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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客专访:哲学系走出的诺奖得主约恩·福瑟,以写作寻求和平

Merve Emre 思庐哲学 2023-12-02


近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将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挪威作家约恩·福瑟(Jon Fosse)。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马茨·马尔姆,在斯德哥尔摩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揭晓获奖者时说,福瑟获奖是“因为他具有创新性的戏剧和散文为不可言说之物发声”。(“for his innovative plays and prose which give voice to the unsayable.”)
事实上,作为一名北欧作家,福瑟继承了易卜生等前辈的传统,都在其写作中着力探讨复杂而幽微的宗教、哲学和人性议题。本文是纽约客杂志2022年11月对福瑟的采访,在采访中,福瑟毫无保留地描述了他的写作母题和写作哲学。
文章翻译由王抗完成。译文仅供学术交流,请勿作其它用途。



哈当厄尔峡湾是挪威第二大峡湾,它从北海蜿蜒伸向遥远的韦斯特兰山脉。在峡湾的半山腰,岸边的光线暗淡,水中的阴影被染成了银色,这里就是斯特兰德巴姆村的所在。这里是福瑟基金会(Fosse Foundation)的所在地,这是一个致力于研究约恩·福瑟(Jon Fosse)的组织——福瑟是小说家、散文家,也是欧洲创作最多的当代剧作家之一。基金会成员在一座灰色的小祈祷室里聚会,祈祷室俯瞰着弯曲的港口;祈祷室后面的黑色岩壁上有一条瀑布飞流直下。基金会的路边有两栋白色的房子:一栋是福瑟从小长大的房子,他的母亲还住在那里;另一栋是他祖父母的房子。

今年八月(译注:即2022年),福瑟基金会为前来参加约恩福瑟国际研讨会的翻译家、出版商和记者们举办了一场午餐会。在顶楼,一位小提琴手用哈登角琴(译注:哈登角琴为挪威公认的国宝乐器,名称源于首度发现此乐器的哈登角地区,又名挪威小提琴。现代的哈登角琴比一般小提琴要小,饰有丰富的笔绘与母珍珠镶嵌,通常有四或五根共振弦,可以发出饱满的声音,特别适合演奏跳舞音乐,旋律弦调音比小提琴要高,音色更为明亮一些。)演奏了一曲华尔兹,这种小提琴有四根上弦,下面还有四根共鸣弦,它们会根据上弦演奏的音符而振动。在底层,参观者可以参观纺织艺术家埃塞·利约内斯(Åse Ljones)的展览,她将福瑟作品中的句子缝制在床单、手帕和睡衣上。福瑟基金会的一位成员举起利约内斯的一张作品,请福瑟的六位翻译中的任意一位来翻译。大家踊跃发言,暗暗叫苦。空气中弥漫着竞争和觊觎的气息。

要描述这一切——灯光、音乐、圣水、圣衣——我想到的一个词是“朝圣”。人们很少看到在世的作家受到如此崇敬的对待。福瑟告诉我:“我只是一个来自挪威西部农村的怪人。”他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的混合体,是一个喜欢在乡间拉小提琴和读书的“嬉皮士”。他进入卑尔根大学学习比较文学,并开始用新挪威语(Nynorsk)写作,新挪威语是西部农村地区特有的书面语。(译注:挪威语分为Nynorsk和Bokmål,也即新挪威语和书面挪威语,二者均为挪威的官方语言。在挪威,Bokmål一直占据支配地位,主要的报纸、杂志和文学作品都用它来出版,商业活动和产品广告也基本使用这种语言文字。Nynorsk则主要集中在居民比较稳定、传统的地方口音较强的地区,使用的范围相对较小)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红,黑》于 1983 年出版,之后的三十年里又陆续出版了《忧郁 I》、《忧郁 II》、《晨昏》、《篝火旁的阿丽斯》和《三部曲》。在经历了几乎只作为剧作家工作的疯狂成功而忙碌的时期后,福瑟于 2012 年皈依天主教,戒酒并再婚。随后,他开始创作《七部曲》,这是一部仅用一句话写就的七卷本小说,也是他转向“慢散文”(slow prose)的例证。(该书由达米恩-塞尔斯(Damion Searls)为英国的 Fitzcarraldo Editions 出版社翻译;美国版已于2022年11月由 Transit Books 出版)《七部曲》的叙述者是一位名叫阿斯勒的画家,他皈依了天主教,因妻子阿莱丝的去世而悲伤不已。圣诞前夜,阿斯勒在卑尔根的一条小巷里发现了他的朋友,也是一位名叫阿斯勒的画家,因酒精中毒而昏迷不醒。他们的记忆叠加、重复,逐渐模糊为同一个声音,一个能够同时存在于多个时空的弥散意识。


阅读福瑟的戏剧和小说,就是在与一位作家交流,由于他的矜持和退隐,人们会更加强烈地在作品中感受到他的存在。他剧作中的人物往往有着一个通用的名字——男人、女人、母亲、孩子——这些人物抓住了我们最原始的关系,既凄凉又滑稽。《七部曲》是我读过的唯一一部让我相信神性存在的小说,正如福瑟所熟读的十四世纪神学家迈斯特·埃克哈特(Meister Eckhart)所描述的那样:“人在黑暗中才能找到光明,所以当我们陷入悲伤时,这道光离我们最近”。将福瑟与其他作家所作的类比似乎都不成立。伯恩哈德?太咄咄逼人了。贝克特?控制欲太强。易卜生?“他是我所知道的最具破坏性的作家,”福瑟说,“我觉得我的写作里有一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好的英语词——一种和解。或者,用天主教或基督教的话来说,就是和平。”(译注:平安(Peace)亦译“和平”。基督教神学及礼仪用语。源于希伯来文salom,本意为“完美”、“完整”、“美好”。在《旧约》中广为使用。《新约》中除《雅各书》和《约翰一书》外其余各卷都有使用。可指战争结束,同伴相和。但在《新约》中的多数场合下,指因耶稣基督的救赎,人类与上帝结束对立关系,恢复与上帝的自由交流和契合。现常被用作基督徒的问候用语,及弥撒或礼拜最后的祝福用语。)

