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在马里昂巴德

1961年上映的电影长片《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是新浪潮“左岸派”旗手阿伦·雷乃不能忽视的代表作。提起这部作品，浮现在眼前的，是精雕细琢的光线，浮动于黑白胶片上。雷乃刻意为之的过曝手法，造就一份激情与茫然。

这部在影史上占据隽永地位的作者电影，带有属于记忆世界的矛盾气质——它既有着稍纵即逝的脆弱气质，又有着永久留存的韧劲。《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在第22届威尼斯电影节为雷乃赢得金狮奖。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由法国新小说代表人物之一阿兰·罗布·格里耶操刀撰写剧本，故事讲述一个名为X的男人前往一座古老庞大的巴洛克式酒店，寻找一年前与他分别的女人A。但A显得并不认识X，而X则声称一年前她答应与他共同私奔。接着，电影在男主人公X巨细靡遗的描述中展开：他叙述前一年两人相识相爱的细节种种，试图唤起她尘封的记忆。

由阿兰·罗布·格里耶创作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原版法文书，由法国午夜出版社出版，该书内部收集有48张该电影的剧照。在20世纪50-60年代，一群作家开始质疑传统小说，评论家称之为新小说派。事实上，新小说派的作家们试图通过打破巴尔扎克从19世纪继承下来的情节和人物传统（现实主义）来更新小说技巧。因此，他们拒绝主角的概念、作家的上帝视角、人物的心理连贯性和逼真度。新小说派的作家们也摒弃了时间的线性展开，质疑传统情节，最重要的是，他们对成为故事中心的个人的内心生活产生浓厚的兴趣。

阿兰·罗布·格里耶（左）与阿伦·雷乃（右）

但正如影片中的一个重要注脚：伫立在大酒店花园中的男女雕像，人们可以发散想象力以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景（或是两种情景可以同时共存）去阐释雕像的肢体语言——或许，X口中的去年的相恋是一个幌子、一个骗局，一种臆想，他所述说的一切是即兴或有所准备的编造。无论事实与否，男人不断赘述着“过往”的细节，一遍又一遍。这种刻意的重复，恰如电影摄影师Sacha Vierny游弋的镜头不厌其烦地描摹着酒店宛若大教堂般空旷穹顶、门框上繁复的花雕饰品、如被克隆而出无穷尽的廊柱，窗外花园里无数三角形状的灌木......恰如雷乃的镜头反复呈现出的这些物品，甚至是相同模式的人物设置——一个绅士模样的男人，与一位窈窕淑女相伴。这种重复，是黑夜中减缓快门释放速度才能拍出幻影，模糊不清，虚实难辨。

这种重复，恰如男女主人公的名字——X和A——正如卡夫卡笔下的人物K，姓名被压缩为一个散落的字母、一个可被复制的代号，一种概括所有人的大象无声。这种重复，又是串起脱离时空逻辑纷繁的影像碎片中那根线——女主人公A辨识度分明的笑声，和她的习惯动作——右臂轻轻搭在左肩上。

乔治·阿尔贝塔齐（Giorgio Albertazzi）饰演男主人公X，戏剧出身，曾演出过莎士比亚、萧伯纳、赫尔曼等人的戏剧；德菲因·塞里格（Delphine Seyrig）饰演女主人公A。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造型设计非常小心地平衡了单调与丰富之间的比例——那些巴洛克式的花纹如藤蔓般在墙壁、门框上蔓延开来；与之相对的，是三角状的灌木、男宾们把玩的Nim游戏中的道具、棋盘的网格图案；正如女人宛如一道精美的曲线和身着西装的男性化作的单调直线之间的对比。让观影者在体会人物情感涌动的同时，亦能体会到他如何呈现就人类记忆和意识地科学般精密的研究成果。

