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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浙江大学教授王勇:研究日本历史,我们缺课太多
“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禅中彻悟,看山仍是山。”在《讲谈社·日本的历史》的中文版序中,著名学者王勇先生引用了青原惟信的这句名言。
遗憾的是,大多数国人距“看到”尚远,国内不少专业学者提到日本,仍将《菊花与刀》奉为经典,不知该书早被英国著名学者艾伦·麦克法兰(《日本镜中行》的作者)斥为“过时”“不真实”。
百余年来,国人往往因“旧说”“定论”,抑制了深入了解日本的好奇心,结果不断付出代价。与此同时,日本却在努力了解中国。讲谈社另有一套影响颇大的书——《讲谈社·中国的历史》,王勇是该书作者之一,让他惊讶的是,专业性那么强,当年销量竟达百万册。
“普通日本百姓都在读中国史,可中国知识精英都很少读日本史。”王勇表示,到目前为止,中国尚无力推出一套基于自己学术成果的、相对专业的多卷本《日本通史》。
国家无法选择邻居,喜欢也好,讨厌也罢,古今通理是多了解者胜,无知者败,由此知《讲谈社·日本的历史》出版的意义。
除了天长节,日本人还搞了个地久节
探照灯好书:这套书强调推翻了日本是孤立的岛国、日本是农业国家等“常识”,这么做的价值何在?
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史学西化倾向明显,思维方式、学术规范、语言等皆然,这套书试图摆脱这一束缚,立足日本去诠释日本史。
古代日本记史传统受中国影响,只录五品官以上,是高官、贵族、名门等统治阶级的历史,这套书则关注了工匠、游艺等制度外的人们,利用了一些新材料,如乡村材料、传说、契约文书等。比如从海洋命名的角度看日本,如果日本只是孤立的岛国,那么就应只关心内陆,对海洋命名不感兴趣,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在日本史学中,有“皇国史观”,至今仍有。为神话天皇,刻意排斥周边国家对日本的影响,但在历史上,日本并不是封闭的,它广泛吸收了来自朝鲜半岛、中国、西方的影响。虽然日本天皇也承认,自己有外来血统,但写成书,需要一定勇气。
总之,这套书没有忽略周边文明对日本的影响,体现了日本当代一线历史学家的担当。
因为古代中国对日本的影响大,中国读者的感受会比较特别——觉得不只在读别人,也在读自己。比如日本天皇生日叫天长节,二战时,军国主义分子特别重视它,每年都会搞大动作,比如轰炸、屠杀等。但天长节源自中国的唐玄宗,但日本也不是全部照抄,比如根据“天长地久”,称皇后的生日为地久节,这是中国没有的。
看到这些地方,中国读者难免会心一笑。
日本进入东亚文明圈时,还是母系社会
探照灯好书:古代日本为什么对女性相对重视?
日本最早引入中国文明的是圣德太子,但他听命于长辈推古天皇(东亚最早的女帝),此后日本又出过很多女天皇。在平安时代(794年—1192年),日本出现了文字,主流是汉字,又称男文字,此外还有本土文字,即假名,又称女文字。《源氏物语》就是用女文字写的。可以说,在大和文化的源头处,就有女性色彩。
没有货币经济,日本为什么还要铸钱
为什么日本人肯花那么大力气请鉴真大师东渡?当时交通不便,去日本的风险太大,可当时日本人确实很需要。
可以说,除了宦官、缠足等,日本人没接受,剩下的,只要唐风文化,日本人一律接受。有些移植很可笑,比如日本当时没有货币经济,看中国有货币,所以日本也要有,可日本生产出来的货币,从未投入实际流通。
此外日本看到中国有长安城,他们也要仿造一个,搞不起大的,就搞个缩小版,只有唐朝长安城的十几分之一。因交通不便,当时日本人无法到中国圣山朝拜,所以日本也设了五台山、天台山等,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总之,精华、糟粕都要,比如唐朝作家张鷟写过一本传奇小说《游仙窟》,“文辞华艳浅俗”,它在中国失传,却被日本保留了下来。清朝末年,学者杨守敬将它抄回,以后鲁迅正式讲到这篇作品,才引起国人注意,补充了对中国俗文学史记载的缺失。
经过长期积累,到9—10世纪,日本开始消化唐风文化,凝聚成日本化文明,才有了选择性。比如日本也有儒学,但不要《孟子》,因为孟子同意“易姓革命”,与天皇“万世一系”冲突。大约在中国明代时,日本传说商船上有《孟子》一书会翻船,周边国家的船到日本,日方都派人上船搜书。此时日本已有自己的文化体系,可以对中国文化加以选择,并重新组装。
