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不曾失去过这么一个好演员,多好
#纪念菲利普·塞默·霍夫曼
编辑按
菲利普·塞默·霍夫曼,这个名字,或多或少地,正在逐渐被遗忘。距离他的去世,已经过去了6年多,我们在一个月前的2020年2月2日,匆匆地发出一张图片纪念他时,也曾烦恼:“为什么在哪儿都找不到太多他的照片?”犹豫了一会儿,我说,也许他生前不太常拍杂志图。至于剧照......但更因为他已经去世了六年,他的照片,不会再增加了。
过了一阵子,也是2月份,霍夫曼去世前最后为约翰·卡梅隆·米切尔(《摇滚芭比》《排队搭讪秘诀》)执导的电视剧《难得幸福》(Happish)拍摄的试播集影像流出,看到这段视频时,我也产生了相似的心情——
这个拖着沉重身体的疲惫男人,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了,说完那句“go fuck yourself”,就是道别了。一座奥斯卡影帝和一座威尼斯影帝,不过是他杰出表演才能的冰山一角。到现在,他都是在整个时代都出类拔萃的演员。六年过去,电影网站TSPDT根据出演TOP250电影频次及排名,加权算出的演员榜单里,他依然名列前茅,但从六年前开始,他的排名就不会再上升,只有可能下降了。他不再有新的照片,不再有新的角色。
▲图片来自豆瓣用户@JeffLivorno
每当看到,约翰·勒·卡雷(你们一定至少看过他的小说改编的《锅匠、裁缝、士兵、间谍》)曾对他说,他是勒卡雷心中唯一一个可以胜任乔治·史迈利(勒卡雷著名的”史迈利三部曲“的男主角)这个角色的演员,心中就满是赞赏与遗憾。
▲ 实际上电影中扮演史迈利的,
是同样优秀的演员加里·奥德曼
年轻时霍夫曼一直为自己名字中的“霍夫曼”感到烦恼,因为他年轻,外表并不出众,大多数人会觉得他太胖了,籍籍无名,却与大明星达斯汀·霍夫曼同姓,常常因此被人嘲笑。成名后,他的体型浮浮沉沉,减肥无果,滥用药物是他屡戒屡犯并最终杀死了他的毛病,心理问题是不为大众所知的谜题。我试图在他的表演和别人对他的评价中寻找端倪,往往无果,拙劣的行为心理学无法解释任何事情。
我想我们应当时常想起他,一个黑洞,而不是一颗巨星。说不上无出其右,但我认为没有人应该错过他的表演,只是他在伟大的道路上以死亡,半途而废。
若是艺术的殿堂有灵,一定在他走时,黯淡了一霎。
所以特意和好朋友,同时也是影评人和书评人的Dzolan约了这篇稿子,虽然没有如愿在2月2日发出,但还是决定要发出来。
Dzolan在文中花了很多篇幅写他最后一部主演作品,勒卡雷谍战小说改编的《最高通缉犯》,他在里面,是个睡得很少,忧虑太多的情报人员,总是在寒冷的街头巷尾眼神复杂地抽烟。
在豆瓣剧照页面,我无意看到一个男性用户的留言:“看了这部片子,我才开始吸烟的。”不禁觉得感动又好笑。我想虽然他不是主流审美体系中的好看男人,但也许在一些年轻男孩眼里,这个大腹便便的忧郁男性形象,也是深沉而性感的。
前言写得太长,以下才是正文。
今日作者 Dzolan
今日编辑 车小爷
纪念菲利普·塞默·霍夫曼:答案已写在墙上
来到2020年,再回想起留在上个十年的事物,将是一个越来越久远的过程,因为必须跨过这个拐点。时间的好处和坏处都恰在于此,让活着的人有正当的理由把过去分割、静置,也让大部分事物只剩留痕,少数幸运的像被装进真空袋,不过是再放久一点。
2月10日,杰昆·菲尼克斯站在第92届奥斯卡的颁奖台上,向给予自己第二次机会的人致意,用离世的哥哥写下的话结尾——要带着爱去拯救,平静会随之而来。看到这里,我其实有过一些偏执的念头:致意的时候,杰昆·菲尼克斯会不会想起菲利普·塞默·霍夫曼?镜头给到台下时,会不会有人想起菲利普·塞默·霍夫曼 ?
