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娘炮，你是吗？

“娘炮”这个词，如今可能很少人没有听过。如果你比较不幸，可能你看到这个词的第一个反应会是不屑和蔑视——不是对这个说法本身，而是对”娘炮“背后被代表的庞大人群。

“娘炮”是错误的，

是应当被“纠正”的，

应当被“抵制”的，

应当被“消灭”的。

让我们拒绝娘炮，拥抱阳刚。

是的，以上，就是父权制想让你相信的东西（之一）。

父权制是指，在家庭中由年长男性掌握权势的制度。索科勒夫定义“父权制”为“年长男性的统治”。（《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作者上野千鹤子）

听起来是不是也没那么糟糕？尤其当你是一个男人。那些倒霉女人的命运，可不会降临到你头上。

不过父权制压迫和剥削的可不只是女性，“未婚、不婚的男性”也包括其中。什么？你是个已婚的异性恋男性？那么我想你或许会对这个故事有点熟悉：

这个故事来自《男性的衰落》的开头，这本书的作者，获得过大英帝国勋章的英国当代艺术家格里森·佩里，同样也是一名男性。

蔡依林的《玫瑰少年》背后，是一个血淋淋的故事。少年叶永志因为外秀气、举止温柔而饱受校园欺凌，甚至有男同学在他上厕所时包围他，硬要把他的裤子脱下，“检查看看是不是女生？”有人威胁要打他（曾经打过他），导致他不敢上厕所。最后15岁的叶永志倒在学校的男厕所里，血流满地，再也没有起来。他的死，推动了台湾《性别平等教育法》的出台。但这个代价太大。

/ 叶永志母亲采访

这样的故事在全世界上演着，无数受欺凌的“娘炮”男孩也想过一了百了。

“坚强点！man up！别唧唧歪歪！别像个娘们儿似的！”

我想，面对这些孩子，一个得体的人类，必定说不出这样的话。

与“娘炮”经常同时出现的词，是“阳刚”。或者我们也可以称其为“男子气概”。英文世界里有这么一个流行的概念——Toxic Masculinity，有毒的男子气概，有毒的阳刚之气。

好吧，你是一个异性恋男性，你在母亲的子宫里时，就注定拥有一种特权，那么你就不会被父权制剥削了吗？有毒的男子气概会毒害男人吗？当然。

“那些误入歧途的（男）青少年该怎么办？他们以为摆脱贫困和边缘化同时维持男性自尊的唯一方法就是犯罪。

那些孤独终老的男人该怎么办？他们找不到伴侣，很难结交朋友，最后以自杀结束生命。

还有那些狂躁不安的男人，他们将男子气概带来的压力发泄到其他人身上。”

（《男性的衰落》，作者格里森·佩里）

说到这里，让我们再来浏览一下，对“娘炮”群体的众多“不屑与蔑视”，或者说是，“禁止与杜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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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广电总局发布公告要求进一步加强文艺节目及人员管理，其中提到应坚决杜绝“娘炮”等畸形审美。

/ 广电总局通知原文截图

全文：http://www.nrta.gov.cn/art/2021/9/2/art_113_57756.html

同样在刚刚过去的九月里，在抖音拥有200万粉丝的博主康雅雅的账号因“涉嫌低俗”而被永久封禁，虽然后来由于网友们的集体发声而解禁，但他删除了所有女装视频并为自己“没有考虑自身对社会和青少年的影响”而道歉，其他许多发布过扮装视频的博主也纷纷将该类视频设为私密。

