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豆瓣9.6的“神仙改编”,我觉得不行
#我的天才女友 第二季
L'amica geniale Season 2
今日作者 Yiwen
今日编辑 车小爷
《我的天才女友》:文本降级与影像超越
20世纪中叶以来,电影改编理论在西方电影理论界就引起了相当的关注,电影对文学的改编理论也出现了诸多“三分法”。其中著名的一类三分是以下:
法国理论家安德烈·巴赞盛赞的“忠实型改编”,即把原著直接搬到银幕上,包括人物、情节、气氛、诗意、风格,更倾向于直译式的改编,强调文学文本性的完整。巴赞的拥护者导演布列松,改编《乡村牧师的日记》前就说过:“一部真正的小说是不能够从体现它的文字中抽取出来的,忠于原著就应该忠于它的文字。”
▲ 《乡村牧师的日记》
第二类是波高热娃所讲的“创造型改编”,在表现原著人物和情节的前提下,进一步体现改编者对原著气氛和诗意的理解。这种改变也被杰格瓦纳称作是“注释式”的改编,鼓励改编者对原作细节上的一些修改。
第三类是,贝拉·巴拉兹的“自由开放式改编”,主张对原著大刀阔斧地修改。“改变是把原著仅仅当成未经加工的素材,从自己的艺术形式的角度来对这段未加工的现实生活进行观察,而根本不注意素材所已具有的形式。”
如果,我们姑且不把剧集与电影这两种影像媒介间的差异作为讨论,而是把HBO的两季剧集《我的天才女友》当成电影作品来作理解的话,它必然是更符合前两种,尤其是第一种的改编语系的。
▲ 《我的天才女友》第一季海报
这一点,也让它在观众及剧评人那里收获了不少称赞。《纽约客》去年一篇题为《The sweet linearity of “my brilliant friend”》的评论里,艾米丽•努斯鲍姆引用“忠诚的(dutiful)”一词形容了这部HBO剧集第一季对《我的天才女友》小说的改编,
她说:“正如许多评论家都用忠于原著来形容这部剧,它是忠诚的。”虽然她随后补充道,“尽管这也暗示了它其实并没有有趣到可以被称之为艺术的程度。”关于这部改编是否称得上有趣或艺术我们随后讨论,再此之前,也许我们更需要先看看,《我的天才女友》的改编是否真的那样忠诚?
▲ 《我的天才女友》原著四部曲
评估一部影视剧或电影对文学作品的文本性传递是否忠诚,除了评估它有没有还原原著中本身丰富的情节与饱满的人物以外,还要考量它是否有能力对其文字表现手法的作出一定还原。在这里即是:对作者埃莱娜·费兰特第一人称叙事的叙事声音的还原。
这一种叙事声音,几乎成为那不勒斯四部曲中最为突出的文学特征,它用“我”的视角叙事,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一种书呆子气质的严谨和审慎、克制和精确。不论是作为刻意的修辞手法,还是作为直觉的选择——我们总是更倾向于后者。
正如作者埃莱娜•费兰特神秘得几乎无人见过,她的叙事始终透露出自传性高于杜撰性的羞赧。在小说里,埃莱娜的叙事声音自始至终贯穿文字,甚至还有一种担心,担心自己的叙事会被自己的同伴莉拉的声音抢走。
由此,“埃莱娜的叙事声音”也成了这部长篇巨头里的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几乎是不可替代的,她很主观,充满了对自己和他人的凝视,也正因此面临一种被夺走声音的威胁而时刻警惕自觉。在这一先决基础之上,所有事件和观察才得以被表达出来。
HBO的改编当然作了这样的努力,两季中都采用了布列松在《乡村牧师的日记》使用的手段——用文学性的画外音,来补充叙事。
当然,还原小说的语言特征和视角,仍然是一项艰难的任务。小说中高密度的细节和不断穿插的埃莱娜的自我剖析是一张层层递进而密切的网,而电视剧在有限的时间内,需要面临取舍的问题。那它的取舍究竟完成得怎么样呢?
