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一个女权主义者办了一本《花花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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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让男人成为被凝视者的杂志？女性同样有看的权利？这个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70年代的美国。用“裸男策略”谈女权，最近的HBO Max新剧《风骚女子》别出心裁，从创办女性情色杂志开篇。

/《风骚女子》海报

大噱头、平均30分钟/集的精干速度，剧集播出以来，在豆瓣和烂番茄等平台均取得不俗的成绩。

/ 《风骚女子》豆瓣评分8.6

简要来说，女性主义、性知识启蒙，加上传媒创业的三合一混搭宝典，是你值得拥有的打开方式。

/ 《风骚女子》烂番茄新鲜度96%

1970年代的美国洛杉矶，瓦莉学院毕业的女权主义者乔伊斯想要创办《母权制觉醒》的杂志。怎奈大环境相对保守，内容不接地气，更找不到人投资，男友不支持，实际开展困难重重。

/ 《风骚女子》剧照

所幸，杂志展会上遇到的情色杂志商道格向她抛出橄榄枝。从事着最物化女性职业的机会主义者瞬时变成了救星，天生冤家（Odd Couple）勉强组队。两种奇妙因子的碰撞设定，反差期待值在此拉满。

/ 《风骚女子》剧照

但道格的建议让她一时接受不了。他举了一个例子：想让狗狗乖乖吃药，要给药抹上花生酱。直接点出路子——想要宣扬你的思想，先给猎物点甜头，把插页加上裸男的照片。现成方法干嘛不用？来啊，互相物化吧！

/ 《风骚女子》截图

情色=庸俗？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哲学被玩透了。这一次HBO Max靠尺度博人眼球吗？不尽然。不管媒介怎么变，“大套娃”剧集《风骚女子》拿奇观做幌子，用电视媒介表现印刷媒介生产始末，完美嵌套地服务于与故事本身相同的内核。

使用凝视元素的影视作品不在少数。如果说《燃烧女子的肖像》集中探讨了“看”行为的深层内因，《风骚女子》则把关注点放在“看”的内容与载体之上。

/ 《燃烧女子的肖像》剧照

情色杂志切口虽小，承载却不少，折射出种种视觉文化、性艺术与社会意识形态演变。说起它，大多数人脑海里会蹦出引领美国风尚和性观念解放的《花花公子》，以及与之相爱相杀的《阁楼》。博尔赫斯、海明威等名人撰稿，以梦露为代表的艳星由这里走出。乍一看，《Minx》模式好像女版《花花公子》，参照原型太相似了！

/ 《花花公子》传记封面

《Minx》杂志剥开外层遮掩的花瓣，直露敏感议题的花蕊，反而为人物提供联系的契机：

乔伊斯难得和姐姐雪莉就性体验交心，体会到“小玩具”带来的快乐；

斑比完成从靠外在谋生的模特，到追求精神意义的华丽蜕变；

做生意目的之外，老板道格渐渐了解这份事业别的真谛。每种变化都丰满了人物弧光。

/ 《风骚女子》剧照

杂志编辑部所做的不过是先验预判，提前帮读者挑选一遍内容，单向的口号宣言通过交流切实落到共情互通。制作者同样作为欣赏者，去触摸那最熟悉的陌生。

摄影师里奇相机定格裸体模特的瞬间，框外人得以静观欣赏，运动参照——死亡般凝固，有如画作，向心的内动生成了。

/ 《风骚女子》剧照

观众为之动容时，不难发现，情色杂志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莫说他人与社会偏见，就是编创人员自身都未逃脱女性潜意识的羞耻：

乔伊斯迫不及待去商店想要购买第一期作品，搜索货架而不得，只得低声向男性店员问询，购买后落荒而逃：

/《风骚女子》截图

斑比和雪莉推着购物车打掩护，假意偶遇，向目标女性顾客一对一赠书，像极了地下小组接头，更别说因涉嫌在学校周边传播淫秽喜提的“监狱一日游“。

/ 《风骚女子》截图

不知何时起，裸体、暴露和淫秽、色情、庸俗被偏见画上等号。但恐怕，资本兴起或多或少推波助澜，情色杂志、色情片、情色片等门类有了产业化趋势。

如此，有必要先扯清它们之间的关系了。

有别于受最高级别管控的《野兽》之类主要展现性行为的色情片（性片），侧重感官刺激的日本成人片，情色产物虽涉及性描绘，内核却是文艺的，性作为一种手段去满足哲学、艺术等表达需要，情居主，色其次，同时探讨人性与道德之间的挣扎。

