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肯尼亚数字借贷行业观察（中）： 七年之痒、饱受争议
栏目：深度报道
关键词：数字借贷、现金贷、肯尼亚、东部非洲
我们在（上）篇中分析了肯尼亚数字借贷（现金贷）的现状和优势，以及未受监管带来的隐患。从2012年肯尼亚首个借贷产品上线至今，已经是第七个年头，其积累的隐患，已经酝酿成明显的社会问题。
行业遭遇“七年之痒”
越来越多的借贷机构在肯尼亚乃至整个东非受到审视。数字借贷被批评为一个“灾难性”的行业，他们一方面促使成千上万的用户成为债务人，另一方面标榜他们的经营业绩，并从用户的困境中获得利润。
从内罗毕的酒吧，到蒙巴萨的WhatsApp群，每个人都在讨论债务。
正如一位内罗毕居民吐槽，这些现金贷APP“温柔地给你钱，然后掐死你！” 不止他一个人这么评价金融科技行业。在一项调查中，民众称这些APP为“灾难性的（catastrophic）”、“危机（crisis）”和重大“社会问题（social problem）”。报纸则称，数字借贷是国内混乱和暴力浪潮的原因之一，甚至引发自杀。
信贷和债务对肯尼亚人来说并不新鲜。多年来，朋友、家人和同事相互借贷，但今天现金贷的问题的是缺乏“互惠（reciprocity）”，成为了单向的“掠夺（predatory）”。该行业将普通肯尼亚人视为“韭菜”。
披着“手续费”外衣的“砍头息”
随着现金贷行业的膨胀，用户通常对贷款条款和条件感到困惑、表示看不懂，这阻碍了Fintech公司推进普惠金融。这些现金贷平台的综合利率很高，包括利息、砍头息、手续费等等。为了提高费用的透明度，肯尼亚市场竞争局（Competition Authority）强制现金贷服务平台披露费用细节。
自2016年以来，Safaricom与非洲商业银行（Commercial Bank of Africa）合作推出的贷款服务M-Shwari业务大幅增长。到2018年年中，仅M-Shwari就发放了2300亿肯尼亚先令（约合158.5亿人民币）的贷款。它的盈利能力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一个灰色操作，即它收取贷款额的7.5%作为“手续费”（也就是中国人常说的砍头息）。把利息说成“手续费”，是肯尼亚借贷平台的“惯例”。
如果这7.5%的“手续费”被法律判定为利息，那么它会受到法律限制。它现在约100%+的年化成本远远超出了法律限制。
Safaricom也提供其他贷款。2019年初，Safaricom推出了一个新的透支产品Fuliza，向余额不足的M-PESA用户提供贷款，类似“京东白条”。当用户余额不足无法购买时，Fuliza为用户提供小额贷款（白条）。仅在第一个月，Fuliza就放贷60多亿肯尼亚先令，并向每位客户收取1%的费用，外加每天30肯尼亚先令的费用。
Okoa Jahazi是一家贷款充话费平台，它将Safaricom的大约三分之一的话费加价10%出售给缺现金的用户。Okoa Jahazi非常受欢迎，如果受到金融监管，仅此一项业务就可使Safaricom成为肯尼亚一家中等规模银行。
但这种放贷并不像通常的银行业务。虽然M-Shwari是与一家受监管的银行合作提供服务，但由于产品不接受客户存款，其提供的巨额贷款却不受国家监管。Fuliza和Okoa Jahazi也是如此。
制造信用记录陷阱
除了过高的利息和压力之外，数字借贷平台还应对信用名单危机负责。
一方面贷款非常容易获取，另一方面用户对其风险很不了解，这造成了不小心违约的用户不断增加，并造成了在肯尼亚征信局（CRB）里负面名单用户持续增长。这些征信局收集贷款历史并在金融机构之间共享。然而，随着各家现金贷平台的“突飞猛进”，最明显的结果是大量借款人被列入黑名单。2015-2017年，270万肯尼亚人被列入负面清单，其中40万人的金额低于2美元。