在原著小说《新名字的故事》里,我很喜欢的一个段落,是莉拉设计鞋店的海报,并且引诱莱农(即埃莱娜)一起加入她反叛而大胆的尝试。在原作中费兰特是这样写道:
“九月最后几天,我们一直在市中心的商店里,我们俩,还有三个工人。那是非常美好的游戏,是自由的创意时光。[…]我们买来了胶水、油漆和刷子。我们把那些黑色的纸片非常小心地贴在图片上(她要求很高)。[…]有一阵子,我觉得她创造了这个机会,就是为了回到她开始设计鞋子的那个时期,她还是名为莉拉 ·赛鲁罗的小姑娘。现在我在回想起那几天的快乐,觉得我们的快乐来源于她抹去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我们的生活环境,我们觉得高兴是因为我们升华了自己,把自己隔离起来,纯粹得为了完成一幅图画。”
费兰特花了大量手笔来描述“我”的参与,“我”不单是享受这次和莉拉的精神重聚,而是在用更强烈的目光凝视着莉拉,剖析她,审视她,思考自我。
同样地,莉拉对这次创造性行动投入的热情,也不仅仅是出于叛逆、宣告独立和破坏性这样负面的动机,而是也表现出“受心灵召唤、享受、忘我”的单纯。这是莉拉这个人物灵气绽放的瞬间,她的自我超越性,对来自环境的异化直觉式的反抗,天赋异禀的艺术直觉,都被详尽地描写出来了。
可再看电视剧,这个段落却令人遗憾地被降维为最简单的表现形式,片中的莉拉果决而坚持地要求修改图片,莱农的参与从简单的从被动到认同,她们的合作中自始至终不存在莉拉忘我的孩子般的单纯,相反主要围绕证明自己的反叛性而展开。
这种处理显然是简化了原作中复杂的情绪修饰的,刨去了更私人更丰满的“莱农在审读她”的凝视视角,而变成了一个单纯的人物事件。
由此,原作者意图从以情感投入为主的肖像(portrait)描述,意在表达莉拉从笼中雀重获自由、突破环境的尝试,变成了近乎客观的对事件(character-event)的描述,而莱农对她的理解和佩服,也就不可能被很好地表达出来,这之中的情感层次和丰富性自然降低许多。
但是,这并不是囿于篇幅或时长有限的必然选择。在同样的时长里,不乏有改编者会选择表现出文本中莱农复杂的情感凝视的手法,外化她的心理滑动,汇聚她对莉拉的揣度、依赖、崇拜、爱和嫉妒,无论用画外音或是表演上的更为细腻来实现。选择表现那样的凝视,也就更丰富了莱农的个性——审慎的、善思的,而不只把她当作一个呆板、克制、沉默、顺从的人物形象来处理。
仔细看来,整个改编中失去的不止是来自莱农复杂的情感凝视,还有完整的属于莉拉的个性。
在剧中第二集中段,莱农感觉到斯特凡诺的讨好而觉得有劝服莉拉改邪归正的使命,莉拉随后激烈地反抗了莱农,问莱农对斯诺凡特知道什么,并且说“你知道梅丽娜现在一点儿东西都吃不下去吗?哪怕吃一点也会吐。你知道朱塞平娜•佩卢索因为心悸睡不着觉吗?”
在原著中,这些争执和态度却没有被这样极端化、戏剧化地表露过,我想是因为这不符合莉拉的情绪习惯,也不符合莱农的个性。原著是这样描述:
“现在她(莉拉)心满意足,非常详细地和我讲述了他们之间的谈话:艾达非常担忧,梅丽娜现在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去,吃一点也会吐;帕斯卡莱也非常担心他的母亲朱塞平娜[…]她想让我意识到,没人对我倾诉什么,但是对她却什么话都肯说。”而在斯特凡诺和莱农表达苦恼后,莱农是这样表达的“她丈夫建议我协调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对她隐瞒和斯特凡诺去雷蒂费洛的事,就能更好地扮演这个角色吗?我害怕辜负斯特凡诺对我的信任,然而我却没有意识到我已经背叛了莉拉?不,我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并不是我真正的想法,更确切地说,我的犹豫不决先是变成了一种假装的心不在焉。”
这样复杂的内心活动是更真实的,剧里选择简单地分配在不同人物身上。在剧中,莉拉与莱农激烈争吵,主动表达了自己对那些女人的担忧。
随后,莱农走在城区的街上开始注意到周围生活的女人,她们被这个城区腐朽的价值异化、被丈夫和家人物化,她仿佛这才开始思考。
在小说里,感受的顺序却不是这样的,思考是由莱农主动观察而悟到的,见完莉拉后——“像往常一样,在楼道里,我就开始分析她那么做的原因,或者说是我自己的感觉”。可以看出,莱农不是被莉拉“点醒”,她的醒悟始终是来自她的敏感、深刻的思考与自觉。
平心而论,莉拉也不具备直接点醒她的能力。她不擅长用逻辑去类比的思维习惯去说服谁,她的恐惧和投射更来自本能和潜意识,所以也几乎无可能直接像电视剧里那样的口吻诘问莱农。
