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不是你的年度十佳
母亲问十几岁的女儿,是否会晚点回家。
“今天是星期二,我要去爸爸那里。”
但后来,女孩独自在父亲的公寓里度过了一个下午。
这段对话来自导演夏洛特·威尔斯的首部短片作品《星期二》。
《星期二》正是《晒后假日》的起点。
当导演翻阅起家里的老相册,发现自己已与照片里的父亲年龄相仿——她拿到了一把重启回忆的钥匙。
于是《晒后假日》成为了苏格兰导演夏洛特·威尔斯的个人首部长片。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虽然并未入围主竞赛单元,但“影评人周”单元的《晒后假日》却获得了无数好评和关注。这个技法成熟而不花俏的亲情故事,充满高密度又诚恳的情感能量,最近也一直停留在在豆瓣的一周电影口碑榜单上。
我也相信它一定会是世界范围内不少影迷的2022年度十佳之一。
演员保罗·麦斯卡的加入和他决定出演一个父亲的选择,也是让没有看过《晒后假日》的观众产生期待的原因之一。保罗太年轻了,夏洛特·威尔斯看过他在热门剧集《正常人》里的表演,当时的保罗还处在适合扮演大学生的年纪。可当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名单里,她立即决定让他出演——因为她的父亲也曾有这样一张年轻的脸庞。
儿时的导演夏洛特·威尔斯
和她的父亲
夏洛特·威尔斯的电影
《晒后假日》中的父女
在《晒后假日》的早期构思剧本阶段,为专注于一对度假的父女,威尔斯基于个人童年记忆虚构了一段亲子旅程。事实上,这样的故事不难找到模板,但《晒后假日》最终的呈现却像是同类型影片中的异类——以氛围为绝对主导,满是随性零散的情节贴片。
而且,故事里这样的父女关系并不常见,不方便观众找到代入对位角色的空间。
但看电影的人,只能代入角色吗?这一次,我们是否可以把自己代入成,一张土耳其地毯呢?
说到氛围,片中很多细节并非夏洛特·威尔斯独创,她喜欢从其他影像中获取灵感,但前提是,能感受到贯穿于那些影像中的“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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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苏菲和父亲卡勒姆一起练太极的场景
其实是受到了维姆·文德斯《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中热身运动场景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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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后假日》中父亲那因受伤打上石膏的小臂,和与女儿打台球的片段
灵感来自于索菲亚·科波拉同样讲述父女故事的《在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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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后假日》的这场水下戏
灵感同样来自《在某处》
此外,特伦斯·戴维斯的电影也对夏洛特·威尔斯构思故事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包括无惧痛苦的、自我揭示的欲求,思考“回忆”如何操控电影艺术,以及将个人历史转化为视听表达的技术问题。
时间和记忆是特伦斯·戴维斯电影的核心元素,他对真实事件的发生顺序并不感兴趣,反倒以精确的情感逻辑牵引创作——其实当我们回溯自己的过往,也会发现时间和记忆会相互施力,按部就班的叙事不一定遵照了现实,绝大多数电影中的叙事逻辑本质上来自习惯性的虚构。
特伦斯·戴维斯的《漫长的一天结束了》里有这样一处“Tammy” sequence。此处以Debbie Reynolds的《Tammy》为背景音乐,俯视镜头打破时空的限制,横向扫过电影院、教堂和教室这三个对主角意义重大的关键场景
关于情感的记忆往往是失序的,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记住那一刻情感的强度,当创作者创作时,这样的情感强度会本能地流露出来,随即才能通过电影的艺术形式来实现它,或者说,重新创造它。
特伦斯·戴维斯在剧本初稿中一丝不苟地设置了每个镜头和背景音。此处小男孩巴德走出房子,等他再回来时,面对的已是一片废墟
情感力量没有止步于此,因为观众随即会意识到,走出房子的巴德是一个属于过去的角色,但回来的男孩巴德,是已历经一切的长大的巴德,他的悲伤冲破了那条时间线,他可以是无法回到过去的特伦斯·戴维斯导演本人,也可以是任何人
说回受戴维斯影响颇深的威尔斯。和她电影里的女儿苏菲一样,威尔斯也喜欢用迷你DV摄影机记录生活。
写剧本时威尔斯回放了父亲为她拍摄的家庭录像带,发现这些影像更接近于某种纯粹视觉化的、剥离了表演性质的内容——换句话说,即便你在镜头前“表演”,自我揭穿将同步进行——录像带与电影之间也有着类似的关系,因为录像带就像是“电影”的记忆版本,带有某种程度的缺失性,DV摄影机是即兴取材的,嘈杂的环境音或是人物声音的失真同理。
