说到吃饭这个事，我真的得到过后辈们的帮助。他们像志愿者一样给我送吃的。有一次，在烤肉店做兼职的后辈跟我说：“村上先生，烤肉店的仓库里存了一些四年前的牛肉，我问了店长，他说没问题，于是我就拿来啦！”我们当时都觉得：“太棒了！赶紧吃吃看！”。
稻垣 4年......那可真的是“熟成牛肉”了啊。
村上隆 哈哈哈，但是很好吃哦！
Q6
以前画什么？
小记者 您以前是画什么画的？
村上隆 以前我画鱼。
小记者 鱼！？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哎。
村上隆 （忍不住笑）但是我最近又开始画鱼了哦，我最喜欢鱼了！
小记者 画什么鱼呢？
村上隆 亚马逊河里的鱼。
稻垣 食人鱼？
村上隆 比如巨骨舌鱼那样的，能长到5米长的鱼，龙鱼一类的鱼。
稻垣 颜色呢？是用我们心目中村上先生的颜色吗，从那时起？
村上隆 是茶棕色的哦，还被大学同学说“你的画看起来真脏啊”。理由是，棕色的颜料很便宜，它是用泥土制成的。而像蓝色、红色这样的颜料就比较贵，我当时没条件过多地使用这些颜色。
Q7
画不好怎么办？
小记者 我不擅长画画，我还能学习画画吗？怎样才能成为一名艺术家？
村上隆 我是觉得画不好的人就别画了吧。
小记者 但是我想画得好。
村上隆 想变得更好就只有一直画下去。画有多种类型，（抛开这个不说）画画是任何人都可以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的。但比如你想画风景、画人的肖像，就需要一些训练。又比如，（无论你擅不擅长）接下来就是想要画漫画。而漫画是这样的，有些人可以不需要什么参考就能快速地，画出一些很酷的人物或者可爱的角色。我也想这样，但我做不到。即便是这样。我也还想画漫画，所以我到现在61岁了，依旧在练习中。40岁时已经觉得自己画得稍微好了些，眨眼又过了20年。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你每天都画画，你就会画得更好。
稻垣 如果现在让我马上画一只狗，我肯定画不出来。（香取）慎吾你就可以吧？
香取 可以吧，画狗的话我能马上画出来。我从以前开始就能随心所欲地画出一些东西。到现在这个年龄才发现，在不知觉的情况下拥有这种本领有很大的用处。（村上先生）您会觉得还是去学校专门学一下会比较好吗？
村上隆 我现在经常在YouTube上看一个画得很好的老头的视频，我觉得可以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稻垣 我也在这个节目中跟YouTube的嘉宾老师学了水彩画，普通地跟着画就能画得很不错！
村上隆 嗯嗯，我认为这种学习方式就很方便。
稻垣 就连村上隆也看YouTube学画画呀！
小记者 我能否尝试模仿别人的优秀作品呢？村上隆 这取决于你的目的，我也常常模仿宫崎骏的画。
小记者 但我会想着，如果模仿了就不是我的原创了，所以还是不模仿的好。
村上隆 但其实创作中要想出点新意来并不容易。例如，你们每个人现在都穿着同样的衣服，但发型各不相同，配饰也不一样。相同制服下的一些差异就会展现出不同的个性。所以我不认为模仿了就会失去原创能力，反而模仿能让你进步得更快。
稻垣 也许这会比单纯的学习更有效果。Q8
艺术家有无评分？
稻垣 绘画有评分规则吗？
村上隆 嗯，好问题！这个分数嘛，虽然没有，但就像奥林匹克运动员一样，强弱之间的差距是残酷无情的。能拿金牌的足球队就能拿金牌，拿不到的就是拿不到，这是很残酷的。而对艺术家而言，决定性的比赛是从去世之后开始。为什么这么说，从开始到结束呈现的是艺术家的一段完整故事。人们要么给这个故事打分，要么不打分。比如说，我现在还活着，还在卖，还能卖。若在我死后的某一天，我的艺术不再被任何人所欣赏，那就是我真正的结束。
村上隆 黑人艺术家巴斯奎特就是最好的例子。当然，他生前也是超级巨星。但因为他是黑人，所以有点受压迫，因为艺术界是白人的天下。曾经，一个叫前泽友作的日本富翁花了超50亿日元拍下了他的画，引起了全世界的轰动。现在，巴斯奎特的作品拍出50亿日元已经不足为奇。他已经去世30年了，并正逐渐成为像毕加索一样重要的艺术家。
小记者 像梵高的作品就是在他去世之后变得抢手了。
村上隆 你知道的挺多呀。没错，梵高生前是个有点疯狂的人，他甚至割掉了自己的耳朵。他的生活态度蛮可怕了，所以似乎每个人都躲着他。但当他死后，那些不好的名声就随之消失了。当人们只看他的画作时，就会觉得说“这种糙糙的感觉真不错呢”、"嗯......这东西摆在家里似乎也挺好”，诸如此类。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分数是死后给的。