/《野兽》海报

剧中，杂志的产销流程可谓命途多舛。时不时的，警员来编辑部“抄个家”，官方化身用条条框框讨要赎金的常态，道格早已见怪不怪；新一期的杂志上市前夕，大家不得不赶工手动重新装订，去除“敏感”内容；面对销售方的一车退货，道格亲自去商谈说服……曾经，一个时代的处境竟如此艰难。

/ 《风骚女子》截图

在巴塔耶对色情的系统性论述里，“色情”不单是动物式的性欲刺激，还是作为人的独特属性，它的语词概念产生有赖于人的思想发现，是对禁忌的越界，有着耗尽和礼物的功用。人内在的、即时性欲望需求未经世俗控制时，动物性随时被激发，复归裸体原始状态。二维状的视觉产物首先满足了人的窥视欲望和性欲想象。

纵观西方宗教与艺术史，身体与之紧密相连。基督耶稣复活，向死而生；古希腊裸体造像展现人体美学和肉体尊崇。当裸露的身体以艺术品状态呈现时，表达纯粹的身体审美，不含杂质。

/ 巴塔耶《色情》封面

就事论事，性征以奇观（Spectacle）存在的商业价值与繁衍、满足欲望的生理价值并不相悖，前提是社会伦理方面合理的尺度约束。

从1857年英国《淫秽出版物法》，1873年《康斯托克法案》到Roth案，《海斯法典》的立与废，还有时至今日众多的法律变革，细分变化肉眼可见。由“沾性即淫秽”的暴力一刀切，到个案分析、考虑动机和接受后果，社会观念因时而变，审查机制理应随之更新。

换位之后的尴尬

凝视VS被看

视觉中心主义暴政下，读取图像明显更容易，那么能吸收《风骚女子》主角乔伊斯女权深度文章思想的读者，究竟有多少？恐怕要先打个问号。毕竟有先例在，大众首先想到的是兔女郎logo和大尺度照片，而非其他具体内容。

三维实存让步二维平面，不平衡的五感下，用讨巧的方式达成所谓的目的，何尝不是弱势方的屈从？

/ 《视觉快感与叙事性电影》截图

1975年，女权主义电影理论家劳拉·穆尔维提出如今我们熟悉的男性凝视（male gaze）的观点，即被凝视的女性幻化为男性眼中的客体，为后者提供观看的快感。

/ 劳拉·穆尔维

景观社会，拜物教盛行之风扩及到人。《七年之痒》里玛丽莲·梦露长裙摇曳生姿的经典形象，梦游者英格丽·褒曼，葛丽泰·嘉宝的脸部特写无一不是迎合男性性幻想的投射产物。

/《七年之痒》海报

而《风骚女子》打了个颠倒，创造女性凝视，女性享有男色消费的可能，正如男性消费女性。改变话语权真的不费吹灰之力吗？

若是止步于此、沉溺其中就认为大获成功的话，那就太天真了。结构还是那个权力结构，轮流掌控话筒罢了，其实什么都没改变。挖掘机得接着往深处挖。

/ 《风骚女子》截图

光是开拓便极其艰难。寻找广告商的桥段中，乔伊斯好不容易在俱乐部物色到理想的合作对象。老大爷却只愿和道格（男）谈，甚至提出和斑比共度一夜的要求。

行业由男性主导——Boss道格，跟班乔伊斯没有直接谈的资格；利用男权和财富进行色情交易的潜台词行为一同赤裸裸彰显。

/《风骚女子》截图

再者，《风骚女子》惊喜之处在于，它的设定自然生发了男女换位后，观者与被看者的转变。

面试模特时，保守的乔伊斯面对一个接一个的男性生殖器“花容失色，装作看书掩饰尴尬，张嘴闭嘴聊女权的激进姿态烟消云散。有种规训已深入到骨子里，一时难以切换。

/ 《风骚女子》剧照

与首期模特消防员帅哥的情感纠葛中，夏恩动了真情，乔伊斯 “逢场作戏”的解释被扣上“物化男性”的帽子。阴差阳错间，男性的反抗觉醒于情理之中体现。

/ 《风骚女子》截图

由上，我们清楚地发现，二元偏执思维遮掩住腐化又新生的权力机制。“凝视”的超越引发了一连串两性生存状态的沉思。

女权&媒介

追根溯源，我们回头看美国女权运动中，性解放与媒介使用形影相随。

早在上世纪初，第一次女权运动的先锋争取到了选举权。二战后美苏冷战沉闷政治背景下，女性响应号召“回到家里去”；

/ 来源：A Brief Summary Of The Second Wave Of Feminism (feminisminindia.com)