▲ 《大师》中的霍夫曼与菲尼克斯
在保罗·托马斯·安德森的电影《大师》里,霍夫曼和菲尼克斯出演一对师徒,招摇撞骗的大师试图拯救陷入精神创伤的退伍士兵,角色的混搭像是一次对理性世界的嘲弄,实打实的138分钟里,才发现他们都是信仰迷途的问路人。借着这部电影,这对电影里的师徒分享了当年威尼斯电影节影帝。
▲ 两位影帝在当年的威尼斯红毯
2014年2月2日,霍夫曼被发现死于纽约曼哈顿的公寓。菲尼克斯站在台上时,如果他本人,或者但凡其他人意识到这之中牵强到不应该,却又切实发生过的所有,大概会在心里默默感慨:原来距离霍夫曼离开,已经过去六年。
要缅怀霍夫曼的方式并不难,重新打开一部他出演过的电影,看他隔着牢笼与菲尼克斯互相咒骂(《大师》);
▲ 《大师》
端着酒杯,在派对上故作姿态地讲着笑话(《卡波特》);
▲ 《卡波特》
但最好是打开那些由他出演配角的电影,《私恋失调》里那个色情电话公司的暴躁老板;
▲ 《私恋失调》
《饥饿游戏》里朝着詹妮弗·劳伦斯款款走来的游戏设计师。
▲ 《饥饿游戏》
他们随着剧情需要突然出现,在未曾留意时悄悄离开,只带来惊喜,不留下痕迹,体面得好像一个心知肚明的老朋友,要趁天亮前消失在夜色中。
至于从头到尾看一遍他主演的电影,多少会在结束时感到失落。
《最高通缉犯》的结尾我曾反复倒回去看,看霍夫曼站在车外,浑身颤抖,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挤出那句"fuck",接着打开车门,臃肿的上身挤进驾驶座,发动车子驶向柏林街头。这个沉默的场景中积蓄了一个中年特工屡次失手后的愤怒、习以为常的无奈。随着电影结束,这些感触久久不能平息,引起额外的同情与不甘,因为这是霍夫曼在世时完成的最后一部电影,而没有人愿意看他这样在电影中落幕。
▲ 《最高通缉犯》
回顾这样或那样的时刻数不胜数。从1990年在剧集《法律与秩序》中初次露面,到去世一年后,出现在未能亲自拍完的《饥饿游戏3》,霍夫曼为他的职业生涯留下了六十多部作品。
他不挑角色,出演过牧师、小偷、教练、剧作家、黑帮老大、豪车司机……他口味广泛,能在小成本的独立电影里独当一面,也能在好莱坞内外游刃有余。
▲ 《海盗电台》
他跟艺术片大拿保罗·托马斯·安德森数次合作,也参演大制作的饥饿游戏系列、《碟中谍3》,倒数结束,当着汤姆·克鲁斯的面干脆利落地杀掉他的女友。
▲ 《碟中谍3》
再看跟他搭过手的演员们,朱利安·摩尔、爱德华·诺顿、乔治·克鲁尼、梅丽尔•斯特里普、尼可·基德曼、马特·达蒙......扳动手指,足以拼凑出半个好莱坞名人堂。
不厌其烦地罗列这些,也许能说明一个演员的地位、资历,他的宽容度和可塑性,但对于像你我这样的,盯着屏幕上的场景和人物来来去去,这其中唯有某个画面或某个角色带给我们的感受是最真实、最切中要害的。
▲ 《卡波特》
就像德莱叶的默片里,眼泪滑过圣女贞德悲楚的脸庞;《猎人之夜》里沉入湖底的母亲,在宁静中去往另一个世界。我们铭记电影的部分之一是它打动我们的方式。
1999年的《天才瑞普利》中,霍夫曼的登场出挑到足够被记住。当时32岁的他还没有发福,踩着敞篷车沿跳下来对他不是难事,他迈着像男模一样轻快好笑的步子走向裘德·洛,嘴里讲着冒犯的话:
Oh god,don’t you want to fuck every woman you see just once?
