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改变不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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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炒注:破败不堪的旧军舰,它只能靠着庞大的躯壳使人敬畏了。—马嘎尔尼
1793年12月19日中午,马嘎尔尼从珠江下船,终于到了广州。
迎接他的,是总督长麟、巡抚郭世勋、海关监督苏愣额,这三人相当于现在的省委书记、省长和“财神爷”财政部长,这“三巨头”阵容是广东的最高规格了。
尽管乾隆皇帝对英国使者充满了警惕与反感,但依然安排了顶格接待。
马嘎尔尼与中国官员一起走进一座公馆,这座欧洲风格的宫殿,就是英国使者的住所。公馆对面就是欧洲在广州的商馆,从商馆门口悬挂的旗帜可以看出,英国、法国、荷兰、西班牙和瑞典的商馆都在这里。
清政府规定,广州是唯一的合法贸易口岸,所有来广州的外国商人,都必须居住在指定的商馆里,未经同意不得擅自走动。尽管这些商馆的居住条件出类拔萃,但欧洲商人始终觉得,那不是住所,而是处处受到管制的监狱。
马嘎尔尼和中国官员来到公馆的大厅里,大厅深处是显眼的御座,两旁是排成两行的半圆形扶手椅。中国官员立马对着御座三跪九叩,隔空感谢皇帝的赐座。
中国人对着“空气”三跪九叩,马嘎尔尼早已司空见惯,只是想不到广州也是这种画风。
这场持续一个多小时的接待,双方谈论的都是旅途见闻,吃了啥,喝了啥,身体怎样这些礼貌话题,看起来阵容豪华,气氛融洽,实则各安心思,十分尴尬。
广东官员想着英国使者什么时候离开,英国使者想着怎样结束广州官员的“纠缠”,赶紧接见广州的英国商人,多了解广州情况。
双方都对这种虚假客气感到厌倦,但谁也不知道怎么摆脱。
好不容易结束了见面会,广东官员又准备了持续好几天的戏剧表演。但这种不停地看戏,让马嘎尔尼十分恼火,这不是接待,而是骚扰了。
马嘎尔尼想的是公馆对面的英国商馆,那里住着很多英国商人。
他只能晚上与英国商人见面。
东印度公司的专员布朗先生、欧文先生和杰克逊先生,与马嘎尔尼进行了彻夜长谈。
他们纷纷向马嘎尔尼一顿神吐槽。
船队往返于中英两国的节奏是这样的:6至9个月的去程,一两个月在广州装货;6至9个月的返程,一两个月在伦敦卸货,总共耗时一年半至两年。一年之中,只能在秋季和冬季来广州,春季和夏季禁止来华,只能待在澳门。
一路奔波劳累,冒着生命危险来到广州,还不能随意走动,只能乖乖地待在商馆。而且,女人不能上岸,只能安排在澳门待着,英国商人只得忍受两地分居的煎熬。
在广州进货,他们无法与中国商户直接接触,只能与政府指定的广州行商进行交易。往往是英国商人把钱和货物清单交给这些行商,由行商去采购,再交给英国商人。
而且,在交易的过程中,时常遭到广州官员的盘剥勒索,明面上的税率根本无法得到执行,导致英国商人的成本不可控。
一句话,这钱赚得憋屈!把自己搞得跟苦行僧似的。
他们用法国商人拉佩鲁斯的一句话形容自己的感受。他在1787年到中国广州购买茶叶,回国后写道:“人们在欧洲喝的每一杯茶无不渗透着在广东购茶的商人蒙受的羞辱。”
马嘎尔尼听到这些,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自己这次觐见乾隆皇帝,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但自己彻底失败,无功而返。
无论是英国政府扩大中英贸易的目标,还是英国商人方便贸易的诉求,马嘎尔尼都没能达成。
白忙一场,一切如初,未曾变化。
但是,交流之后,马嘎尔尼对广州行商产生了兴趣,英国人都是跟行商直接交易。
广州当时有十几家行商,俗称“广州十三行”,伍国莹的怡和行就是其中之一。马嘎尔尼觉得,或许能与他们说上几句正经话。
马嘎尔尼来到广州,忙着与英国商人见面,广州行商们也没闲着,希望与马嘎尔尼见上一面。
应该说,自从知道马嘎尔尼要来中国以来,广州行商们就没闲着。
马嘎尔尼访华的核心诉求,就是结束一口通商,增加通商口岸;废除行商制度;在北京常驻使节,直接与朝廷建立联系。所有这些措施,都是打在了广州十三行的七寸上。
说白了,十三行吃的是制度红利和政策饭。
马嘎尔尼想要做的事情,正是广州十三行最害怕的事情。
所以,马嘎尔尼到达北京之后,广州十三行的眼睛一直盯着北京,希望在第一时间知道双方的交涉结果。
当他们知道马嘎尔尼的外交使命失败的时候,包括伍国莹在内的所有行商老板们,都长舒了一口气。当马嘎尔尼在10月7日以极度沮丧的心情离开北京时,广州十三行恨不得开香槟、喝花酒来庆祝。
乾隆皇帝对英国海军优势的担心,广州十三行也略知一二。尽管他们从没有去过北京,但经常给广州官员送钱,从广州官员的嘴里,他们也知道了一些内情。
与官员们觉得送走英国使者就万事大吉不同,广州十三行经常跟英国人打交道,熟悉英国人的性格,他们敏锐地觉得:英国会善罢甘休吗?会不会有下一步的行动?