/ 康雅雅道歉并删除自己所有女装视频

称自己男扮女装的行为对社会风气造成了不良影响

对于习惯为父权制意识形态背书的媒体和机构来说，征讨“娘炮”的战斗从未停止过：

《光明日报》在今年8月27日刊文称《“娘炮形象”等畸形审美必须遏制》；

/《光明日报》：

《娘炮形象畸形审美必须遏制》

广电总局的通知发布后，《环球时报》的评论员王明宇发文称，东亚娱乐圈近年来热捧的“小鲜肉”、男演员追求阴柔的风潮源于日韩，甚至将其原因归结于美国的文化殖民。

类似于《娘炮之风当休矣》的标题见诸报端的文章在五年前都已屡见不鲜。

我想说的是，父权制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并不限于某个国家，某个地区。

父权制自然绕不开“权力“，实际上，什么都逃不开权力。性，或者说，性存在（sexuality）也一样。

性别气质是性存在的重要部分，但它并非独立存在。性别气质与性别角色、性别认同乃至性欲望等等均有所关联。

因此，通过对不同性别气质的银幕呈现/社会态度的考察，我们能够得知权力在性别维度上的运作方式：

怎样的性别气质被鼓励？

怎样的性别气质被贬低？

何种性别的人，拥有怎样的性别气质，

会得到权力的首肯？

并非某个性别、不具有何种性别气质、或其性别认同和性别气质与主流不符的人

将会遭遇到权力的哪些责难？

陀螺电影邀请了社会学专业的作者Enlightening和我们一起来完成本篇推送。我们想和你一起寻找和讨论这些问题的答案：

“娘炮”威胁到了谁？

反“娘炮”的人为何如此痛恨“娘炮”？

在现实世界中，

“娘炮”们的真实处境又是怎样的？

也许以上的每个问题都值得用单独的一篇文章甚至一本书来回答。

在这篇推送里，我们挑选了“影像”这个角度，由此出发，梳理新世纪以来的影视中那些让人印象深刻的“娘炮”形象，并就其反映的共同历史对男性权力与性别气质之间的纠葛进行思考。

我们经常强调我们发出的影评不一定代表我们的立场，只是一种观点的分享。但是今天这一篇，的确代表了我们的立场。当然，我们也欢迎有理有据的反驳。以上。

月光男孩              

Moonlight

导演: 巴里·詹金斯
编剧: 巴里·詹金斯 / 塔瑞尔·麦卡尼
主演: 崔凡特·罗兹 / 安德烈·霍兰 / 马赫沙拉·阿里 / 娜奥米·哈里斯 / 加奈儿·梦奈 
类型: 剧情 / 同性
制片国家/地区: 美国
片长: 111分钟
豆瓣评分：7.4

小不点，齐伦，男人。巴里·詹金斯用他独特的细腻笔触勾勒了《月光男孩》男主角齐伦的三幕人生：

小时候，在家被吸毒成瘾的母亲咆哮辱骂，在外因身材瘦小而遭人欺负；

青年时，懵懂的齐伦意识到自己的同性欲望，他和同学凯文在沙滩上发生了性关系，为了在同学面前隐瞒自己的性取向，凯文在怂恿下殴打了齐伦，久被冷落霸凌的齐伦在绝望之中将一把椅子狠狠地砸向欺负他的同学，也因此被判刑入狱；

第三幕时，曾经瘦弱的齐伦已经是身材魁梧的毒贩头子，别人对他望而生畏，直到他接到凯文的一个电话，记忆与情愫覆没了他，他与凯文在约定的地点见面，回到凯文家中，他像孩子一般将头倚靠在凯文的肩膀上。

/ 父权制和丛林法则禁止的“软弱”

《月光男孩》的悲剧底色正来源于「有毒的男子气概」的诅咒。

齐伦因缺乏男性气质而被欺凌，齐伦的爱人为了证明自己的男性气质而殴打齐伦甚至步入错误的异性婚姻。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为了继续生存下去的齐伦不得不披上男性气质的外衣，而只有在曾经的爱人面前才能脱下伪装。

/ 血淋淋的“男子气概”

当白人同性恋逐渐远离了同性恋解放运动的历史并努力跻身中产阶级，巴里·詹金斯走得更远，他敏锐地捕捉到美国种族和性别平权运动中被落下的黑人男同性恋，他们既被男性中心的黑人社群放逐，又无法在白人主导的同性恋社群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在白人至上主义和父权制的围猎之下，他们隐藏并伪装，哪怕他们知道那不是真实的自己。

犬之力             

Power of Dog

导演: 简·坎皮恩

编剧: 简·坎皮恩 / Thomas Savage
主演: 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 / 克斯汀·邓斯特 / 杰西·普莱蒙 / 柯蒂·斯密特-麦菲 / 托马辛·麦肯齐
类型: 剧情 / 同性 / 西部
制片国家/地区: 英国 / 澳大利亚 / 美国 / 加拿大 / 新西兰
片长: 127分钟

