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口龙介:日本电影国际化的,另一种可能性
在凭借《驾驶我的车》获得奥斯卡之前,滨口龙介已经是一个被电影节青睐的日本导演。
自2015年,滨口龙介拍摄的电影《欢乐时光》获得第68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佳编剧奖-这是滨口龙介第一次引起大范围关注;到后来的2018年,滨口的第一部商业电影《夜以继日》,与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一同角逐了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这让他进一步扬名国际。
不过,相比是枝裕和、黑泽清、河濑直美这些在戛纳、威尼斯和柏林三大电影节上屡屡获奖的日本导演,滨口龙介则呈现出了不一样的特质,甚至被认为,借由他,可以看到日本电影走向国际的另一种可能性。
“如果说我有什么偏好或者着迷的东西的话
就是这个吧。”
-滨口龙介
滨口龙介出生于神奈川县,本科就读于东京大学人文学系,后进入东京艺术大学电影与新媒体研究院深造,师从电影怪才导演、学者黑泽清。
本科大学五年生活,滨口龙介简单概括为:花了五年时间,了解世界上有多少聪明人。他加入了电影协会,发现身边的同学们知识储备远超他的想象:“我不知道维姆温德斯和维克多爱丽舍,但大家都理所当然地知道。这让我体会到了压迫感,但我觉得这种感觉真的很酷。“从此,滨口龙介的兴趣重点基本全部放在了电影上。
毕业之后,想拍电影的滨口龙介在东京大学藤田一美教授的推荐下,以副导演的身份,首次参与了电影拍摄,并在之后曾转向电视台节目助理的工作。
两度申请进入东京艺术大学研究生院后,与黑泽清的相遇,是滨口龙介的最大收获。他说,黑泽清刷新了他对电影制作的看法和方法,让他学会用“作家的视线”去看待一部电影。
滨口龙介一直被其老师黑泽清评价为“具有作家性”的导演。黑泽清在评价滨口的《欢乐时光》时,概括滨口龙介的作品特征:真实生动的现实接连发生、不断累积,最终抵达完全虚构、幻想性极强的境界。这样的特征也体现在《驾驶我的车》中,当下的丈夫所见所遇为实,闪现的回忆、亡妻的面孔,和角色们排演的戏剧《万尼亚舅舅》,便是“虚”。
5小时17分钟的长片《欢乐时光》的作品具有强烈实验性质。影片的四位女主角,都是毫无演艺经验的素人,在经过八个月反复朗读剧本和排演后,在众多知名女演员的角逐中脱颖而出,斩获洛迦诺电影展最佳女主角奖。
从《欢乐时光》之后,几乎在所有作品里,滨口龙介都将“敞开自己的心扉”、与他人的交流作为一贯的主题。
此后2018年,滨口龙介凭借《夜以继日》,入围戛纳电影节并收获金棕榈提名,这也是他第一次入围三大电影节。2020年,与黑泽明合作的《间谍之妻》入围威尼斯电影节,并最终斩获银狮奖。
2021年,滨口龙介与《欢乐时光》的制片人高田聪二度合作拍摄的《偶然与想象》,获柏林电影节银熊奖。
早先接受凤凰网专访时,滨口龙介被问到他的电影为什么总是关注很多男女之间的隐微感受,他说,每当他写剧本的时候,终会发现自己在写一些,习惯于隐瞒和忽视自己感情的人,习惯于压抑自己的欲望;但是在故事的最后,他们总会爆发,表达出自己的感情。“如果说我有什么偏好或者着迷的东西的话,就是这个吧。”
“我完全沉浸其中,完全忘记时间流逝”
-村上春树
得知《驾驶我的车》获得四项奥斯卡提名时,滨口龙介正在前往柏林电影节的航班上。转机时,纷纷涌入的消息把他吓坏了:“比起高兴,说是血脉喷张更为准确,我需要冷静一下。”
《驾驶我的车》改编自村上春树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的其中一则。
一对中年夫妻,在外人面前看似恩爱般配,实则二人已在丧子之痛中沉浸数十年。某天,丈夫意外撞见妻子与年轻男同事偷欢,但并未戳破,而是佯装不知,维持表面平静。不久后,妻子突发疾病去世。
妻子去世两年后,丈夫遇见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私人司机,和妻子当年的出轨对象。在与二人的接触和交流中,他开始重新审视往事。
这是《驾驶我的车》用三小时的时长,讲述的故事。
对于读过原著的人来说,滨口的改编和融合是令人惊喜的。
相较于其他作家,村上春树的作品影视化不算多,原因在于其作品朦胧而细腻,充满对氛围和心理的描写,难以具象。村上春树本人对作品影视化开放程度也不高,韩国导演李沧东将原著《烧仓房》改编拍摄的《燃烧》,在2018年的戛纳电影节大爆,也未曾收获村上春树太多评价。