六七十年代，维多利亚时代的禁欲主义被性解放、平等与自由的浪潮吞噬。走出家门，第二次女权运动如火如荼进行，《风骚女子》反映的正是该时期的社会风貌。

彼时，占主导地位的印刷媒介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剧集切入到女权主义最感兴趣、也是争议最多的“性”话题，用杂志作为载体的角度尊重了历史事实。

/《成为波伏娃》图书封面

像《Minx》这样的杂志社自有双重属性，除物质性印刷品生产扩散，作为组织机构的它实际承担了宣传重任，还特别便于精神团结。譬如刚开始，斑比了解到男女薪酬的巨大差异，由了解到认同，毅然决然投入到新的工作。

西蒙娜·德·波伏娃、贝蒂·弗尔丹等人的思想论著正是经由印刷品传播，受众阅读后弥散开来。

/ 来源：#MeToo Against Sexual Assault - #MoveMe (berkeley.edu)

时至21世纪，好莱坞性丑闻爆出，#MeToo 运动凭借新媒介互联网。媒介工具更迭，幕落幕起，斗争的火焰从未停歇，它一直以旁观者的姿态见证着。女权与媒介向来依存紧密。

然而，代表部分意愿的女权从不是一帆风顺。《美国夫人》里，很难说反对《平等权利法案》的施拉夫利摆脱了潜意识的女性束缚。但反对带给她的一定有拥有权力的存在感。

/《美国夫人》海报

女性与男性并非绝对二元对立，同样地，没有规定说女性内部要拧成团一齐向外。粗糙的泛化分类变为问题的根源所在，诉求的天平不总会平衡。《风骚女子》第六集里，矛盾显现，乔伊斯被指责为叛徒的时刻不正是症状的爆浆吗？

/ 《风骚女子》剧照

长久以来，关于性的生理（Sex）与社会意义（Gender）常被混为一谈，以生理属性为标准的粗暴二分让本质主义（Essentialism）语言暴政占领高地，少数群体被边缘化。

那么，《犬之力》菲尔伪饰的男子气概（Masculinity），传统社会认定的贤良淑德、善解人意女子本质（Femininity）恰似海啸到来的前兆。

/ 《犬之力》剧照

而后生成《革命之路》艾普尔处于被压制家庭地位的社会图景；

《美国丽人》隐藏性取向父亲的分裂煎熬；

《霸王别姬》里蝶衣的自刎终曲……

/ 《革命之路》剧照

波伏娃《第二性》写到“女人并非生来就是女人，而是后天才成为女人”。社会文化建构的强大力量可见一斑。

究其根本，包括但不限于女性的个体不光有拒绝被客体化的权力，亦应有主动客体化和选择其他方式的多重自由，理应还存在非此即彼之外的中间缓冲地带。

试想，如若一位女性是物化符号的典型例证——模特，但她恰恰因从事喜欢的职业感到快乐，被贴上反女权的标签岂不是污蔑？

/ 《风骚女子》截图

诚然，反对“被定义”“标签化”，倚靠话语权支持。若因此滥用获得的权力快感，反理性的激进反倒只是闲逛一遭又回到原点，在迷人眼的花丛迷宫失去初心何为的愿景。

所以，女权不仅自救，还应该救“他”。男性在男性中心主义语境下被赋予了更多责任和义务（比如经济方面）。无论如何，与其说女权运动思潮旨在追求平等，不如说各方共谋多元的可能，才有机会创就相对自由的环境——而这条路还很长。回头看来，[Wo]men’s [Hi]story双体般同构，《风骚女子》这部新剧，着眼于细微处，用轻松愉快的基调，把微观史的影视化做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