而原著中这个段落也最好地表达了她们之间友谊的双生关系,莉拉凭本能行事,而莱农通过对她的解读获得“莉拉+我眼中的莉拉”这样的二次滋养进而思索自我和现状。
可是,这些本来更符合人物个性和思维的表现,为什么却没有在影视剧里出现呢?改编者选择简单地让莉拉拥有“自觉”而让莱农“更为被动”,在情节上貌似没有缺失,实则却使两人的个性复杂面一定程度上萎缩了。
不难发现,这种改编选择,可能是为了更好地表达冲突、对立而亲近观众,却没有那么忠于原著。
在电视剧的第二集末尾,海滩边,莉拉告诉莱农自己怀孕了,她对莱农有一段长时间无声的凝视,仿佛在倾诉一种无言的悲哀。
在小说里,费兰特是这样写的:
“‘你已经答应我了,你说我们会一起毕业。’‘不行。’‘为什么?’莉拉用手指来回抚摸了一下书的封面,想把它捋平。‘我怀孕了’,她说,没等我做出反应,她嘟囔了一句:‘真热啊。’她放下了书,来到了水泥平台边上,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水里,她忽然叫喊着安东尼奥的名字。[…]她张开双臂,非常笨拙地滑了一下水面,开始挣扎,她并不会游泳。”
这是一段原本就非常视觉化的描写,费兰特用了贴切的文学性类比把莉拉举重若轻、骄傲的个性与恐惧担忧的直觉一笔勾勒了出来。莉拉始终是这样对恐惧举重若轻,不屑于也不会长时间表达悲哀这样的情绪。
可在剧里,莉拉婚后却对莱农倾诉和注视表露悲哀,这一处理并不比原著更高级或贴切,也没有将原著的神韵作以提炼,而更像一种“电视剧思维”的篡改,增加了许多不属于莉拉的情绪风格和语言表达,目的是方便情节推动。表面看来无伤大雅,实际上却失去了对人物个性更细腻、值得咀嚼的空间。
当一部长篇巨作被影视化改编时,许多编剧会选择像塞饺子馅一样,把人物在不同情绪下所说的话夹杂到同一的场景里去,人物的真实、细腻和两者之间交互的绵里藏针也就非常容易一不小心就产生变味。
莉拉的脆弱性与小说的不符,而莱农的思辨性与敏感、隐藏在少言背后的洞察力也没有得到更精妙地呈现。
第一季主演露面时,观众盛赞选角的精准,在第二季里的某些时刻偶尔会出现一种“形似神不似”的遗憾。在前三集中,莉拉的演员就流露出一种演员本身娇弱的气质,她在和莱农去老师家时坐电梯会被惊吓到,像个小女孩一样不好意思地笑(小说中完全没有这样的情节,她们选择了走楼梯。莉拉始终很骄傲);她在走路时也表现出了一种不适应高跟鞋的不自信。好在之后几集中,她的表演有所扭转。
抛开这些来看,HBO的这套改编,确实是建立在对场景、外在氛围与人物形象选择精确把握上而收割拥趸的。在城区氛围的打造中,剧组精妙地烘托出了乔伊斯笔下《都柏林人》的精神瘫痪(paralyze),居住在那不勒斯城区的人被一种灰暗和闭塞的氛围笼罩。这一点值得称赞。
我也很喜爱对安东尼奥以及莱农母亲的角色安排,在原著之上更作了视觉丰富和细节。但就像艾米丽•努斯鲍姆所说的,这些都还没有足够有趣到被称之为艺术。对于一部原本就是高情节的故事小说来说,做到外部氛围的还原,结合原作中细密而平实的叙事推动,的确是出不了大错的,但还是,不够天才。
当它舍弃了费兰特冷静背后的复杂多面的矛盾,也等于放弃做到“懂”抑或“说出”作者的心声,舍弃了贯穿时空的,回忆录式对“朋友”凝视的主观视角,宣告自己没有足够敏锐到可以去戳穿叙事者对自己嫉妒又钟爱的朋友的“羞于启齿”,抑或,更天才地,把这种“羞于启齿”表现出来。
在此之内,它的改编更像是一位简·奥斯汀电影改编派的学院导演作出的,钟情于外部空间、时代性的良好情节剧改编。它失败于没有真正勾勒出费兰特文字之下细密情感纹理的内心,而也恰恰正是这些纹理,才说出了那不勒斯系列独特的,有关“友谊”背后至深的秘密。
诚然,那不勒斯四部曲的故事里蕴藏着众多的主题,命运、阶级超越、友谊、知识与自我、时代与革命……它是饱满的,是适合影视剧、电影改编的。HBO的改编完成了其中一部分表征,没有出现大的失误。
▲ 原著中文译本
但是我想,在往后更多的影视改编里,必然还有涌现不同于HBO创造的这一种改编,而那一种能否对文字背后的情感纹理最更深入的挖掘呢?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总结对《我的天才女友》这两季的感受,那应该是,我相信,热爱这部剧的人不会不爱原著,但热爱原著的人却未必会像爱原著一样热爱这部剧。如果你被《我的天才女友》里两位女性身上的独特以及她们友谊的复杂所吸引,那么请翻开费兰特的书,她只会让你更为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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