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正仁，韩国延世大学名誉教授
摘编：“文正仁教授评美日韩戴维营峰会：美国获得了所有，日本也获益颇多，韩国就承担了安全风险”，韩国《韩民族新闻》，2023年8月24日。原文详见左下角“阅读原文”。
编译：申智善，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研究生；姜雪，外交学院国际关系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文正仁，韩国延世大学名誉教授
韩国著名的国际政治学家、延世大学名誉教授文正仁对不久前在戴维营(Camp
David)举行的美日韩三国首脑会晤认为是“面向过去的”，散发出试图回归到冷战时代的强烈气息。文正仁8月22日晚在首尔钟路区的“全球亚洲”编辑室接受《韩民族新闻》采访时表示，“美日韩三国的收益和损失，明显是不对称的”。他评价说，“美国收获了‘70多年的外交梦想’的最终实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日本也没有什么损失，收获很多。相反，韩国就付出了很多东西，但并没有得到什么，而且承担了相当大的安全风险。”文正仁强调，“韩国总统尹锡悦似乎被‘尽快取得韩国保守势力乐见的外交成果’的焦虑所被束缚。”《韩民族新闻》：美日韩三国首脑宣布“三国合作开启了新篇章”，韩国总统室也评价，此次戴维营峰会后将会是不同的世界。您如何看待此次峰会的历史地位和意义？文正仁：我认为此次会晤对于美日韩三国首脑会谈的定期化和全面安全合作的制度化方面具有相当大的象征性意义。但这并不能根本改变当前的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格局。首先需要明确的是，三国并不是同盟，而是三国协议体。作为会议正式文件之一的《协商约定》中，虽然写入了共同行动以应对地区威胁，但并没有国内法、国际法上的义务规定。最重要的是，这是一种回归过去的做法。曾在美国奥巴马政府时期任职过的国防专家范·杰克逊(Van Jackson)称此次峰会为“反动的三方合作体 (reactionary
trilateralism)”。1954年至1957年间，美国国务卿约翰·福斯特·杜勒斯(John Foster Dulles)曾提出所谓“东北亚条约组织(NEATO)”，将美国与日本、韩国和中国台湾联合起来，组建一个与欧洲“北约”类似的反共集体安全体系，但最终以失败而告终。这是因为当时的李承晚政府坚决反对与日本合作，以及受到了日本“和平宪法”的限制。此次的美日韩三方安全合作使人很容易联想到“北约”，因此范·杰克逊所指出“反动的”意思并不可过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是美国70年来拉帮韩国和日本的外交梦想的实现。但就国际政治而言，这种具有排他性的小多边主义并不是一种可取的做法。《韩民族新闻》：韩国、美国和日本三国的收益和损失情况是怎样的？文正仁：首先需要抛开“美日韩三国都获益”的官方评价。事实上，美国获益最大，而日本也从中受益匪浅。但韩国做出了相当大的让步，收获甚微，而且承担了相当大安全威胁。因此，这三个国家的收益和损失情况是相当不平衡的。文正仁：美国得到了它想要的一切。首先，在美国大战略“印太战略”的总体规划中，韩日关系是最薄弱的环节，而这一点通过此次美日韩三国之间的合作制度化得以解决。其次，鉴于中国在该地区的优势地位，美国长期以来一直在努力将东南亚国家联盟（东盟）纳入到“印太战略”，而现在韩国和日本可以积极帮助美国赢得东盟的支持。第三，实现美日韩三方合作是70多年来美国外交一直想要达成的夙愿，这对于参加明年大选的拜登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政治利好。第四，自金大中时期开始的韩国历届政府，无论是进步派还是保守派，都拒绝了参与美国导弹防御系统（MD）的要求，因为这不会给韩国带来任何实际利益，反而会刺激朝鲜和中国。但尹锡悦政府已经决定积极参与美国和日本所希望的导弹防御合作。
韩国总统尹锡悦、美国总统拜登和日本首相岸田文雄。