关于短篇小说《驾驶我的车》,村上春树原本几乎忘记自己当年写了个什么样的故事。但在看完电影后,村上春树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说道:“观影的三个小时,我完全沉浸其中,完全忘记时间流逝。……这样的电影难能可贵。”
滨口龙介在忠于原著的基础上,进行了精妙的改编。他融合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另两部短篇《木野》和《山鲁佐德》的情节;原著中仅作点缀的、契诃夫所著戏剧《万尼亚舅舅》的分量被大大加重,频繁出现在重要节点。
日媒cinema today评价,除安静克制的氛围外,导演塑造的人物带有失落感,成片情感表达细腻。这样的风格直接表现了“村上春树世界”的吸引力,对世界范围内村上文学的粉丝充满吸引力。
此外,“村上风格”处理损失与孤独的方式,总是文艺、干净但充满张力,影片很好地还原了这样的特征,并让疫情时代的人们产生巨大共鸣。
“从《罗马》、《寄生虫》,到《驾驶我的车》
奥斯卡有越来越关注’作家性‘的趋势。“
-黑泽清
黑泽清早预料《驾驶我的车》会受到欧洲影坛的欢迎,但依然没料到在美国也大受好评,”吓了我一跳“。
但转念一想,”从《罗马》、《寄生虫》,到《驾驶我的车》,奥斯卡有越来越关注’作家性‘的趋势。“
滨口龙介很同意这个说法,并且认为是《寄生虫》为《驾驶我的车》提供了今天的机会,“是奉俊昊,让奥斯卡意识到亚洲电影也是很有趣的。”
滨口龙介与奉俊昊的获奖都让亚洲电影被更多的看到,但有日本媒体和影评人指出,两者有所区别:前者是独立现象,而后者是基于整个韩国电影集团取得的全球声誉。
日本国内有声音提及,日本影视内容发展逻辑是“先本土,后全球”,优先考虑本土评价。然而,日本与海外市场评判标准相差甚远,创作者也并不把海外市场“放在心上”,最终导致与国际有所脱节。
而如何把力量用在一个可以超越语言和文化的方向上,让人理解,被认为是弥补延误的方向。
从滨口龙介的成长过程来看,是很本土的。经历了数次,缓慢或迅速的社会震动,在日本长期经济下行的环境中学习、长大、开始工作,见证了阪神淡路大地震,以及311东日本大地震。
在屡次经历“日常的崩坏”后,滨口龙介找到了他的创作切口。
2022年,《驾驶我的车》在日本电影学院奖拿下8个奖项。颁奖仪式这一天,正值3.11大地震11周年纪念日。滨口在获奖感言中说,从2011年到2013年拍摄的“东北记录片三部曲”,形成了他今天作为导演的基础。这也触动他制作《驾驶我的车》这样一部电影。
2011年起,滨口龙介花了两年时间,拍摄了311大地震纪录片《海浪之声》、《海浪之音》和《讲故事的人》。影片采取“对话”的形式,从各自视角、用各自的语言,讲述他们在地震和海啸中的遭遇,以及在灾后的生活。
关于为何拍摄这纪录片三部曲,滨口龙介解释,虽然当时自己摄影知识和技巧充足,却总觉得拍出来的作品没有灵魂。他想,自己仍需要一些单纯拍摄电影之外的经历。
纪录片完成后,2013年4月,滨口龙介被邀请到神户参加一个“即兴演技工作坊”,此后就有了《欢乐时光》的面世。
循着这些轨迹来看,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滨口龙介不仅得到西方电影观众的偏爱。同时,他也能够击中日本人的内心。
美籍日本电影学者ripitte水田堯认为,《驾驶我的车》中,妻子的出轨和去世,将丈夫平静的内心突然打破。惯常的节奏、逻辑乃至伦理被改变,生活中充满迷失感和异样感,应如何整理往事、面对未来?
这一思考,正契合了大灾难后人的精神状态。从“311”大地震后的日本,到如今被新冠疫情打乱秩序的全世界,水田堯认为,在某时某刻,人们的生活出现巨大断层,往事已不可追,方才意识到过去、现在和未来从不是自然而然地发生,而是需要花费巨大努力来维持其连贯性,这正是《驾驶我的车》走出日本、在全球影坛引发共鸣的原因。
参考:
日文资料
朝日新聞:「映画文化をゼロから考え直させる」米教授のドライブ マイ カー評
神戸新聞NEXT:映画監督の黒沢清さん、濱口竜介さん 大学院で教授と学生だった 大活躍の2人が対談
東京大学文学部卒業性インタビュー#010:浜口竜介さん
中文资料
凤凰网:独家专访评审团大奖滨口龙介:我不看重演技
报道:奥斯卡新贵滨口龙介:驾驶我的车,聆听他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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