稻垣 村上先生你更想要哪一种？
村上隆 我的话，现在做的全部工作都是为自己的身后做准备了。（毕竟）我在这个世界已经是小丑了。
Q9
艺术家需要拿证吗？
小记者 画很多画就能成为职业艺术家了吗？还是有什么鉴定方式，需要获得什么证书？
村上隆 完全没有。我认为你完全可以自由地宣告自己是一名艺术家。如今最棒的是社交媒体--你可以立即将画作上传到YouTube、Instagram或X上。远比我们这一辈更容易出名，也能接触到更多人。最让我惊讶的是，如今的年轻艺术家们已不在乎从画廊出道了，他们把作品（通过网络）售卖到了世界各地，每个月能挣30万到40万日元，足以养活自己。太不可思议了。我也是大约半年前才知道，我很震惊。
稻垣 在村上先生这一辈看来，社交网络是好是坏？
村上隆 （网络）会使人太快地产生厌倦感。这就是为什么我在想办法一点一点地展示和转变创作主题，这样人们才不会感到厌倦。
Q10
您的对手是？
小记者 谁是您认为的对手，有没有让您觉得“哇，这个人太棒了！”的人？
村上隆 在我这一代人中，奈良美智是与我合作了很长时间的同僚。但要说对手，嗯......我并没有把谁当作对手。我更倾向于了解那些已经去世了的艺术家，看他们的作品对现在产生了什么影响。我在学习过去，也并不觉得我现在正处于人生的竞争阶段。
村上隆与奈良美智在丰田市美术馆，2017
Q11
怎么看待模仿您的人？
香取 您有没有遇到过使劲儿模仿（抄袭）您作品风格的人？
村上隆 现在有很多这样的人。
香取 看到这些，您本人是什么想法？
村上隆 如果比我卖的还要好，我就会很恼火。
稻垣 会有这样的人么？
香取 很明显你模仿了我，还卖得比我好。
村上隆 我能说什么呢？我们是我们这一代人中第一批创造出这种当代艺术风格的人，我们以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岛”，但后来的人们开始涌入并毁了它......“嗯？好吧。”我只能这样想，这也没办法（笑）。不过，我希望我们能再建一座新的岛，我现在就正在建造一座新岛。
Q12
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小记者 您已经创作了很多作品并取得了成功，您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村上隆 我真正想做的其实是动画导演。我在制作一部动画片，做了12年了还没有完成。我还拍过一部电影，但10年过去了还未能完成第二部分。虽然我没有任何天赋，但我还是想拍电影和动画片，所以我一直在努力，每天都希望能完成它。
稻垣 所以您也会创作故事是吧？
村上隆 我会与编剧和导演一起讨论。他们都是专业人士，会把我的想法整理编写成故事。但我常常觉得不够有趣，把想法反馈给他们，他们就会说“搞什么鬼？” ，渐渐地就放弃了。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直到现在。
稻垣 所以你是会去想创作一个有故事的画面吗？
村上隆 不。怎么说呢，最近我看了宫崎骏的新片《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它把我（想做动画）的原因体现的淋漓尽致。
宫崎骏新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苍鹭与少年）
村上隆 这部片子像一个故事，但又不是一个故事。宫崎先生是向别人传达自己脑海中闪现的画面，而不是要给别人灌输什么具体内容。他只是通过（动画）这种形式以确切地表达出自己的所思所想。对于那些期待一部冒险故事的观众来说，这可能是一部令人失望的作品。但对于像我们这样年事已高、在制作领域屡遭挫折的人来说，这是一部非常令人感动的作品。
最后，村上隆留给了孩子们一段寄语：
要欣赏画作，就必须先学习。
请大家务必好好地利用YouTube什么的，学习艺术的历史。只要输入类似 "学习艺术"这样的字眼，就会有很多东西可以马上学习。
”这位戴着奇怪帽子的乖张的艺术家，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场面话。“鸡”起娃来，意料之外地普通实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