一位肯尼亚内地银行网点的贷款经理表示，由于现金贷，他们多一半的潜在客户都上了征信局的负面清单。这听起来有些夸张，但业内人士普遍认为，看上去容易获得的现金贷正在摧毁借款人的未来。征信局报告不仅供贷款评估使用，而且还被很多别的机构使用，包括潜在雇主，他们可能会要求应聘者提供CRB报告以供参考。换句话说，掉进坑里想爬出来可就难了。
尽管存在借款人的负面信用记录，但正面信用记录却被忽略了，因为多数借款人都能及时还款。很多数字借贷平台不会公布正面信用记录，因为他们不想公布，或不需要公布，或没有政府部门强制他们公布。产业应该有一个公平的竞争环境，所有数字借贷公司应当在同一天报告正面信用记录。
对于那些不幸掉进“信用黑名单”坑里的用户，借贷平台是“管挖不管埋”的。
收集、泄露和交易用户数据
数据所有权和隐私也开始成为数字借贷行业的问题。
这些公司商业模式的关键在于无休止的诱导和鼓励借贷。不请自来的短信整天骚扰人们，诱使那些缺钱的人以非常高的利率借款。许多人指出，周末晚上的高借款率证明了现金贷平台是在用户醉酒狂欢时推销高利贷的。群发短信使用的电话号码，往往是业内私下交易买卖的，泄露和交易用户隐私可谓行业的“原罪”之一。
数字借贷客户并不总是清楚他们需要支付多少费用和利率，或条款细节。现金贷模式被控诉的主要原因是使借款人在不知情或被诱导的情况下将重要个人数据交给第三方，并导致在还款时备受滋扰、尊严全无。
肯尼亚两个最著名的金融APP是Tala和Branch，他们总部都在加州。肯尼亚全国各地的小店铺都被刷上了Branch的蓝色标牌，上面写着“loans for the way you live”的标语。这些APP很快被下载到肯尼亚日益增多的智能手机上，并读取人们的手机和社交媒体上的数据，以形成用户的信用分数。
虽然他们的借贷算法是保密的，但他们在努力追踪用户日常行为和社会关系。这些现金贷平台的信仰就是—“所有数据都是信用数据”。他们试图分析一切，从是否定期给家人打电话，是否每天去同一个场所上班，是否有广泛的联系人等等。
Tala的CEO曾说，“偿还贷款的人，他们的手机联系人通常同时列有姓和名。”而Branch则依赖于用户的智能手机数据，比如点赞、好友关系、地理位置、浏览内容这些。这些公司对公众的透明度很低，但它们持续获得大量投资：Tala最近已经融资了1.09亿美元，而Branch则融资了2.6亿美元。这些机构和其投资人热衷于利用穷人的数据和负债牟取暴利。
传统银行通过客户存款和抵押担保品的组合来确保贷款安全，但Safaricom、Tala、Branch等数字借贷机构放弃了这些。他们通过收集大量的用户数据，并声称可以分析用户数据和行为，靠定量评估信用价值。由于没有数据隐私法，肯尼亚消费者担心自己的数据是如何被采集、储存或使用的，这方面几乎没有官方监督。
诱导用户过度负债
来自肯尼亚Meru市的一位年轻人形容现金贷是“海妖的歌声（Songs of the Siren）”。他的工资不足以支付房租和日常开支，更不用说娱乐或投资于自己的未来了。于是，和其他数百万人一样，他转向了现金贷，曾经一度同时使用五个不同的现金贷APP。随着利息和费用的增加，他步履维艰地偿还债务，还删除了这些APP，这样他就不会被现金贷所诱惑。下图为肯尼亚常见的现金贷APP。
另一位肯尼亚人认为，这些现金贷平台正在通过占有人民未来的劳动成果“奴役（enslaving’）”大家—从底层劳动者到工薪阶层。
肯尼亚人新的债务令人担忧。它揭示了一种新型的、数字化的“软暴力”。这种“软暴力”的运作方式，与其说是通过协商或政府的强制力，不如说是通过数据的积累、个人名誉的“商品化（commodification）”和社会关系的“工具化（instrumentalization）”。肯尼亚人正被驱使进入资本的循环，这个循环不是要“赋能”，而是通过没完没了的债务赚钱。
