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迪丝·汉密尔顿《东西方的艺术》(下):希腊的艺术是智性的艺术
东西方的艺术(下)
选自《希腊精神》 作者依迪丝·汉密尔顿
《罗摩衍那》壁画艺术
印度的艺术家不受任何外界条件的束缚;在所有艺术家中他们是最自由的。埃及画家受自然和祭司教条的限制;希腊画家因为理智而不能脱离他们所见的范围;印度画家除了他们所用的材料之外,不受任何他内心之外的条件的限制,既便如此,他们还经常试图打破这个限制。
在印度以及所有受其影响的东方国家中,很多雕塑作品总是显示出它们要挣脱大理石材质本身的限制。没有任何别的艺术家像他们一样使青铜和石料产生了动感。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固定不变的;因为精神世界里没有什么是固定不变的。印度艺术是无羁的精神力量的产物,除了艺术家自己给自己的限制之外,它是不受任何控制的狂流。
虽然可见的世界对他们的注意力没有任何约束,但是,和其他人一样,他们的头脑中仍旧不能凭空产生和现实无关的东西,也不能产生和他们见过的事物毫无相似之处的东西。他们的艺术想象力也会受到现实条件的制约,但这种制约只是间接的,因为他们的本意就是要脱离现实。现实和现实中的可能只会对理智起作用,但他们对此全然无动于衷;他们全神贯注于精神的意义。对他们来说,在神思恍惚的时候看到的多手多臂的神是有象征意义的,这些形象表达了精神的真理,表达了值得艺术家注意的唯一的现实。
印度三大主神:梵天、毗湿奴、湿婆
因为印度艺术家从一开始就认为现实世界完全没有意义,所以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象征主义。他们最不善于抽象思维。数学家和哲学家能够思考纯粹的概念;对艺术家来说抽象概念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可资一用的东西。
象征主义的方法使他对某些东西有实在的把握,哪怕他仍坚持真实本身和感官感觉到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象征符号是带有虚幻色彩的实在,是我们通过镜子看到的影像,那怕是昏暗模糊的影像。在象征主义中,现实是重要的,哪怕它们的重要性就在于它们代表了其自身之外的其他东西。神秘派的艺术家可以对之随意取舍。
他们还可以随时创造自己所需的简单的象征符号:用很多手臂来象征多种力量;用很多乳房来象征精神滋养;这是一种精炼的象形文字。唯一的节制来自他自己的内心,但是,因为他轻视外在的世界,对事物总有一种偏见,不承认它们是美丽的,因此在他们的内心中必须要找到精神的意义,那他们就不可避免地被推向一种他们能够符号化的模式,也正因为他们将模式符号化了,这些模式才具有了意义。
布莱克《红色巨龙与穿着太阳的女人》
神秘派艺术家总是会发现各种模式。那些从来不具有实在意义的符号,被表现得越来越不真实,而当现实被抽象化以后,模式就获得了发展。
在布莱克的作品中,天使的翅膀看上去并不像真正的翅膀,他给天使雕上翅膀也不是因为天使真的就有翅膀。它们经过整平、造型处理,呈现出尖弧的形状,这是这种结构模式需要的形状。在印度艺术及其分支中,形式化的美的造型达到了巅峰。人的形体造型远远不再局限于某种形式;人体也被造成了某种模式,某种人体的形像设计,或说是人性的某种抽象。
再有,从一块东方地毯中就可以看出,所有模仿自然的愿望都消失了。这样的艺术品只是装饰品。这是艺术家从可见世界的最终退却,实质上是对理智的否定。
脱离这个实在的世界,将其视为无望的、可憎的,对艺术造成的影响基本上一样的,无论其产生的艺术作品是安吉利科的天使还是凶神。一个映着金色背景飞翔的天使和千手观音是同一种世界观的产物。艺术家们转而背向实在可见的事物。他们闭上了思想的眼睛。
布莱克《太初》
当罗马陷落,希腊的影响消失的时候,西方艺术和其他所有一切都一道走上了东方的道路。绘画越来越具有装饰的作用。只是单调的原始的非现实发展成了单调的雕琢的非现实的而已,直到文艺复兴时期,随着希腊的重新发现,人们才又重新认识了这实在、可见的世界。
