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的复本：赫西俄德诗中的哲人王先例

王者的复本：

赫西俄德诗中的哲人王先例

选自《赫西俄德：神话之艺》 作者：[法]拉刻

一

阿波罗与缪斯

在最后一次呼唤缪斯（行104-115）之前，《神谱》引出王者与诗人这两种不同身份之间的相似关系（行80-103），制造了某种意外效果。缪斯们从前作为一个不分彼此的群体，在此得到了她们各自的名称。尽管缪斯们彼此紧密相连（如行60和行39所示，她们“同心同意”），最后一个缪斯卡利俄佩（Calliope）被专门提起（行79）。在其余八位缪斯一一点名之后，卡利俄佩位列句末，显得尤其重要，“最是出众”（行79）。每位缪斯主司一个特定的文艺领域，比如忒耳普克索瑞（Terpsichore）和墨尔珀墨涅（Melpomène）掌管歌舞，克利俄（Klio）给予荣誉，再比如乌腊尼亚（Ouranie）接近奥林波斯山，塔莱阿（T halie）较常出现在会饮上。卡利俄佩的字面意思是“美丽的声音”，她司掌语言，代表语言的完美形式。

如果说缪斯群体的个体化表现了赫西俄德诗中某种独特的关注倾向，我们却可以在荷马诗中发现对于卡利俄佩的类似强调。因为，在荷马诗中，缪斯启发诗人的灵感，以美妙的歌声著称。相反，在赫西俄德诗中，卡利俄佩并没有把歌唱首先授予诗人。她在缪斯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不是通过诗的语言，而是通过王者—法官的语言得到确定：她总是“陪伴受人尊敬的王者”（行80）。

在没有真正区分下面两个性质内容各异的问题时，研究者往往会感到困惑。我们可以先就一般作为诗人保护者的缪斯在《神谱》里执行审判权力这一事实提问。但更根本的是，如何解释卡利俄佩的优越性与语言的政治职能的相互关联。

卡利俄佩

首先，当赫西俄德把缪斯与王者—法官联系起来时，他只是继承了一个传统逻辑。语言对于王者职能所具有的重要性，在古代印欧传统里经得论证，在荷马诗中更是明显。涅斯托尔作为好王者的典范，从根本上便是一个会说话的人。他在阿伽门农与阿喀琉斯的争执中扮演和解人。这是他在《伊利亚特》里的关键职能。事实上，王者的语言未曾从属于缪斯的权力范畴。缪斯只是启发歌唱的灵感。但促成例外的伏笔已经埋下，尤其是用来形容涅斯托尔的语言，正与赫西俄德描绘缪斯所宠幸的王者和诗人的诗句暗合：

从他舌尖流出比蜜还甜的［言语］。（《伊利亚特》卷1行249，指涅斯托尔）

从他口中倾吐蜜般言语。（神，行84，参行93，指王者）

从他唇间流出蜜般言语。（神，行97，参行39，指诗人）

阿基琉斯与阿伽门农

缪斯的其他特征也反映诗人与王者的相似。缪斯“无所不知”，她们的灵感既可以引导那些领导未来的人的行为，也可以启发那些扬颂过去的人的歌唱。简言之，为了强调诗歌创作和正义执行这两种不同法则的实践之间也许已成传统的相似关系，赫西俄德用隐喻的方式把缪斯的保护延伸至王者。这会不会是过度解释呢？有些研究者甚而指出，记忆女神的女儿们很早就与司法权力相提而论。哈伏洛克(Havelock)认为，司法决策最初以诗歌的形式表现，或者用更可靠的说法，记忆在古代早期司法决策里占有一席之地。“说法”（dire la loi）意味着依据具体情况有选择性地参照古法（themis）。从这种角度看，赫西俄德没有扩大缪斯的权力范围，而是继承了远古的习俗。相反，荷马作为真正的革新者恰恰忽略了这些。

然而，上述观点不论确切程度如何（在类似情况下，运用人类学研究方法显得不够谨慎），都不足以论证，如行80所示，卡利俄佩的权力高于其他缪斯，并且由此推导出王者职能比诗歌职能更有优越性。这正是《神谱》开篇的难点和微妙所在。相比之下，诗中在描述缪斯和诗人的关系时结构完整。其中最有力的体现便是缪斯在赫利孔山下选中诗人一幕。