DV摄影机是单人手持,只有单一的视角,当它作为元素混入影片,既包括了对记忆的直接引用,也暗示了情感的私密性——因为这些被拍下的影像并不带有“抵达对象”的能力
此外,《晒后假日》的摄影Gregory Oke喜欢运用各种材质物体表面反射出的影像侧面呈现“被回忆的当下”。下面这个场景更将“视角的轮换”玩出花样,一个固定机位,对准的是1/3的镜面(包括1/9的“灵魂修复”书籍),2/3的电视机荧幕。影片开场时我们已经看过这段录像带,现在可以专注于一个“发生”的当下和DV摄影机视野之外的空间。
看,最开始是父亲卡勒姆拍摄女儿苏菲的视角,然后是苏菲拍摄卡勒姆的视角,后又有苏菲自拍的视角,再加上电视机屏幕反光造成的叠影,像是蔓延的毕加索画作。
接下来,父亲让女儿关掉DV摄影机,命令无效之后,拉断了电源线,DV摄影机与电视机不再同步,但他们再度出现在镜面和反光的屏幕上
在接下来的这段交谈里,父亲向苏菲讲起了自己的童年,在这里,我们很容易发现,正是因为获取视觉信息的过程被阻碍(但观众对视觉内容的需求在刚刚已被充分满足了),观众更能专注在父亲的叙述,所有细节都在一点点精确并具体化情感的流向。
而当人物陷入“回忆”时,视角的局限性不可避免,
所以我们才看到,影片很多时候构图上刻意聚焦某些信息,加强了“类回忆”或是“类录像带”的视角局限性——这是在用镜头语言展现回忆的视角
此外,那些只有父亲独自一人的场景,其实是导演取材回忆时的盲区,这一部分的父亲纯粹是由现实中作为女儿的导演威尔斯,和故事里的女儿苏菲,“一同”想象出来的,这些场景,就像是短片《星期二》里那个父亲并不在场的下午。
女儿苏菲,和父亲卡勒姆,他们像是两段平行却风格类似的旋律,卡勒姆是“暂时停留”和“注定离去”,是一个简短的“星期二隐喻”,是人们为记忆忧郁的根源。
影片始终与导演本人的父亲/片中的卡勒姆这个角色保持一定的距离。威尔斯并没有执着于怀念、探索或去总结父亲的人生,而是将这个男人抽象成无法被审判的存在,让他始终带着令人担忧的行动意向,或许可以这么说,卡勒姆不是一个完整的角色形象,但他仍然真实,反倒是苏菲有着更具体的与成长摩擦的剧情线。
这是父亲独自在深夜的沙滩上
地毯也是父亲独自去购买的,这个场景同样是“想象”出来的
故事讲到这里,以地毯为情感依托,再以地毯转场(跳转时空)是生效的——
这时,观众成功地被提醒意识到,这个孩子已经活到了父亲当年的年纪。
前文提到的特伦斯·戴维斯的《漫长的一天结束了》也有以地毯转场的镜头,转场间甚至都不是同一条地毯,仅仅靠着“波动的光影”:
《晒后假日》最后的镜头是受到了香特尔·阿克曼的启发。
在1972年的短片《房间》中,阿克曼在房间里用平移的镜头扫过室内的布置和自己,观众无法确定电影时间是否具有连续性(此处动图有加速处理)。
上图为阿克曼《房间》结尾
下图为《晒后假日》结尾
但《晒后假日》没有停留在房间里,威尔斯在阿克曼的启发下发展了个人创作。这一段像串联了好几个任意门,首先是一个完整的360度旋转镜头,随即再一次转换时空,完成了成年女儿的DV摄像机与父亲转身前手拿DV摄像机的对照镜头。
这时,那些无法抵达的内容全部抵达了↓
此外,威尔斯处理声音设计的灵感也来自阿克曼。
叙事有节奏,声音也有。
《晒后假日》导演威尔斯的短片《蓝色圣诞节》,运用男主运动的剧烈呼吸声带动叙事节奏,呼吸声是时间的节拍,是人物的钟摆,也是让观众进入电影空间的好方法
阿克曼用脚步声曝光人物心理并驱动叙事,细腻的情感被为此创造的视听语言释放出来。
在纪录片《我不属于任何地方——香特尔·阿克曼的电影》中,《安娜的旅程》的女主演奥萝尔·克莱芒透露了阿克曼尤其关注一些细节,比如鞋子的声音和鞋跟的高度,不同鞋跟的高度和粗细会有不同的声音,而所有声音都可以像视觉一样拥有“特写”。
《安娜的旅程》,火车站,安娜正在走路,高跟鞋的节奏和声音稳定
听到远处传来另一组高跟鞋声,安娜停了下来,高跟鞋声消失,此时我们能接收到的信息被拘束于视觉的画面
安娜穿过车站,叠合的脚步声响亮急促,高跟鞋声再次消失时,两人已经相拥
《晒后假日》也有很多对声音的巧妙运用。
苏菲熟睡后,卡勒姆在阳台扭动,在这一场戏里,环境音被抽掉了,只剩下苏菲轻微的呼吸声↓
我们回到《晒后假日》的这对父女身上。
很容易发现他们两人都恰好处在身份转换的临界点,环绕女儿苏菲的是一个有吸引力和活力的年轻人世界,而年轻的父亲卡勒姆刚刚跨入30岁阶段,仍对很多事情缺少准备。
在一场戏中,苏菲在度假村的露天剧场向一群人唱《Losing My Religion》,她的表现不完美,也没有得到父亲的鼓励,她开始自我厌恶,然后用言语伤害了父亲。
拍摄时,这场戏有很多不同版本,但预设的情况都是父亲态度冷淡,可保罗·麦斯卡的自然反应奉献了影片最动人的时刻,在那一刻这个父亲想要把女儿拉回来,但是失败了。
事实上,《晒后假日》完全可以有这样一个版本——只拍这场被定格在过去的旅行,成年版苏菲甚至不必出现。可是当成年的苏菲在公寓中醒来,我们竟被那样巨大的忧郁感击中,如此原始,很难不想起另一部电影《小妈妈》。
《小妈妈》抹去了三代女性之间的时间距离,日常之下仿若有奇迹。
常规电影基本是以人物冲突为叙事原动力,但《小妈妈》导演瑟琳·席安玛对实现那些一直以来“被”不存在的关系/表达更感兴趣。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平等的母亲和女儿,多数探索母女关系的影片是抽丝剥茧,把矛盾和冲突的逻辑链串起来,但《小妈妈》做出了这样的假设——在你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遇见了另一个小女孩,她既是你的朋友,也是你的妈妈,此刻你们以完全平等的身份相遇,该如何相处,该如何面对和处理别离?
