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玩什么：《极乐迪斯科》的哲学，不只有马列和存在主义
Disco Elysium游戏测评之一。
但严格来说，*极乐迪斯科*更像是一本与玩家或者说*读者*互动的书，当你实际去探索这个由你选择去塑造的世界时，复杂的情绪就像海潮，它们从优雅文本的字缝中涌出，伴着马丁内斯海岸边那首忧郁而又悠扬的管乐，不断冲刷内心的滩涂。
【剧透警告&文中的*你*皆为游戏主角】
“ 意识的发酵 ”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和温暖，时间在这里汹涌地流逝。它是湮没了一切呻吟的终极宁静。没有留下任何旧日依恋。
故事开始于一个极度动荡的极乐世界，更具体地说，一个叫*瑞瓦肖*的城市。*你*醒了，宿醉的*你*赤身裸体地躺在旅店地板上，只瞥见旅店里衣服被扔得乱七八糟，一卷一卷的录音机被毁了，更糟糕的是，还有一扇破窗。但*你*什么不记得了，*你*不记得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去做什么。
剥离所有的社会关系与身份，我们便如同初生的婴儿，这个世界是危险的但同时它也是值得我们去探索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这三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这个世界上？而我又将做什么到达哪里去？哲学三问之经典，无数的哲学家和文学家都曾给出自己的解答，现代理性的发展也为我们提供了唯物主义视角下的答案。但三问的魅力恰恰在于其提问的本身，思考的本体，亦或许如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坦言，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生加以修正。
RolePlaying Game（RPG）的哲学基础是存在主义。存在主义代表了启蒙运动和启蒙自由主义所提出的完美的形而上学生活理论，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带着沉重自由选择责任生活的个体，存在主义在这个层面上强调人作为自由个体在世界上经历，RPG中我们的每次选择都影响着进程的发展，我们享有选择的权利，但也必须承担选择的后果。但极乐迪斯科的直接哲学标志并不在于存在主义，其中一个是精神分析，事实上可以说精神分析是极乐迪斯科最大的标志。更具体地说，在于其呈现的当前潜意识的基调，弗洛伊德和拉康式的自我体验。
*你*在一个几近完全空白的状态下开始，为何说是几近？纵然*你*丧失了记忆和所有社会化的特征，但所有的冲动还在，感性的驱使下，*你*渴望寻求最原始的冲动，最直接的感官刺激，*DRUG&LOVE-MAKEING*。一种欲望，无名的欲望，如拉康所言：欲望，所有人类体验的核心功能，欲望是各种活力的起源，存在是一种匮乏，而欲望是为了满足这种存在需求的匮乏而产生的。*你*渴望了解一切，你不断追问，*你*渴望证明自己的存在，你望向浴室中镜中的自己，渴望用欲望满足这种对存在匮乏的需求。
回到现实生活中的我们自己，我们所做的事，我们对爱的互动方式正是为了掩盖这种对欲望的匮乏，这就是为什么拉康说，当你爱一个人你就残害了他，爱是一种暴力行为。尽管这听起来匪夷所思，拉康认为正是因为这种爱源于真实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的东西，为某人创造的愿景在本体论上不一定是纯粹或真实的，对某人或某事的喜爱也不一定是真实的，是对大他者欲望的满足。这是一种幻想，你投射在某种东西上（某人或某物），增加某种价值，或爱或恨，理解你对周围真实的本体论空无。
“ 渴望与匮乏 ”
那具有血有肉的苦痛之躯，连同着它所承受的那毫无尊严的折磨，又躁动了起来。它想要在沙漠穿行。疼痛着，渴望着，舞动着。在迪斯科的旋律里。
但当看清镜中那张脸时，*你*渴望死亡，渴望死亡带给*你*的这种空无，空无自身的安慰，是存在于世界的显现。
在《西西弗神话》的开篇，加缪写道：自杀是唯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死亡，属于信仰领域，相信自己会死，这维持着我们的生活，如果不相信，那人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忍受这生活的琐碎。但自杀太过明显，甚至有些拙劣，极乐迪斯科的世界并不是存在自由意志层面上运作的，它摒弃了自由意志，在精神分析决定论层面上予以呈现。玩家控制*你*，*你*无法控制*你*，玩家的选择体现了*你*的主体性。
恰好这也可以类比在精神分析背景下，我们主体在世的体验，我们做事的原因不为我们理解，我们渴望不为我们所知的东西，渴望“那盏永远关不掉的灯”。符号掩盖了实在界的空无，在极乐迪斯科中这种空无以多洛莉丝·黛的形象出现，掩饰象征超越空无的实在，在焦虑和悲伤之间，正是*你*的匮乏。*你*希望被继续视为*DISCO LIGHT*，渴望成为派对上的怪诞派，*你*既是，又不是，镜中的*你*给出了笑容，用快乐的笑容掩盖了消极的匮乏，在古怪的话语，怪诞的行为下，似乎*你*找回了主体性，否定了控制*你*的大他者——一套社会规则的约束，似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你*遵循的只不过是另一套社会规则——潜意识掩盖下的玩家，另一个引导*你*的大他者。
拉康的实在界、想象界和象征界都在这里，使用语言的象征界场景和世界产生互动，疯狂的政治意识形态外衣下想象界与怪诞表达下的实在界。
“ 瑞瓦肖之镜 ”
整座城市就是一个骸骨教堂，被剥的干干净净，挂满霓虹灯。