既然中国皇帝的态度十分坚决,那么接下来英国的做法就会决定广州十三行的前途命运。
这正是他们希望与马嘎尔尼见一面的原因。
所以,当马嘎尔尼与商馆的英国商人彻底长谈时,伍国莹与潘有度也在密切交谈。
此时的广州十三行,同文行是老大,伍国莹曾在同文行干了三十几年的财务工作,他当时的老板潘振辰已于1788年去世,其儿子潘有度接班。
伍国莹的怡和行作为后起之秀,发展较快,但规模只排在第五,不算太大。潘有度愿意与伍国莹积极交谈面见马嘎尔尼一事,不仅仅是因为两家的渊源,主要是因为怡和行是在英国东印度的支持下创办的,与东印度公司的关系最好。
而马嘎尔尼访华是由东印度公司赞助的。
有了这一层关系,潘有度决定与伍国莹一起拜访马嘎尔尼。
“国莹叔,明晚宴请十三行众行商。”
在晚宴上,众行商纷纷向潘有度和伍国莹敬酒,提各种点子,希望二人能带来好消息。
在东印度公司的撮合下,1794年元旦节刚过,马嘎尔尼就与潘有度、伍国莹见面了。
双方一见面,马嘎尔尼就感到十分惊讶,因为潘有度和伍国莹的头上戴着官帽,上面镶嵌着白顶珠和水晶顶珠,十分惹眼。马嘎尔尼一下子就有点泄气了,因为他知道与中国官员打交道,不会有什么实质内容。
潘有度意识到对方的情绪变化,忙着解释道:
“大清国讲究‘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后,是没什么地位的,与英国恰好相反。为了方便办事,我们这些商人不得不花万两白银买个官,在大清国这叫‘捐官’。但我们没有实质权力,只是面上好看而已。“
马嘎尔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伍国莹紧接着补充道:
“此番前来,我们是代表广州十三行,与政府没有任何关系。”
马嘎尔尼的顾虑解开后,说话不再像与中国官员见面那样小心翼翼,而是直接开门见山:
“大清国的版图这么大,但英国人只能在广州做生意,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朝廷政策,我们无法干预,只得顺势而行,看天吃饭。”潘有度十分客气。
“我们此番为通商而来,但你们的皇帝太顽固了,我们的要求一条也没通过。”马嘎尔尼跺着脚,依然愤愤不平。
伍国萤赶紧朝潘有度使了使眼神,潘有度连忙问道:“既然如此,贵国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尽管语气平静,但内心十分不安,十分害怕英国打破一口通商的政策。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英国与法国刚刚开战,等欧洲局势明朗后才会有下一步的计划。不过我已上秉你们的皇帝,英国希望再派使团过来。”
看来,一口通商暂时不会打破,会继续实行一段时间,潘有度和伍国莹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下。
接下来的聊天,气氛就好多了,双方逐渐聊开,在行商制度上找到了共同话题,因为双方都对这个制度很有意见。
英国自不待言,十三行看似是行商制度的受益者,实则苦不堪言。
行商的巨利,一向让官府垂涎。大小官吏,耻于和外商交往,堂堂天朝帝国的臣子,岂能于与蛮荒外夷为伍?于是他们将几乎所有的对外交涉事宜交给十三行出面办理,包括进出口货物的管理、外商管理、公文呈递等等,无一例外。
但是,他们表面上耻于言利,骨子里则利欲熏心。搜刮钱财,不遗余力,上自督抚,下至海关,无不挖空心思,巧立名目,敲诈勒索,奇招叠出,十三行防不胜防。
“就拿这次来说,你们的‘印度斯坦号’本来是免税的,但我们事先不知道,就照例缴纳了3万两白银的税款,粤海关没有跟我们说任何免税的事情,就全额收下。当我们知道后,要求粤海关返还税款,结果只拿回了1.1万两。”潘有度越说越愤慨。
马嘎尔尼早就知道此事,但他看待的角度不一样,如果只返还1.1万两,那就意味着剩下的1.9万两没有进入国库,这一笔税收国库就流失2/3。腐败太严重了!
