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是父亲的宿命,从儿女来临世界,父亲就进入一部惊悚片中——他必须担当勇斗恶龙的骑士来保护他的家人。
近年拍摄父亲主题的电影,最佳首选《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港译:《爸爸可否不要老》)——其实英文原名就是The Father,很朴素,但也反衬出中文译名不仅剧透而且缩窄了电影的寓意:实际上只要是父亲,都困在时间里,不只是片中这一位患上老人失智症的英国父亲安东尼。今天父亲节,去看这部意味深长的电影,也许更能让我们理解我们的老父亲。电影是佛罗莱恩·泽勒根据他自己的舞台剧《父亲》改编,作为电影处女作,获得了非常大的成功:在第93届奥斯卡金像奖中获六项提名,包括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女配角,获其中的最佳男主角和最佳改编剧本;获第78届金球奖四项提名,包括最佳戏剧类影片;获第74届英国电影学院奖六项提名,包括最佳影片。如此多的肯定,一方面是给83岁高龄的安东尼·霍普金斯精湛如入化境的演技(当然演他女儿安妮的奥利维亚·科尔曼也是影后级的,但两者的区别在于安东尼是本色出演,最后让观众浑然不分演员和角色);一方面是电影本身不按常理出牌,复杂的时空人物调度,先让观众如堕雾里云中,最后赫然面对现实时,已经被深深拉进角色的心内,悲其所悲,再慨自己之慨也。因为复杂的调度,这部电影前4/5的部分,甚至被有的影评人称之为“惊悚片”——的确,安东尼·霍普金斯当年在《沉默的羔羊》里饰演的吃人狂汉尼拔实在太深入人心,自带惊悚滤镜。其实他在本片饰演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阿兹海默症患者,在病情日益严重时拒绝家人雇用看护照顾,女儿把他接到自己家照顾他五年后,只好送了他去养老院。电影一开始没有明说这一切顺序,而是像拍摄平行时空一样把他晚年这几个阶段所处的时空,微妙地混剪在一起——你要很细心才能看出两间公寓和养老院之间的异同,但这差异又渗进你的潜意识里,让你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同时,一角由多人分饰的安排令这个魔方更加复杂,这一切,都让人想起惊悚片经典《闪灵》(The Shining)。慢慢的,随着女儿安妮的泪水、她的无奈,我们也渐渐明白,这一切颠倒混乱是因为电影大部分在模拟的,就是失智症老人安东尼的视角——包括他的现实、心理、回忆和梦境。电影处理得如此圆融自洽,上一次我这样深入一个老人的内心已经是多年前看福克纳小说《当我弥留之际》了,现代小说惯用的意识流手法在电影里直观呈现,我们于是得到一个沉浸式体验:体验我们身边老人乃至我们自己未来可能遭遇的困顿和惊悚。是什么让我们即使想明白了电影的时间线也仍然不能释怀?那就是我们在两个小时观影中步步为营地闯过的惊悚感,对于老人安东尼,这其实是他余生的日常。除了无法辨认真伪的回忆空间,还有亲人与陌生人的混淆,都令他难以接受又不得不强忍。比如说那个化身为他主观“记忆”里的女婿的男医护,也许就是我们常常听说的老人院里不堪压力虐待老人的行凶者;电影里他隐含的暴力威胁,与老人心中担惊受怕的内疚感完美契合,于是才演绎出不知是真实记忆还是幻觉里那一幕老人被掌掴的残忍镜头。这样的残忍,对我们来说是一个镜头,实际上不知道已经在老人脑海中上演过多少回。而我们受的折磨,来自我们首先代入了他孝顺的女儿安妮的角色。她对安东尼照顾备至,也有无比的温柔和耐心,但安东尼对她是双重伤害:一方面因为失智症的加重而渐渐忘记这个唯一的亲人,并且怀疑她并不孝顺,只是图他的遗产;另一方面安东尼对早逝的另一个女儿露西却念念不忘,固执地认为她没有死——我们常说:死者是完美的,现实在照顾他的女儿反而显得不如缺席的女儿。这种误解和委屈,大多数照顾家中老人的中年人都体会过,尤其在中国的普通阶层。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当电影闪现一个最可怕的镜头:安妮突然想勒死睡梦中的父亲时(导演刻意模糊了这到底是安妮的幻觉还是安东尼的噩梦),我想不少观众都会理解并且有种悖德的释怀感!然而焉知这折磨其实也同时在安东尼身上。他力图在女儿女婿、医护等人前面保持尊严,但病情使他做多错多,而且照顾者也因为失去耐心而忽略这种尊严的需要:就从老人坚持要换正装才见医护,女儿不当回事说穿睡衣就好一样。失智症老人,就这样慢慢从一个能撑起一个家的父亲,退化成一个不获信任的男孩,最后退化为嘤嘤哭泣寻找母亲的幼儿……这固然是病情发展所致,也是照顾者无奈的放弃而生。也许这是父亲的宿命,从儿女来临世界,父亲就进入一部惊悚片中——他必须担当勇斗恶龙的骑士来保护他的家人。而现实的恶龙无所不在,既是咄咄逼人的生存环境,又是虎视眈眈你的幸福的各种危机,你不过是一个普通至极的父亲——你的盔甲穿好了,最后变成压垮你的重量。“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虽然渐渐丧失掉身外身内的一切,安东尼最惦念的还是老女儿安妮的幸福和已逝女儿露西的安息。最终他不堪重负,才能回到儿时,变回那个坦然接受抚养和爱的人。不过,按照阿兹海默症的发展,这时他离辞世也不远了。《父亲》的剪接跳跃、虚实跳跃,也渐渐平息下来,置换成一种诗意。安东尼在婴儿一般啜泣之前,他说了一句诗一般的句子:“我,我感到我全部的叶子都在落下离我而去……”——爱尔兰大诗人叶芝,也在晚年写过类似的诗: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随时间而来的真理》,翻译:沈睿)凡人不是诗人,安东尼所能依靠的不是诗和真理,只有耐心的看护凯瑟琳的肩膀。不过,导演还是慈悲的,他让镜头缓缓摇出养老院的窗外,盘旋在无数闪烁新生的树叶子上面,这也许寄寓了安东尼未来灵魂的轮回,也寄寓了我们对父亲的歉意——且让我们接下来这些叶子,成为荫蔽下一代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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