▲ 《天才瑞普利》,裘德·洛(左)、霍夫曼(右)
眼睛扫过人群又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傲慢劲头一度压倒一旁的花花公子裘德·洛。在后面为数不多的出场里,他越是洋洋得意,越是刻薄,越使得他被自己瞧不上的马特·达蒙敲死显得罪有应得,没有一点同情。
到了2003年,霍夫曼得到了他职业生涯第一个真正意义的主角,扮演美国当代文学史上饱受争议的作家卡波特,还原卡波特在写就非虚构名作《冷血》前后的经历。那种在反复观看录像后模仿出的天鹅绒嗓音,人群中与独处时的两幅面孔,一面戏谑,一面沉静,这个角色为霍夫曼带来的赞誉无需赘述,跟他搭档的凯瑟琳·基纳会为他说话,奥斯卡和金球奖会为他说话。
▲ 《卡波特》
在2012年的《大师》里,仍然可以看到霍夫曼出演《天才瑞普利》和《卡波特》时有意与无意间成为目光焦点的留痕。除此之外,整个10s,他几乎以同一种形象出镜。杂乱的白发,肥胖的肚腩,脸颊发红,背过身去就是一个易被忽略的人影,随便换掉外套就能从一个片场走进另一个片场。
带着这幅形象,霍夫曼在自导自演的《杰克去划船》里出演渴望恋情的中年男人,《总统杀局》里的政客,《上帝的口袋》里的小偷。
这些角色也都有着大抵相同的遭遇,无非是感情不顺利,仕途被挖坑,杂七杂八的破事混在一起逼得人发疯。
于是会看到中年男人霍夫曼在约会当晚把厨房砸得稀烂,政客霍夫曼被解雇后,双手插兜立在街角,在这之前他刚理过头发。
▲ 《杰克去划船》
对于那些有幸在第一时间坐在影院的霍夫曼影迷来说,我不知道观看《最高通缉犯》会不会有不同的感受?是否会在霍夫曼附身看向车内,或是站在街头抽烟时想象出过多的脆弱和疲惫?是否会觉得电影的结局和阴冷的色调也在为现实中霍夫曼的死致哀?
▲ 《最高通缉犯》
霍夫曼因过量吸毒死去后,许多报道和评论把他看作是天才艺术家在与自己的阴暗面斗争后落败,被自己内心的恶魔吞噬。刻薄点说,这样滥俗的套路霍夫曼本人在世时恐怕也不想接招,他也许宁愿回到自己的处女作里继续练习游泳,学着做饭。
无论是对《最高通缉犯》的看法,还是对霍夫曼之死的揣测,大概都有我们对死亡无法回避的想象,这是我们情感的软肋,也是轻易能激发道德的痛点,因呼声太高以至于我们忘记看清事实,听听死者的声音。
在2011年接受卫报采访时,霍夫曼对自己吸毒成瘾的经历没有避让,他的坦诚,他对自己的接纳和清醒的认知或许足够打破关于他死去的猜测:“我对节制饮酒没有兴趣,现在仍然没有。因为所有过去的经历并不意味着那仅仅是一段时期,那就是我。”
2008年的《虐童疑云》里,霍夫曼饰演的牧师递给教徒一个玩偶,把镜子放在玩偶面前,玩偶就会挑起笨拙的舞步。
▲ 《虐童疑云》
这本来是一个极好的隐喻,关于我们总需要另一个自我,或者镜子里未曾显现的东西,名声、地位、金钱等等,来驱动真实的自我。
而我想它也许并不适合霍夫曼,一个对自己的过去和缺陷全数接纳的人,已经击败了许多人。而如果没有那次意外,霍夫曼还能在曼哈顿的小城区继续住下去,背背台词,十天半个月跑一趟戒毒机构,回来的路上钻进那件熟悉的酒吧,与真实的自我相伴,原本会相安无事。
最后,我想引用评论家詹姆斯·伍德谈《莫失莫忘》的一段话——这部石黑一雄的小说讲述一群被培养长大的克隆人要把器官捐给他人,他们的人生只能停留在青年时期——作结,卸下我们对死亡的执念,对生命的执念。他是这样写的——
“神已经数算你国的年日到此完毕:不论怎样答案都已写在墙上。像赫尔山的孩子们一样,知道此生将在二十五岁活别的什么时候终结,似乎是夺去了人生全部的滋味与目标。但我们为什么要坚持相信七十岁或八十、九十岁去世就一定会收获人生的全部滋味与目标?”
而关于霍夫曼,答案确实已写在墙上。可以忘记,请时常记得,但别太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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