喜欢中国历史,为何不接受中国当下
这个观点被日本右翼利用,比如石原慎太郎,他也仰慕中华文化,认可白居易、鉴真等,但他将中国分成文化中国、政治中国两部分。
文化中国即传统中国,是日本人崇敬的对象,日本有很多神社拜中国人,比如白居易神社,此外吴服神社中,祭拜的是阿知使主(刘阿知),她是来自江南的中国女性,将制作和服方法传授给日本人。
政治中国即现代中国。
将文化中国与政治中国割裂开来,这是非常阴险的方法,把日本当成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好继承人,认为现代中国破坏了传统文化。所以我们今天要继绝学、续传统,强调传统与现实之间一脉相承。可问题是,日本播放《丝绸之路》的12集电视片,每集都是万人空巷,在中国却看不到这种情况。
从民调看,中国人对日本有好感的比例,一般在50%左右,日本人对中国有好感的比例,近年来仅10%—20%。但日本喜欢《丝绸之路》的,可能得有90%以上。
别让后人把鉴真大师当成日本人
在日本大阪,每年活动时都会抬出一个神像,着隋唐时官服,一问才知道,是隋朝第一个出使日本的使节裴世清,在中国,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呢?2017年,我去日本福冈的九州大学,遇到一年一度的节庆活动,抬出的神像也是中国人——南宋商人谢国明,被奉为“日本国大恩人”。当时福冈发生瘟疫,谢国明施药施粥,救了很多人的命。谢国明是杭州人,可杭州没一本地方志记载过他的名字。
文化走出去,但走出去后,我们还要善待它,不能让它成为本土文化的弃儿,我们再不重视,将来人家拿去申遗,到那时,很多人会以为鉴真大师是日本人。
我们有许多文化元素,至今在日本很流行,却在我们这里未激活。应该充分重视,别人讲,我们也讲,才能和历史链接起来。
所谓世界,最重要的是邻国
西欧有“东方学”,一上来就将东方视为虚无缥缈、野蛮落后,是冒险家的乐园,可我们却跟着他们走。比如动辄就是“远东”,我们自家门口,哪里“远”?西亚反而被称为“近东”,可“近东”比“远东”不更远吗?问题关键在于,我们是站在西方人的立场上,来看我们的历史,所以总是雾里看花。
我们不仅对日本史关注少,对我们周边邻居的历史,比如韩国史、越南史、泰国史等,关注都太少。
此外,中国在历史上,从文明的先进程度、丰富度、传播广度等看,日本都比不了,所以在传统观念中,我们认为他们是文明不发达地区,有居高临下的心态,其实日本史有自己的脉络。在今天,各国历史、文化应该平等。
对日本史的认识,我们缺课太多
这些年来,中国在日本史专业研究的点、面上有一定突破,比如《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超越了日本的研究水平,周一良先生领衔,中日合作出了十卷本,以我们的研究成果为主导,日方只是参与。但整体看,还有很多空白,我们至今也没有一套自己的多卷本《日本通史》,而英国剑桥大学就推出了相关成果。
我们缺的课还很多,目前没补上。
了解日本是迫在眉睫的工作,不论双方是朋友,还是敌人,我们都需要全方位、成体系地了解日本,只有了解了日本过去,才能知道它的将来。
给大众写书,是学者的责任
在日本学界已形成一种机制,学者做完选题、写出论文,并不认为工作结束,他还会写一本面向大众的书,让更多人了解这些知识,这被认为是责任。毕竟,苹果软件只有被大众使用才有价值,放实验室里,意思不大。
需要注意的是,大众化、娱乐化是不同的。大众化有一套成熟的写作方式,我在日本出了20多种书,也有很畅销的,了解这种方式。比如每10页要插一张图表或照片,减少阅读疲劳,每5页加一个小标题,注重导读的写法,此外不加脚注,只在书后附参考资料,给10%的专业读者看。
日本学风为何厚重、深耕和精细
中国过去有乾嘉学派,包括各种书院,但我们学术界受西化影响较大,强调个人主义,大家都在做自己的研究,与传统治学方法不一样。孔子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就是以继承传统为主,不主张个人冒尖。这可能不利于推陈出新,现在每代学者都强调不破不立。孰优孰劣,目前不好判断。
在日本,教授退休后,会出一本纪念集,刊载弟子文章,我先后跟过几位老师,在两本纪念集上发过文章。在日本,被视为异类,他们认为你已经写过一个,等于进了师门,就不能再给别人写了。
这种方法可能会扼杀创造力与个性,但也形成了日本学术厚重、深耕、精细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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