豆瓣评分：7.5

阴柔的，“娘炮”的，未必是懦弱的，或者说，恰恰不是懦弱的。

/《庸才》剧照《犬之力》中外表“娘炮”的彼特

刚刚凭借《犬之力》捧得银狮奖的简·坎皮恩毫不留情地给了男性气质最致命的一击：

农场主菲尔·伯班克有着典性的霸权型男性气质，他与弟弟一同经营着家族的农场，当他的弟弟乔治带回他的妻子及其与前夫所生的儿子彼特时，菲尔对弟媳和侄子百般刁难，以至于彼特的母亲几近精神失常，因外表柔弱而与牛仔们格格不入的彼特也常被菲尔和其他牛仔们冷嘲热讽；随着时间推移，菲尔发现自己竟对彼特的情感日趋微妙，但在同时，表面逢迎菲尔之意的彼特却设法杀死了菲尔。

/ 符合传统对“阳刚”描述的农场主，牛仔菲尔

在采访中，导演简·坎皮恩表示《犬之力》“试图用一种复杂的方式接近男性气质，这是一个思考和重新思考这个世界的男性的坚实容器，它是一部探索男性神话的大型风景片”；

与热衷于探讨浪漫爱、身份认同与社群历史的大多数当代酷儿电影不同，《犬之力》展示了一种前现代的同性情欲，并以一次温柔的悄无声息的谋杀将男性气质覆没，而杀手正是那个被男性气质围猎、轻看乃至鄙夷的“娘炮”。

即使不是最高明的形态，《犬之力》确有它特殊的意义，它至少提供了一种解读的路径，如果不是给出确定答案的话——富于侵略性的男性气质表演，未必反映其强大或坚固，而恰恰折射出父权主体的脆弱和自我否定。

亢奋             

Euphoria

导演: 萨姆·莱文森 / 奥古斯丁·弗里泽尔 / 詹妮弗·莫里森

编剧: 萨姆·莱文森
主演: 赞达亚 / 亨特·莎弗 / 雅各布·艾洛蒂 / 芭比·费雷拉 / 亚历克萨·德米 
类型: 剧情 / 悬疑
制片国家/地区: 美国
集数: 8
单集片长: 55分钟

豆瓣评分：8.5

HBO高分剧集《亢奋》中有这样一对父子，他们从外形到行为都完美符合“男子气概”的定义——高大身材，一身腱子肉，一张布满“男人味”胡渣的，棱角分明的脸，充满自信，充满性吸引力。儿子内特从小受父亲耳濡目染和言传身教，成为了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受“有毒的男子气概”围困的青少年。

内特对自己的“男子汉”身份深信不疑，他钟爱个子娇小（以显得他更加高大），女性性征明显，身体柔软光滑没有多余毛发的女孩，并将自己定位成女人的救世主——而真男人就是要用拳头保护“我的女人”。不仅如此，下意识物化女友的内特还试图控制女友的全部生活——包括在她“不听话”时当着一众人的面掐住她的脖子。

/ 内特和女友

这样的“男子汉”教育背后，是乐意彰显自己强势男性气质，背地里却频频和跨性别女性约炮的父亲卡尔——在“真男人俱乐部”的标准里，跨性别女性就是“娘炮”的“人妖”，而一个不和“真女人”做爱的男人，也算不上什么“真男人”。

/《亢奋》截图，男子浴室里“真男人”们的嘶吼

你看，这是多么荒唐的一套理论，它困住一个人，然后给他和他身边的人都贴上非黑即白的标签，你严格地执行它的所有标准，一条都不允许差——内特和父亲卡尔于是都拥有了黑暗的秘密，他们不是光荣的纯直男，他们对跨性别女性的隐秘渴望对于他们所受的父权制规训来说简直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而谨守这一套荒唐标准的他们，不仅在霸凌着身边的人，同时也在折磨自己，总有一天生命力被完全侵蚀，一点渣子都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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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从一开始，“娘炮”这个概念便缺少一个严格的定义。