随着游戏在马丁内斯区展开，逐步*你*了解了：这是一个被当地航运工会控制着的中下层蓝领地区，从搭档*金*口中*你*也得知，*他们*不喜欢*你们*在这里，就像谁都不会经常在这逗留，“这个地方就是一个孤儿区，在裂隙中陷落”。瑞瓦肖的故事开始于一场漫长的内战，瑞瓦肖曾有一位国王，对可卡因上瘾，是一位相当糟糕的统治者，极乐迪斯科的*康米主义者*反抗并推翻国王建立公社，随后而来的资本主义政府国际联盟又推翻了*瑞瓦肖公社*。漫长的战争结束后，瑞瓦肖被建立为一个单独的控制区，由国际联盟进行国际统治。*你*作为RCM的一名探员，是为数不多被允许存在的旧公共机构的成员之一。
极乐世界是我们自己的一个夸张镜像，居住在这里的人和*你*一样不重要。从某种程度上说，它确实代表了我们历史和当今世界真实的一面，大量华丽文字修饰下的破败现实。但有一点，极乐迪斯科大量语言文本涉及政治意识形态，任何时候和陌生人对话都可能演变为政治对话，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并不会如此自由地和别人探讨政治意识形态。
但这就是重点，极乐世界是我们世界的真实化身，极乐迪斯科更真实地描绘了我们对政治意识形态的同情和纠葛，以一种夸张化的表现形式，通过荒诞主义的视角阐述意识形态的状态，展示了我们原始隐藏的现实，一个可能在我们世界被压抑的现实。在这个世界中，城市外表下的破败，更真实地反映了在资本与权力控制之下，劳动人民在我们世界的挣扎。在极乐世界中，几乎所有人都是中下阶层，家庭住在一居室的公寓内，公共基础设施几乎得不到维护，酗酒屡见不鲜，人们离赤贫只差一场金融危机。
在其他幻想现实主义的虚构世界中，社会似乎大部分都是明显反乌托邦的，像CYBER PUNK，而极乐迪斯科通过瑞瓦肖将我们的世界描绘成一个有缺陷的世界。在极乐世界中人们对意义的强烈渴望所感受到的负担就像加缪《西西弗神话》中西西弗一生被奴役于把一块巨石滚上山。
“ 批判和拯救 ”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能找到某种值得紧紧把握的东西——不管到底浪费了多少机遇。
极乐迪斯科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批判，一种后现代隐约的讽刺，而这也是20世纪后期媒介所呈现给我们的东西，似乎极乐迪斯科就是鲜活的批判，但更深层次，迪斯科所呈现的是一种对批判本身多方面的批判。在许多方面，极乐迪斯科有一种深刻辩证的基调，工会和野松航运公司（马克思主义论调），*你*和*金*（黑格尔主奴辩证法），当然还有对批判本身的批判。
但涉及批判尤其是文化理论批判时，总会出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批判的无休止，不断批判的冲动和愤世嫉俗的感觉。如《启蒙辩证法》中对理性的批判本身便是批判的批判，其指出理性本身是无关痛痒的工具，唯有利用理性的目的才是有善恶的价值判断之分的，比如说对那些意欲统御一切的独裁者如法西斯主义者来说，随着其恶的目的暴露（如为了高效率地种族灭绝，采用了毒气室的形式），作为其工具的中性理性也变的好似阴森可怕起来。
尽管批判理论会带来更严厉的批判，但在极乐迪斯科的世界中并没有那种愤世嫉俗的感觉，它并不像一个喋喋不休的愤青向你控诉一切，反倒通过荒谬下的虚无，恳求我们找到真正的意义。在极乐迪斯科中，唯一不变的便是我们与他人的*关系*，*金*是*你*在整个调查进程中的搭档，尽管*你*如此荒诞不经，但*金*始终在陪伴着*你*，他奉献自己跟随*你*，对*你*的荒谬完完全全的包容，他真的想服务于瑞瓦肖，即使面对法西斯卡车司机也展现出一种隐藏的爱，如墨家所讲的*兼爱*。*金*展现出一种我们在他人身上所渴望的完美人性，由于人的局限，大部分人不懂爱别人，只懂爱自己，男女之爱还是有太多占有和自私的成分，爱暗含证明，自体与他者的互相证明，主体与客体的互相证明，存在与不存在的互相证明，倘若我们能够理解爱，追寻爱，感受爱，便有借口不用去面对那些令人不堪的负荷，说不出的绝望。
尽管极乐迪斯科围绕着政治与意识形态展开了大量的对话，但*金*的出现，使得其指向当下我们对所谓*政治认同*的自我崇拜：认为人的好坏只与其所谓的*政治观点*有关，也就是我们常常说的*屁股决定脑袋*，*立场决定观点*。在极乐迪斯科中，每个人实际上都有特定的政治观点，但当*你*与每个人互动时，观点与其本身善良与否产生矛盾，愿意与你进行动物学家探险的小伙子其实是个地下法西斯主义者；野松公司的高管因为工会罢工被派往瑞瓦肖，但她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资本家代表。
认识人的复杂性，而不仅仅只是去批判，极乐迪斯科把现代性的荒谬呈现给我们：如何对待和处理我们与他人之间的关系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源，而不仅仅是是政治认同的表象。政治在别处，而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个鲜活而复杂的人，极乐迪斯科展现了人际关系的积极因素，爱与希望的可能性，可以说极乐迪斯科不仅仅是单纯的后现代批判，它也给出了我们解决的一种路径：爱、关系与连接。
但如何去爱？极乐迪斯科并没有给出确定的解答，仿佛瑞瓦肖天空中不绝的回响，留给我们去思考。最后以弗洛姆在其著作《爱的艺术》中关于爱的一句表述作结：爱是一种罕见的现象，如果人们能够去爱，他一定被置于崇高的位置上，爱是对人类生存问题的唯一合情合理的满意的答案。
本文出处：異邦猿公众号，2023年1月11日
文章采编：雪球
排版：初尧
审核：王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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