在肯尼亚央行最近公布的《2019年金融覆盖报告》中，数字借贷机构占据肯尼亚金融服务业 8%份额。拜其所赐，民众负债水平不断上升，现在一个肯尼亚普通人平均拥有6个贷款账户。现金贷的速度和便利性使许多借款人负债累累。
在肯尼亚，每五个借贷者中至少有一个偿债困难。这是传统银行业不良商业贷款率的两倍。最突出的是债务陷阱，它已成为现金贷的副产品：借款人陷入多头借贷、借新还旧的以贷款为生的陷阱，和滚雪球式的坏账陷阱。下图显示了借款人的还款来源（%，2017年数据）。
数据来源：FSD Kenya
通过存钱和薪水还债是主要还款方式。值得关注的是，在“坏账”类别中，少吃饭、借钱、不交学费、卖家产、弃疗的占比都是相对最高的，这意味着大量贷款被借给了那些缺乏还款能力的人。少吃饭会导致营养不良、借新还旧会导致未来负担更重、不交学费则是断送前途。说现金贷会摧毁用户的未来并不夸张。
肯尼亚人过度负债的爆发，标志着人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一些人相信金融科技可以改善穷人生活，另一些人相信现金贷平台正在从穷人身上搜刮暴利。
羞辱式催收
一些平台为了收回贷款，无限制地给违约客户的手机联系人打电话。这种类似中国大陆和东南亚地区的现金贷过度催收行为，在肯尼亚当地激起强烈反响。
一项研究发现50%的肯尼亚借款人会延迟偿还贷款，他们也会受到同样的恐吓。内罗毕大学的一位毕业生说，还款提醒可能随时出现手机屏幕上，比如开会或面试的时候，“太尴尬了！他们总是发短信，鸭梨山大！”更有甚者，收集用户的手机联系人，并打电话给用户的老板、父母和朋友，用羞辱的方式迫使违约者还款。下图展示了用户对数字借贷的体验（%，2017年数据）。
数据来源：FSD Kenya
城市年轻女性成为受骚扰最深的人群，高达60%的收到过电话或短信，而高达32.5%的城市中年女性认为贷款周期太短。城市的中青年男性用户中有近20%是“乱收费”的受害者，可能和这个人群经济条件相对较好有关系。被征信局“拉黑”的最多的是农村青年男性，这可能与其职业/收入不稳定有关。
未区分贷款用途
数字借贷的影响是两方面的。一方面可以帮助小微企业发展，并帮助其平滑现金流波动；还可以帮助家庭应对急救这种突发事件。但另一方面，用于广义消费的比例甚高，如生活支出、充话费甚至是博彩。
肯尼亚赌博和体育博彩业的兴起加剧了这种情况：肯尼亚金融业发展部门（Financial Sector Deepening Kenya）的调查显示，现金贷借款人从事移动博彩的可能性是普通人的两倍。也就是说，很多人借了现金贷，然后花钱买彩票！下图为肯尼亚流行的体育彩票。
现金贷平台的盈利能力取决于有多少经常缺钱的肯尼亚人。虽然有些人把贷款用作企业流动资金，但许多人在无力支付账单、无法支付租金、甚至没钱做饭的情况下成为现金贷客户。超过三分之一的现金贷债务人正在使用这些贷款满足日常家庭需求，而这类日常开支不太可能随着贷款而消失。换句话说，他们在“寅吃卯粮”。
随着社会关注度的提高，各种数字借贷（现金贷）平台的来龙去脉引起了肯尼亚人的各种猜测：有人怀疑是当地政客通过现金贷洗钱，也有人怀疑外国人正在寻找潜在的肯尼亚合作伙伴共同牟利。这说明该行业缺乏透明度。肯尼亚人觉得真正的受益者不在监管范围内、逍遥法外。
然而，社会各界并未对数字借贷造成的问题置之不理，谷歌应用商店、肯尼亚央行都做出了举措或表态。在“腹背受敌”的态势下，部分企业也开始了行业自律并组建了协会。
在（下）篇中，我们将深入探讨各方博弈的走势，并讨论肯尼亚数字借贷（现金贷）行业应如何自我变革、与时俱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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