这是因为性别气质是连续的光谱，而非对立的两个选项，被视为“娘炮”的主体的性别认同（gender identity）同样如此。

在性别角色固化、性别刻板印象主导、性别表达受限的父权制社会中，不仅男同性恋和其他不具有主流男性气质的男性会被指认为“娘炮”而被排除出“真男人”的范畴，具有男性气质的女性会被称为“假小子”“男人婆”，而且处于更边缘位置的跨性别者，尤其是跨性别女性，则会被置以“人妖”等褫夺人性的蔑称。面对这一沉痛的现实，电影和电视创作者们没有保持沉默。

/ 纪录片《揭开面纱：好莱坞的跨性别人生》

如果说温柔动人、时露锋芒的男同性恋电影是对曾被扁平化、被嘲笑的“娘炮”们真实人性的重新找回，那么刻画跨性别女性形象的电影则对身体、男性气质与父权制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更具颠覆性的揭示。

我们能看到讲述世界上首位跨性（别）者莉莉的故事的《丹麦女孩》这样的影片。

/ 《丹麦女孩》剧照

2017年，由跨性别女演员丹妮拉·维加本色出演的智利电影《普通女人》一举夺得柏林电影节银熊奖和奥斯卡最佳外语片。

它讲述了跨性别女性玛丽娜悲痛而具有力量的故事，与她同居的爱人奥兰多在突发疾病身亡之后，奥兰多的前妻禁止玛丽娜参加他的葬礼，而由于她的跨性别身份及其与奥兰多的关系不被承认，她失去了她的住所，并被屡次遭到骚扰和羞辱。

/《普通女人》截图

在第71届戛纳电影节夺得四项大奖的《女孩》似乎是《普通女人》的反面——

主角Lara在各方面都能被全世界的跨性别者艳羡：全力支持她的家庭、包容的社会环境和相对健全的医疗体系。但是，她仍被日益加重的性别焦虑所困扰，等不及性别重置手术的她在一天放学后自己用剪刀剪掉了生殖器。何惧剧痛，女孩用她的身体——这个最原始的武器——与男性的范畴永远决裂。

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对美好生活的愤怒憧憬的话，她不可能为找到真正的自己这样做，她不需要通过“男子气概”去证实自己的强大和真实，恰恰相反，是站在男性气质的对立面让她重获新生。

/《女孩》剧照

与其说新世纪以来井喷式的女性主义和酷儿电影否定了男性气质本身，不如说它们共同揭示了“有毒的男子气概”是如何伤害了所有人，同时还鼓励传统的霸权型男性气质向一种友好的、包容差异的关怀型男性气质转型。可以确定的是，随着性别平权观念的进步，探讨权力与性别气质的关系与历史的电影在未来只会更多，而不是更少。

为男子气概解毒，意味着将“阳刚”与“负责任”“有能力”“领导者”等实务意义上的优良品质解除绑定——因为两者从来不存在所谓天然的关联，而位于光谱另一端的女性气质也不意味着“寡断”“软弱”“善于照顾”。

你看，这可不是搞“性别对立”，贬低“娘炮”，赞扬“真男人”，表扬并暗讽（同时暗示其”不像个女人“）优秀的女性“杀伐决断得像个男人”，欺凌温柔的男性为“娘娘腔”“不是个男人”，才是将男性和女性（实际上是“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置于两极。

《发明男性气概》作者大卫·吉尔默写道：“男性气质是一份象征性的脚本，一种文化建构，变化无常且并不总是必要。”

《男性的衰落》作者格雷森·佩里写道：“男子气概多是建构出来的，是人们对长阴茎的人的局限感受。”

男子气概是一种幻觉，父权制并不在意你是什么性别，它只想利用你而已。而若你在这样的制度中对自己的天然优势沾沾自喜，别忘了丛林法则和社会达尔文主义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论是什么性别，什么地位，婚否生育与否，你我或许都是被围猎的对象。

没有人有资格对一个因“娘炮”而受欺凌的人说“你要坚强面对这一切”，我们只能对为其所苦的人说，你真的真的没有错。

我也再也不愿给“娘炮”加上双引号，以示自己并不赞同这样的污名。

可爱温柔文静秀气，如果这样就是娘炮，那么“娘炮”根本就应该是一种赞扬；

脆弱犯错犹豫胆小，如果这样就是娘炮，那么全人类都是娘炮。

我也是，你也一样。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