“我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待宰的肥鹅,大部分利润都进了大小官吏的腰包。”伍国莹将手杖向地面重重敲击了几下。
马嘎尔尼本来以为只是英国商人遭到盘剥,想不到大清国对自己国家的商人更狠。
两个多小时,与其说是交流,不如说是吐槽。
马嘎尔尼对十三行谈不上同情,也谈不上讨厌,但他认定,广州十三行不是中英贸易的未来。
他们高度依赖官吏,无力影响官员决策,无力抵御官员的剥削,没有各级官吏的同意,他们不敢做任何事情。他们不像欧洲城市的商人那样有自己的自主性,注定保守。
马嘎尔尼并不明白,这群商人,在英国人眼里是保守的,但放在当时的中国,却是一股渴望挣脱传统束缚的新生力量。
只不过,力量有限,马嘎尔尼在他们身上看不到改变现状的可能性。
送走潘有度和伍国莹后,马嘎尔尼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如何才能改变呢?
马嘎尔尼想到了10月9日在北京去世的钱德明神父,他留下临终遗言:不可操之过急,要小心机智地进行,每年都派使团过来维持联系。但他也知道,东印度公司和英国议会的“鹰派”势力不小。
潘有度和伍国莹与马嘎尔尼分开后,双方各自忙各自的。
伍国莹忙着招待从北京到广州一路陪伴马嘎尔尼的中国官员王文雄和乔人杰,马嘎尔尼好奇地游览广州城。
每天晚上,伍国莹都在一艘豪华游艇上为两位大人摆花酒,各自身边都是左拥右抱着年轻女子。年轻姑娘吹拉弹唱,热情至极,贯穿祖国南北、一路上憋了太久的王文雄和乔人杰,在这里尽情释放压抑的性趣。
英国使团的成员巴罗也应邀参加过一次,游艇上的大人,与旅途中的大人判若两人,令巴罗十分惊诧。他们无拘无束,大声说话,言语不再有那些禁忌,甚至都开始八卦京城大臣的私生活了。
导致巴罗一时都有点恍惚了,这是在梦里吗?
白天,巴罗就陪同马嘎尔尼闲逛。广州集市店铺林立,是马嘎尔尼在中国见到的最繁华的集市,更令马嘎尔尼惊讶的是,大部分店员都能用英语交流。
就连一些商品的名字也是用英文字母标注的。
马嘎尔尼陷入困惑,为什么清政府允许中国人向英国人学习英语,却禁止中国人教英国人说汉语?
广州的商品,有很多是欧洲仿制品,从家具、餐具、玩具到箱包,模仿得跟欧洲几乎一模一样。不仅工艺水平好,而且价格比欧洲便宜很多。
马嘎尔尼走进一家制造自动木偶的店铺,这些木偶还能发出悦耳的铃铛声。这些小玩意儿,本来是欧洲人喜欢的东西,中国人知道后开始仿制,结果比欧洲本土生产的要质优价廉。
仿制工业,这一传统源远流长呢。
马嘎尔尼还在这里看到了洗衣店,价格十分便宜。马嘎尔尼肯定想不到,以后的华工就用洗衣店征服了美国的加利福利亚州。
不过,此时广州十三行卖给欧洲商人的货物,主要是茶叶、丝绸和瓷器,那些手工艺品只是极少一部分。马嘎尔尼就在想,如果大清国多开放一些城市,广州市场的这些手工艺品就会出现在全国各地,中国就会出现无数“广州市场”,那时的中国和中英贸易将大不一样。
在闲逛过程中,广州的一个小现象引起马嘎尔尼的好奇,就是这里的中国人普遍喜欢吸烟,不分贫富贵贱。总督长麟的衣袋里随时都装着烟,衣衫褴褛的农民时常边走路边吸烟。
但是,游玩广州,令马嘎尔尼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广州市场和吸烟现象,而是广州城墙。
这些城墙完好,但是没有一门火炮。
从北往南,中国的城墙没有火炮,是一种普遍现象。
1月7日,马嘎尔尼穿过广州市区来到总督府,但是,仆人没让英国人进去。
马嘎尔尼明白,该离开了。别人不给面子,那就自己给自己面子,他把离开日期定在了第二天,1月8日。
当他把返程日期和临行早餐邀请函发给总督长麟时,长麟爽快地答应了。
当天晚上,伍国莹做东,邀请英国使团共进晚餐,在一个挂着巨幅油画的漂亮大厅里,有十三行的负责人们、东印度公司的专员和英国使团的大部分人,马嘎尔尼没有出席。