被拉到平等权力关系中之后,那层挡板被撤走了,巨大的话语空间裸露出来。《小妈妈》和《晒后假日》一样,都没有揭露撕心裂肺的别离,没有解释,没有借口,没有渲染遗憾,而观众之所以被抛入巨大的悲伤,是影片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畅想平等的爱的空间——而一旦从中撤退,我们两手空空。
作为新人导演,威尔斯的影片的另一个特征,是:将一个表面的现实和一个隐秘的痛苦现实并置。
夏洛特·威尔斯的三部短片《星期二》《地铁侵犯》《蓝色圣诞节》:看起来都没有发生什么,又的确发生了真实的残酷事件
《星期二》有着过于平常的片名和主题,但这个星期二绝非“大多数星期二”,那“没有出现的父亲”也隐藏着很多的可能性——他是去社交了?还是不住在这里了?难道这位父亲已经去世了?那他又去世多久了呢?
《晒后假日》的结局也如此般模糊,机场别离的挥手和转场是在暗示父女之间的永别吗?
但其实,了解”真相“与观众“发挥情感”没什么实质的关联——这不是一部解谜悬疑片。常规叙事会聚焦在有仪式感的时间节点,给一个情绪固定的场合和时间期限,但作为观众的我们均有亲身体验,具体的悲伤散落在时时刻刻,理解电影的方式也可不那么机械性,如果电影是有生命的,那么生命就能够共情生命,而非依赖叙事程序。
威尔斯的短片《地铁侵犯》的取材更局限,因为故事只发生在地铁上。这部短片释出后,产生了令威尔斯感到困扰的观众反馈,多数观众并没有觉得女主被侵犯,因为短片里没有真正的攻击行为,主人公没有明确的反应,她没有在当下予以回击,或是声情并茂地高喊低吟一句求救的台词。
威尔斯的短片《地铁侵犯》中,一个男人在公共场所猥亵了一名女性,当镜头扫过她的皮带和靴子,是在表达这无关禽兽男性那无法抑制的性欲,只与纯粹的暴力相关,导演本人认为自己的短片清晰地指出了暴力行为,可惜的是,观众在解读剧情时展现了冷漠的钝感
当然,习惯于常规叙事的观众有理由责怪《地铁侵犯》并没有完成一段完备的叙事,因为按照人们观影“解码”的习惯,此时此地,无事发生。
另一个例子,瑟琳·席安玛也是后知后觉自己早就在《水仙花开》里拍过了强奸戏份,但在那时,她也是被常规叙事逻辑洗脑的导演。
席安玛《水仙花开》:安妮喜欢的男孩主动来找她,在未经其允许的情况下发生了关系,安妮呆滞,有点厌恶,拒绝和他接吻。后来这个男孩告诉安妮他喜欢她,并试图吻她,安妮向他的嘴里吐了口水
或许还有更多例子在指出这一问题——即最为人们熟悉并掌握的视听语言(哪怕是学院派的)天然排斥着一些实实在在发生的“内容”,这些内容不是故作姿态的情绪,而是努力隐藏的恐惧、被遮掩的羞辱、没有表达空间的呐喊,或是个体性/集体性的瘫痪。
聊到这里,我不禁想,每当我们谈到视听语言的拓展和革新,不是平地起高楼,而是去追寻,如何面对想要表达的内容,如何判断:你所能识别的语言是不是一种受限的语言?
拍完《晒后假日》之后,夏洛特·威尔斯说自己仍有表达上的危机感,即“如何将文本上表达特定感觉的文字,转化成电影性的表达?”直到现在,她也只是偶尔成功。
但无论是电影人还是观众,都应该再迈出一步,思考电影的叙事传统是否与观众所谓的第一观感类似——常常被禁锢在简单安全的光明地带,反而缺少受共情能力驱动的理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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