菲迪亚斯、普拉克西第利、邱克西和阿派里兹的黄金时代逝去两千年之后,他们的雕塑已经凋损破碎、无可挽回地荡然无存,他们的绘画也永远不可能再现于世,可人们突然对希腊和罗马留传下来的文学作品产生了兴趣。柏拉图时代的希腊人对知识的那种渴望在意大利人心中洋溢。研究希腊的文学就是去发现思想自由的观念,就是去运用希腊灭亡之后再也不曾有人使用过的方法来思考问题。精神的力量和理智的力量再一次融合在一起。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同时产生了伟大的艺术运动和伟大的思想启蒙运动,和希腊前后各个时代的艺术相比,这个时代产生的艺术在其本质上更具有希腊的特点。佛罗伦萨的大艺术家同时也都是大思想家,他们重新发现了现实世界的美,他们描绘的也正是他们亲眼见到的。当然,是意大利的画家发现了透视原则。但这并不是因为西纽雷利比马尔蒂尼要高明,而仅仅是因为他和像他一样的艺术家们看到并力图去描绘真实的世界,而不是天堂的幻影。
希腊的艺术家是否懂得透视法则,这一点我们再也无从知道了;他们的绘画作品无一传世;但他们认为应该描绘他们的真实所见,这一点完全毋庸置疑。他们的这种态度从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得出来。
一个著名的希腊画家向人展示他的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串葡萄,那串葡萄画得如此逼真,竟引得鸟儿来啄食,人们因此称他为艺术大师。而他说:“如果我真是一个大师的话,画上的小孩儿应该吓得鸟不敢下来。”这个小故事中对鸟的智力的这种有趣的假设完全是希腊风格的。葡萄应该画得像葡萄而男孩应该画得像男孩,因为人不可能想象出比现实事物更美好、更有意义的东西。
“不要说谁上天堂,谁下地狱,因为道(Word)离你那么切近,它就在你的口中,在你的心中。”希腊艺术家既不去幻想天堂,也不去幻想地狱;道离他们如此切近;他们发现现实世界已经完全能够满足精神的需要。他们不希望给神的形象增添任何非人的特征来使他们显得神秘。而既然他们认为他们周围的人体就是最美丽的,他们自然也就不去想把神的形象变得与人有什么不同。
一尊婆罗门湿婆的青铜雕像,塑造出了一个动感强烈动的舞蹈姿势,他的身体上伸出许多手臂,表现出连绵的有节奏感的动作。他的轻盈纤巧的体态,也修饰得与凡人不同。他的身上围绕、装点着许多奇异却有象征意义的东西,一条盘卷的毒蛇,一个骷髅,一个美人鱼一样的东西,头发上和耳朵上戴着长长的饰物,脚下还踏着一个身形扭曲的怪物。这尊雕像表现出来的美是世上任何原有的美好的事物所不具备的。
赫耳墨斯像
奥林匹克的赫耳墨斯神像就是一个形象完美的人,他身上不比凡人多什么,也不少什么。他的雕像的每一处细节,都是根据当时希腊人对人体的最深刻的了解雕刻出来的。没有任何附加的东西表明他是一个神,他的头上没有光环,没有任何神秘的东西,也没有任何东西暗示他就是指引灵魂走向死亡的神明。在希腊艺术家看来,只有他的美,才能表现出这尊雕像的神性。
当希腊艺术家走在街上、观看比赛、或在不断了解他周围的人的时候,他的作品已经在胸中成熟。在他看来,他观察到的东西对他的艺术创作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从来没有产生冲动去想象出什么异乎寻常的、比自然还要真实的东西。在他的眼里,道已成肉身;他已经创造出人能够创造出来的永恒的形象。有翅膀的胜利女神像是希腊后期的作品,雅典卫城山上的神庙是为没有翅膀的胜利女神建造的。
雅典帕特农神庙
在希腊,灵魂与肉体之间无尽的争斗结束了。希腊的艺术家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种斗争的存在。他们是精神唯物论者,他们从来没有否定肉体的重要性,也从来都能在肉体中看到精神的重要性。
神秘主义对希腊人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因为他们是会思想的人。思想和神秘主义从来都是无法调和的,希腊艺术中也很少使用象征的手法。雅典娜不是智慧的象征,而是智慧的化身,她被雕塑成美丽的女性,她严肃的神情表明她富于智慧,除此之外她身上再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标志了。梵蒂冈望楼的阿波罗不是太阳的象征,凡尔赛的阿尔忒弥斯也不是月亮的象征。他们表现出的美以及普遍人性与象征主义的手法毫不相干。