文正仁：总的来看，日本在没有放弃任何东西的情况下获得了很多。首先，一项主要的成果是美日韩三国就“实时共享导弹预警信息”达成了共识。如果朝鲜和中国发射导弹，最先能够探测到的国家就是韩国。这就是为什么日本一直以来积极推动与韩国的军事情报共享。其次，通过美日韩合作，日本确保了韩国这一缓冲地带。如果没有韩国，日本将处于“新冷战”的最前线，而如果韩国参与，韩国就是最前线。第三，在南海问题、台湾问题以及海上航行问题上，日本提高了从韩国获得军事援助的可能性。第四，尹锡悦政府没有对日本提出韩日关系的敏感问题——独岛（日本称竹岛）问题、朝鲜东海表记、强征劳工、福岛核废水排放等。这对于因低支持率而饱受煎熬的岸田政府来说，在国内政治上会有很大的帮助。因此，可以说日本在不牺牲任何东西的情况下得到了很多收益。
韩国总统尹锡悦、美国总统拜登和日本首相岸田文雄。韩国总统室供图
文正仁：对于这一问题，韩国的保守派和进步派做出了截然不同的评价。保守派称赞该协议是“巨大的成功”和“尹锡悦政府外交的巅峰”，而进步派和温和派则表示担忧和反对。公众舆论变得更加两极化，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损失。事实上，本次峰会重申了“美韩共同防御条约”，它是保障韩国国家安全最重要的、具有法律约束力的条约机制。除了韩国目前与美国的联盟以及与美国和日本的协商安排之外，此次峰会似乎没有带来什么具体好处。而此次峰会上所签署的“协议公约”在应对地区威胁采取共同行动上，没有通过国内法或国际法的授权，这就露出了美日韩三方安全合作的局限性。韩国政府主张，为规避“被牵连”的风险而主动加入该协约，这种说法令人费解。对于尹锡悦政府来讲，此次峰会可以说是取得了一定的外交成果。“戴维营精神”联合声明中明确了三国对朝鲜无核化、朝鲜战争期间的战俘问题、对朝“大胆计划”、自由和平的统一朝鲜半岛等尹锡悦政府对朝政策核心目标的支持。但白宫在向美国公众通报峰会成果的情况说明书中并没有提到朝鲜，这是值得思考。文正仁：中国、俄罗斯和朝鲜都会认为，美日韩三国的“敌对意图”比以前更加明显。首先，中国认为将南海问题和台湾问题写入“戴维营精神”文件里，以及三国反对“依靠武力单方面改变现状”的说法已经触及了本国的核心利益，因此会做出强烈的反应。同时，美日韩三国达成的共享导弹预警信息和每年举行海上联合军演等的协议，将被中国认为是迈出了以美国为主导的战区导弹防御体系(TMD)关键一步。此外，美日韩提出“供应链预警系统”的协议也将被中国视为是针对自己的。文正仁：拜登政府用“朝鲜无核化”取代了“朝鲜半岛无核化”一词，并强调朝鲜人权问题，这可能会使朝鲜感受到“敌对的深化”。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美日韩合作的加强反而会给朝鲜一个摆脱长期孤立的机会。因为这会使中俄朝三国意识到加强合作的必要性，需要关注朝鲜和中国以及朝鲜和俄罗斯之间合作强化的动向。文正仁：考虑到美日韩三国领导人强烈谴责了俄罗斯，并表示他们将“团结一致支持乌克兰”，这对俄罗斯来说理所当然是一个“敌对事件”。《韩民族新闻》：您认为，由于此次峰会的反作用，中俄朝三国会有联合行动的可能性吗？文正仁：我个人认为这很有可能。如果美日韩三国军事安全合作关系迅速提升，不能排除中俄朝三国采取以前所未有的三方联合军演作为回应的可能性。《韩民族新闻》：尹锡悦总统21日在国务会议上反驳了“美日韩三方合作将会加剧安全风险”的观点，您怎么看？文正仁：对他的逻辑和观点，我很难理解。当谈到国家安全时，不能对不太可能发生的情况持完全否定的态度，需要像处理易碎花瓶一样谨慎行事。避免战争这一最坏情况是绝对有必要的。尹锡悦总统反复强调他的“通过力量实现和平”的口号，但值得考虑的是，美国是否因为缺乏力量而撤出阿富汗和伊拉克。虽然基于美韩同盟强大的威慑力，朝鲜半岛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很小，但问题是突发事件和冲突升级（演变成全面战争）的可能性。韩国总统必须将公众的生命和安全置于每项政策的核心。因此，即便能够打赢战争，也必须要避免战争而积极开展预防性外交。在和平与安全方面，谨慎和谦逊是最大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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