晚餐是英式的,有烤牛肉和羊肉里脊。对于很多英国人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中国吃家乡菜,也是最后一次。
伍国莹笑眯眯地看着大快朵颐的英国人,感叹真是虚惊一场,原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1月8日,马嘎尔尼与广州“三巨头”总督长麟、巡抚郭世勋、海关监督苏愣额共进早餐。对于这顿分手饭,“三巨头”心情极佳,对葡萄酒和白兰地赞口不绝。
“三巨头”用实际行动告诉马嘎尔尼:你们离开,我们很欢迎。
下午一点,马嘎尔尼乘坐“狮子号”启航。看着这艘64门火炮的巨舰离开,广州官员感叹终于送走了这只“苍蝇”,赶紧上奏乾隆皇帝:
“忘阙行礼,叩谢天恩,开行回国。”
英国人当然没有叩头了,这种为讨好皇帝而编造细节的奏折,早就常态化了。
从黄浦江到入海口,这是广州的海防基地。“狮子号”开得很慢,花了5天时间才到达公海。
马嘎尔尼耐心观测着两岸海防,1月13日经过虎门,这里的大多数炮台都没有炮,英国军舰可以畅通无阻地通过这里。
乾隆皇帝为了震慑英国,在虎门安排了最后一次军队检阅,马嘎尔尼对这种天真的军演早就厌倦,每一次与其说是军演,还不如说是展示落后武器。就如同朝鲜在拜登面前表演胸口碎大石。示威变成笑话,自己还浑不自知,清朝的军演不断重复着这种剧情。
不过,临行前的最后一刻,清朝军队的作战素养,再次刷新了马嘎尔尼的下限。这些离英国“狮子号”最近的兵船,炮孔里没有炮,因为这些炮孔都是画出来的。
马嘎尔尼带着讥笑与嘲讽,在日记里写道:
“破败不堪的旧军舰,它只能靠着庞大的躯壳使人敬畏了。”
“只需要几艘三桅战舰就能摧毁其海岸舰队,并制止他们从海南岛到天津港的航运。”
这一天,取得土伦之战胜利的拿破仑被晋升为炮兵旅长,距离拿破仑战争还有6年,距离鸦片战争还有47年。
实际上,1794年1月13日,马嘎尔尼离开了广州,但没有离开中国,因为他在澳门待了两个月,而马嘎尔尼从北京到广州,2500公里左右的行程,也只花了2个月10天的时间。
之所以待这么长时间,是因为他要在广州沿海勘测建立英国殖民地的可行性。他频繁派出“豺狼号”考察地貌,最终给英国政府的报告指出,伶仃洋那边的香港适合殖民。他与葡萄牙的澳门总督天天混在一起,参观澳门的议会、法院和教堂,向葡萄牙人深入学习殖民经验。
1842年,英国远征军将马嘎尔尼的报告变为现实。
让我们再来看一看1793年马嘎尔尼访华的贸易要求:
1、开辟新的通商口岸;
2、在北京常驻使节;
3、租借一个小岛,供英国商人居住和存放货物;
4、废除广州的行商制度;
5、协商关税。
这就是1842年《南京条约》的核心内容。
以上种种,就是我把1793年定为中国近代史开端的原因。
也是我不厌其烦地讲述1793年马嘎尔尼访华的原因。
1794年3月17日,马嘎尔尼乘坐的“狮子号”与东印度公司的商船一起离开澳门,返回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船装满了中国货物,马嘎尔尼的大脑装满了中国见闻。
经过印度洋、好望角和圣赫勒拿岛(就是以后关押拿破仑的岛屿),9月6日到达英国朴茨茅斯港,耗时五个半月。两年前,他们就是从这里离开英国前往中国的。
去的时候有700多人,回来时只剩下300人,人员损失过半,代价不可谓不重。
6年之后,伍国莹去世,伍秉鉴接手怡和行;又过了6年,马嘎尔尼去世,英国正在与欧洲各国围剿拿破仑,怡和行成长为行业老二,同文行的老大位置岌岌可危。
清朝的国运继续衰落,广州十三行继续繁荣,世界即将迎来新首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