而关于记忆和意识的探讨，雷乃赋予它们“模糊”“混乱”“重复”甚至是“机械”。更有趣的是，观者可以观察雷乃如何以影像来重现编剧格里耶笔下的过去式：

关于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经历，男主人公X使用大量的过去式句子进行描述，而影像将这种描述以真实的、现时性的画面来呈现，这便营造出文字无法达到的将过去与当下并置甚至重叠的效果。当然，这也是本片晦涩的地方，但更是影片值得玩味之处。因为，这种叠印将达到另一层微妙的深意：即现实如何被语言征服、篡改和征服；那么，这和语言编造、自行勾勒现实，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影片使用了镜渊的概念——纪德现代批评理论中的小说和电影手法Mise-en-abyme（法语）, 英语翻译过来是“placed into abyss”，指在镜面中映像得以无限复制。此概念常用于小说叙述技巧中，意即戏中戏，叙事内镜。例如，在《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中，宾客们观赏的舞台剧便是影片双主人公的戏中戏。在闪回画面中，A的形象伫立在露台上，X的画外音在“指挥”着她的动作。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中的世界是介于鲜活与尘封之间的，有着蜿蜒形态的花纹也暗自闪着金属的光泽，犹如瞬时被冰封的岩浆，不动声色地散发着它过往的力量。正如前文所提到的，没人知道男主人公X的目的为何，但这样一个关系的设置，具有发散性，它以模棱两可的魅力启发着观影者的想象（或者说是回忆）：

比如希腊神话中俄耳普斯前往冥府搭救死去妻子的故事。散发着怪异气息的大酒店连同花园，如同一个独立封闭的世界——A完完全全属于这个世界，或者说已被这个世界同化、吞没；或者说大酒店是一个活体——想想波德莱尔那首著名的诗歌《应和》中的句子；亦或它是一个生物的意识的载体——男主亦真亦幻的执念的具像化。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拍摄地是施莱斯海姆宫（Schloss Schleißheim），位于德国巴伐利亚慕尼黑郊外。一共包括了三座宫殿建筑。除了宫殿之外，施莱斯海姆宫还包括了一座巴洛克式的花园。施莱斯海姆宫的花园也是德国罕见的保存完好的巴洛克式花园。施莱斯海姆宫在历史上是巴伐利亚的统治者维特尔斯巴赫王朝家族的夏宫。

女主人公A的扮演者是女演员德菲因·塞里格，她气质神秘散发冷感，瘦削拘谨又有一丝性感，双眼锐利尖角，与她的嘴角呼应。眼神时而泛着耀眼的光，时而又双眼迷离胧，以眼神表达女人A丰富的内心变化。

气质疏离的塞里格和嘉柏丽尔·香奈儿女士（Gabrielle“Coco”Chanel）有着同样的魅力，塞里格留着现代摩登的黑色短发，身着剪裁利落的背带小黑裙；接着，她又消融在白色柔纱披肩中；她的金色刺绣套裙将人物与电影的核心角色—巴洛克大酒店融为一体。雷乃更是运用同样的环拍手法拍摄花园中那对雕塑以及女主，将前者的凝固感嫁接在后者身上。

德菲因·塞里格在弗朗索瓦·特吕弗电影《偷吻》中的戏服依然由香奈儿女士本人设计。香奈儿为不少影片做过服装设计。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与香奈儿渊源颇深：

首先，片中德菲因·塞里格的戏服均由嘉柏丽尔·香奈儿女士操刀打造。2018年，香奈儿更是出资全力支持Canal工作室对保存完好的1960年原版底片进行4K数码修复，影迷因此得以观赏光影更为细腻的影片版本。而就在前阵子，香奈儿推出的2023年春夏季高级成衣系列更是将雷乃这部先锋影像作品与香奈儿之间深远的渊源予以深化：香奈儿创意总监维吉妮·维娅（Virginie Viard）以本部电影为灵感，设计出一整个高级成衣系列。

Virginie Viard的职业生涯始于剧装设计师多米尼克·博格的助手。1987年，她加入香奈儿，在刺绣部门工作。随后，她追随“时装界的凯撒大帝“卡尔·拉格斐加入Chloé，之后又回到香奈儿出任时装设计工作室主任。卡尔·拉格斐去世后，她被任命为香奈儿的艺术总监。