希腊人对装饰也没有特别的兴趣。在他们所有的艺术中,他们首先想的是要表达什么,不是怎样去表达,而仅仅是模样动人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
神话中的阿波罗
希腊的艺术是智性的艺术,因为它是思维清晰的思想者们创造出来的,所以也是朴素的艺术。世界上从未有过像希腊人那样伟大的艺术家,因为精神把最好的礼物馈赠给了他们,澄明的思想又赋予他们简洁、明晰、自然的表达方式。他们能够抛开所有纷繁琐碎的细枝末节,从而清晰、朴素、不加雕琢地把握他们要表达的东西。希腊的格言“凡事勿过度”,就是他们追求的标准。
在艺术上,结构在很大程度上是思想的产物,而结构设计是希腊人最优秀的标志。那种将希腊悲剧三部曲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力量,以及促生希腊雕塑简洁刚毅的造型的东西,在希腊的建筑中都有非常明显的痕迹。希腊神庙是杰出的思想和同样杰出的精神紧密结合的产物。
印度哈吉拉霍神庙
印度的寺庙是很多装饰物堆砌起来的。建筑物的线条已经完全淹没在那些装饰物之中。满墙满壁的形体雕塑和花饰,纷繁突兀,把墙壁变成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毫无规则的堆砌物。这不是有机结合的整体,而是堆砌;丰富,但是繁乱。
这些寺庙好像不是有计划地建造起来的,而是根据装饰的需要东一下西一下拼凑起来的。我们从其中可以看出他们的信念:每个精雕细刻的细微之处都有着某种神秘的意义,而整个庙宇的外观在艺术家看来只是用来雕刻那些真理的符号的地方。这是装饰,不是建筑。
再说埃及的庙宇,那些好像只有能引起地震的力量才能创造出来巨大的花岗岩石料,却也不是出自几何学和美感之间的平衡,科学和精神是有的,但最重要的是力量,是那种沉静而恢弘,令人自感尘微的超人的力量。和它比起来,人所有的一切简直什么都算不上。人被比没了。埃及的建筑师被可怕的、主宰一切的、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所震慑,从没想到过如芥子之微的人。
埃及神庙
希腊鼎盛时期的建筑的设计者和建造者都是有思想的艺术家,理智使他们只去思考这个可见的自然世界,但仅次于此,他们也热爱人性的世界。希腊的神庙是在精神力量照耀下的理性活动的完美创造物。没有任何其他地方的建筑像他们的建筑那样简洁。
帕台农神殿的笔直的柱子上面就是朴素的柱头;山墙上雕刻着一些浮雕,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但是——这正是希腊创造的奇迹——就是这些绝对简单的结构比起世界上任何庙宇、教堂或宫殿来都更加庄严、典雅。
庄严,但有人性,这是希腊真正的特点。没有像埃及那样的超人力量;没有像印度那样奇异的超自然的形象;帕台农神殿是人性的家园,轻松、平静、有序,既肯定自我也肯定世界。
充满欢乐的希腊人向自然全力挑战。他们把他们的神庙建在山巅,映着苍穹,俯瞰着汪洋大海。他们能建造比群山、比大海、比天空更完美、更伟大的建筑。神庙的规模并不重要,没有人会想到规模。真的,即使留下来的只是残垣断壁也没有什么关系。修尼翁几处残垣断壁俯视着这座小山,正像帕台农神殿俯视着雅典周围的海洋和大地。在希腊的建筑师看来,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人的头脑能够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律,人的精神能感受这个世界的美丽。
建造哥特大教堂是因为对上帝的畏惧和尊敬,是人们为了表达他们的愿望:
我们赞美你,啊,上帝,除了能赞美你,我们一无所能。
建造帕台农神殿是因为胜利的喜悦,是为了展示人类的美丽、力量和光荣:
世上奇迹有很多——却没有一个比得上人。
他能跨越海洋,哪怕飓风卷起一片白浪…
他是在荒山中潜行的万兽的主宰…
他是话语和像风一样快的思想——
神性得到了体现;通过完美的有涯之生,人获得了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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