我们也许可以尝试忽略上述问题的重要性。赫西俄德暗示卡利俄佩具有政治语言（将来发生并未经说出的）的优越性，同时提及与此相关的王者，是否只是因为这不是缪斯的惯常能力？这是一种可能的理解方法，在这种情况下，同一行诗中与βασιλευσιν［王者］相连的καί应释为“也”。但这样一来，我们的结论将陷入困境，尤其要面临如下难题：即便卡利俄佩相对其他缪斯的优越性和她对王者的关注两者的关系在事实上不如在表述上强烈，我们还得解释，为什么卡利俄佩的优越性反映在引导王者的语言这一附加职能，而不是在她的首要职能即诗歌职能。

荷马《伊利亚特》

不过，缪斯语言相对于政治职能的优先权，尽管与传统里王者近似诗人的观点相矛盾，却是《神谱》特有提问方式的结果。诗人与王者的相似关系，明确了缪斯关注真正的王者的性质（行81-92、96-103），也为重建文本提供了基本条件。

诗人语言和王者语言的相似表现为两点：甜美（行84、97）和有效（行89、103）。这两个特点相辅相成。语言的甜美完全体现在效果中，因为转变往往发生在撕裂的痛苦之先。在司法秩序里，判决结束了敌对双方的暴力争端（行87），而在诗歌秩序里，言语的力量与缓解痛苦的程度相关（行98）。这两种修复类型的相似本身也强调了它们彼此的反差。前一种影响整个政治群体，后一种则基本只涉及个人。审判程序中关键的不是敌对双方的命运，而是社会群体的命运。个人的争端总是有引起公众不和的危险：这就是为什么全体民人会被牵连到审判中，而王者在这种情况下被所有人当作神来看待。赫西俄德在行97-103描述诗歌语言的功能，地点在宴席上（或任何公共庆典），歌唱的疗效出乎意料地个人化：“这人便会立刻忘却苦楚，记不起悲伤。”（行102）

如果说，司法判决首先涉及争端双方，并最终影响社会整体，那么，诗歌首先面对听众群体，但使人忘忧的愉悦效果只有在个人受挫折时才能得到全面发挥。两种语言的相似关系甚至表现在表述形式上。

他们能轻易扭转局面。（行89，指王者）

缪斯的礼物安慰了他（或：改变了他的情绪）。（行103，指诗人）

The Gods Of Olympus Painting Wall

从讨论局势的转变到心理情绪的转变，两者遥相呼应。

上述的关系反差限制了政治用途和诗歌用途的相似关系，从而使类比成为可能，有助于我们了解卡利俄佩相对于其他缪斯的优越性为什么涉及她的政治职能。作为正义语言的保护神，卡利俄佩使人类社会安定所不可避免的诉讼程序得以实现。在此领域里，即便诗歌语言也不能与之媲美。

二

然而，诗歌语言较于政治语言的不足是相对的。歌唱与审判的双重相似关系，即甜美和有效，才是这两者之间的基本关系。不过诗歌语言也与司法判决保持重要关系，比如当王者作出正确决断，使神的秩序在人类历史中得到继承和发扬时，诗歌语言就会借此歌颂奥林波斯的秩序降临人间。在这种情况下，歌唱毋庸置疑优越于审判，因为歌唱对审判的结论和方式进行最后的审判。但并不是所有诗人都具备这样的诗歌能力。赫西俄德之所以区别于其他诗人，是因为他在赫利孔山下被缪斯选中，因而具有与缪斯相同的歌唱能力。因此，在展开诗人与王者的平行叙说时，诗中提到的是普遍意义的诗人，乃至延伸至整个诗人行业：“大地上才有歌手和弹竖琴的人。”（行95）甜美和有效是歌唱的两个普遍特点，并不与任何特殊内容相联。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在作为出色的心灵疗救者方面，荷马不如赫西俄德。赫西俄德的吟咏因其内容的独特性而区别于其他歌唱。神谱这种诗歌类型的普遍意图也进一步限制了卡利俄佩的优越性体现在政治判决上的矛盾。王者胜于诗人，仅仅在于王者执行诗人所言说的（王者本人想必无法如此言说），或缪斯透过诗人所言说的。