在最新推出的系列宣传照上，香奈儿品牌形象大使“小k”克里斯汀·斯图尔特（Kristen Stewart）留着俏皮的黑色短发，身着缀有超大蝴蝶结的Jersey针织面料上衣，搭配长款珠罗纱褶裥刺绣半身裙，从巴黎艺术影院Le Champo中走出。在知名摄影组合Inez & Vinoodh的镜头下，小K将香奈儿演绎得极具现代气息。

在另一张宣传照上，小K身着白色长款蕾丝连衣裙，眺望嘉柏丽尔·香奈儿寓所的窗外；在静谧无人的咖啡厅里，她身着长款金黑色银线连衣裙扭过头来；在康朋街31号的镜梯上，她身着经典白色斜纹软呢外套，身后的镜子无限复制她的背影......可以说，这组图中，小K化作了《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中的角色；

而照片中的场景搭建、氛围营造，不能不使影迷会想起《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中各种意向的交织——香奈儿的镜梯将勾起观者对电影中高频率出现的镜子的记忆：镜子用以增生空间以及其他自我增生的意象：楼梯、重复的照片、火柴游戏，错综的旅馆，甚至能够重现雷乃在电影中以跳接的手法打破人物所处时空的连贯性，同时又让人物肢体动作在这时空的错位中保持连贯性，这种断裂与重接和香奈儿的镜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影片中，雷乃惯用弧形镜头走位、斜拍，将本就神秘的空间塑造得更深邃，更空旷。2022年10月初，香奈儿将巴黎大皇宫临时馆的秀场化作相对简洁的环形影院，环幕放映《去年在马里昂巴德》的片段及部分巴黎街景。在这个由黑白巨幅影像营造的独特空间中，《去年在马里昂巴德》里的德式巴洛克雕花墙饰爬上了秀场模特的脖颈、手腕，化作有着维吉妮·维娅个人标签的领带项链（bow necklace）或腰链。

当电影中的女主人公A深陷男主人公X语言叙述的“陷阱”中时，便是人物任由叙述来“摆布”和勾画自己的时刻，语言掌握了无上的权力，语言的暗示与自我之间产生了挣扎感十足的博弈。维吉妮·维娅则以高定设计来述说寻找自我的主题：“定义自我是毕生的艺术课题，人不会一成不变，改变是一种动物的天性。那些定义我们是谁的神话让我们彼此联结，而这些神话也是我们自己创造的。” 斯图尔特继续充当着香奈儿的灵感缪斯，维吉妮·维娅试图通过此系列思考何为所谓“举止风度”，探究行动与表达的自由，创造一种轻盈与现代的混合物。

女人在充满呼吸感的轻盈与力量相结合的矛盾之中确认自我：蝴蝶结、柔纱、荷叶边与皮革相衬，羽毛、珍珠蕾丝亮片在颤动，闪光材质与网格袜、造型夸张繁复的金属耳坠彰显叛逆；黑白波点图案、千鸟格纹等黑白结构图案与山茶花朵、豹纹图案交织。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全片以极为考究的光线雕刻着黑白暗影的身姿，而在影片的彩色剧照中我们可以捕捉到一抹和影片气质相契的色彩——一团高贵清冷的紫色被金色的金属钩边，背后是泛着幽幽蓝光的雕花，一身白色羽毛装的女主A慵懒地半卧在铺有紫色绸缎的床上。

如果说影片中黑白色调是重要元素，要服务于影片的主题——记忆、意识。那么剧照的色彩则为我们凸显出另一个A——一个脱离了X的魔咒围困的A。

巧妙的是，在维吉妮·维娅的这场新秀中，她特意安排以黑白开场——一位模特，身披黑色轻纱，着黑白照片拼贴图案的造型，款款走来，接着，更多的波点与茶花图案与淡雅的色彩逐渐出现；接着造型又徐徐回归到黑白色，如一场往复循环的圆形的梦。

上世纪60年代的嘉柏丽尔·香奈儿，本世纪20年代的维吉妮·维娅。两代女性以自身的天赋和意念勾画自身所处时代的女性形象，美丽的、优雅的、摩登的、不失叛逆的——而这部《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以隽永长存的魅力将这群女性连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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