奥林匹斯众神

三

赫西俄德区分的两种语言类型不容混淆。缪斯启发赫西俄德歌唱灵感，从本质上来说，这是近乎理论性的。诗歌讲述“真实”。政治语言仅仅在实践层面上优先于诗歌语言。王者与歌手的平行叙说证明了卡利俄佩的优越性，却只体现了后一种观点。《神谱》开篇体现的则是前一种观点（诗歌语言优于政治语言），缪斯在奥林波斯的歌唱（行37）有效印证了她们赐予赫利孔牧人的歌唱（行22），虽说缪斯的歌唱并不仅限于此。缪斯歌唱的纯理论尺度从实践效果中显露出来。整个奥林波斯都回响着缪斯之唱（行40-43），但宙斯在众神里显得最重要，因为缪斯首先为他而唱（行36）。通过对诸神种族和宙斯得权的叙事，宙斯沉思自己的形象。他那被称作“伟大”的精神（νόος）感到喜悦（行37、51），因为他拥有他所置身其中的整个历史。歌唱的所有甜美便在于此。歌唱的甜美并不反映在诗歌的疗伤功能上。整部《神谱》并没有提到宙斯必须无忧无虑。宙斯的喜悦（行37）是一种单纯的沉思的喜悦。

四

在《神谱》开篇的优美语言里所具有的政治和诗歌两种职能上，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某种程度上还是矛盾的观点。这种双重性在根本上揭示了缪斯在赫利孔山上对赫西俄德的赐赠，她们传授给他“美妙的歌唱”，同时还送他一支“权杖”。纳吉揭示了缪斯的这一动作的政治含义：

赫西俄德从缪斯那里接过σκηπτρο[权杖]，表明他将带着王者的权力说话，这是源于宙斯本人的一种权力。

赫利孔山上的女神

他同时指出，在与诗人的平行叙述中，有关王者的描述（行83-92）并没有提及σκηπτρο。如此“别有用心的疏漏”反过来强化了缪斯在赫利孔山上的赐赠的政治含义：两段诗文的相似性暗示“得到最终的司法权力象征物”的是赫西俄德而不是某个王者。这种解释似乎没有考虑存在于真理权力（诗歌）和审判权力（政治）之间关系的复杂性。两种权力尽管通过卡利俄佩的双重职能（或者更根本的是缪斯的双重职能）交汇在一起，但又享有相对的独立性。

毫无疑问，诗人在赫利孔得到一个新的权力。但是这个权力的内容受到明确限制，王者与歌手在缪斯的教诲这一点上的相似关系便是用来确定这种限制。因为这种相似关系不是要通过潜在或理想的方式使诗歌权力代替政治权力，而是要在卡利俄佩这一共同起源的范围内标注两种权力的区别。

行94-96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诗人与王者对称性地分别依附各自的保护神，一边是缪斯和阿波罗，另一边是宙斯。王者的语言同时受到两位神的庇护，从宙斯处得“王者言说正义”之“正义”，从缪斯处得“王者言说正义”之“言说”。相比之下，诗人的语言只受到缪斯的庇护。至于阿波罗在行94与缪斯并列，与传统说法相符，并且别有深意：除了缪斯，诗人所依靠的不是宙斯，而是阿波罗。正因如此，诗人在赫利孔收到的权杖是“月桂”之杖。

赫西俄德

五

王者与诗人对保护神的依附关系也是不对称的。尽管诗人不像王者那般依附宙斯，缪斯的父亲始终是诗人的最高参照点。就连缪斯本身也和诗人一样歌颂宙斯。我们可将诗人对宙斯的附属关系定义为“间接的”。这一点解释了诗人从来不等同于王者，但可作为王者的复本，正如缪斯在赫利孔为诗人从“开花的月桂”摘下的树枝是王者权杖的阿波罗式的自然的版本。这样，我们搜集了总结这一双重关系的诸种元素。赫西俄德的诗人是柏拉图的哲人王的前身，卡利俄佩则是在理论与实践之间实现完美协调的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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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赫西俄德：神话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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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居代·德拉孔波 编 华夏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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