福瑟没有参加哈当厄尔峡湾的郊游,但他参加了挪威文化部前一晚在卑尔根举行的晚宴,挪威外交大臣在晚宴上引用了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话:“凡是不能言说的,就必须保持沉默”。我们边吃晚饭边聊天,然后在文学之家的福瑟厅再次见面,福瑟的黑白壁画慈祥地俯视着我们。比起壁画,福瑟更像他笔下的阿斯勒:灰色长马尾,黑色大衣,黑色皮鞋,口袋里装着鼻烟盒。他有时似乎因为需要说话而感到痛苦,但又对自己所说的话充满自信。在我们的谈话中,我常常感受到与他的写作相同的冲动:对文字背后的人既好奇又有保护欲;对他关于如何写小说的神秘描述既怀疑又相信。最重要的是,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他愿意谈论一切:恩典、爱、嫉妒、和平、他濒临死亡的经历以及他对翻译的热爱。为了清晰起见,我们的谈话经过了编辑。(译注:以下Q为文章作者和采访者,A为福瑟)


01

哲学、言说与写作


Q:您似乎很少接受面对面的采访。

A:我更喜欢通过电子邮件接受采访。我觉得写作,即使是用英语,也往往比说话更容易。

Q:我曾采访过几位作家,他们声称之所以写作是因为他们不善于说话。

A:是的,对我来说有点像。外事部门的人引用了维特根斯坦的话:“凡是不能言说的,就必须保持沉默”,而你知道雅克·德里达有句名言:“你不能说出口的,就必须写下来”,这更接近我的想法。

Q:德里达的痕迹在你早期的散文《天使走过舞台》(An Angel Walks Through the Stage)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您的许多戏剧和小说中,尤其是那些围绕言语和沉默展开的戏剧中,我们都能感受到他的思维模式。

A:我从1979年开始学习德里达的哲学。至少在挪威,大学或大学的精神深受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影响。我们有一个在学者、作家和类似群体中影响力极其巨大的毛主义政党。这就是当时的时代精神,也是我的精神反映。

我一开始学的是社会学,后来发现它十分愚蠢。这种思维方式,这种实证主义的计算方式——简直一无是处。于是我转学哲学。从马克思到法国后结构主义,那几年哲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记得第一次读德里达的书是在挪威的某个乡村,那是《论文字学》的丹麦语译本。

德里达和他的爱猫“逻各斯”。

《论文字学》对我产生了某种影响。你读过马丁·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我研究和阅读了很多海德格尔的著作。它们很难读,但也对我很有启发。我觉得德里达所做的是在颠覆海德格尔。海德格尔的主要问题是:存在的一切事物的共性是什么?德里达的主要问题恰恰相反:是什么让所有存在的事物变得彼此不同?我认为写作是一种非常奇特的行为。它不像说话。它是非常、非常不同的东西。当然,这也让我与德里达和他的写作概念产生了某种联系。

然后我开始学习比较文学。那时,我已经写出了我的第一部小说和各种文学作品。小说理论是我的主要研究课题。这些理论总是以叙述者为基本概念:叙述者、人物、角色、视角之间的关系。这些都很重要,但我仍然认为,小说理论的基本概念不应是叙述者,因为叙述者源于口头传统。它应该从作家出发。我认为作家是写作的具身部分,是写作的物质性本身。我想以作家为主要概念,写出我自己的叙事或书面小说的理论。

这些感想也来自于我演奏音乐的经历。我十二三岁时写的第一篇文章是一首歌的歌词。我还写过一些诗歌和小故事。我觉得,当我为自己而写,而不是为学校而写的时候,这是非常私密的。我找到了一处栖身之地。

Q:跟我说说那个栖身之地。

A:那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它仍然是我十二岁时自己找到的地方。现在我已经六十二岁了,那个地方——它不是我,但不知何故,它就在我心中。它与我这个人不同。我通常说我是约恩这个人。我有一个正式的形象,那就是约恩·福瑟,但作家没有名字。

那个地方是用来倾听和运动的,是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但它也可能是可怕的,因为它是我进入未知世界的必经之路。我必须去到我心灵的边界,我必须跨越这些边界。如果你觉得自己很脆弱,那么跨越这些边界就会让你感到恐惧。有几年我就是这样。我根本不敢写自己的东西,因为我害怕跨越自己的边界。当我写得很好的时候,我有一种非常清晰明确的感觉,我所写的东西已经写好了。它就在某个地方。我只需要在它消失之前把它写下来。

有时,我很快就能写出来。比如在《晨昏》中,我几乎什么都没改就写出了它的两个部分。我的第一部剧本《有人将至》也是一气呵成,什么都没改。但是,像《七部曲》这样的长篇小说,我改动了很多。我不得不寻找我觉得存在的文本。我必须试着找到它。

《七部曲》,Septology,Jon Fosse,Translated by Damion Searls
每次我写得好的时候,都会进入一个新的地方、新的宇宙,这种体验非常迷人。我总是想,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总有一天我会写不出来,那也没关系。我认为这是一种天赋。我不知道是谁或什么东西给了我这种天赋。

Q:我在思虑峡湾上的未知,黑暗和静谧的水。你的童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水中央的船上度过的。在船上的经历有助于我想象或感受您作品的意境。

A: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和周围的其他孩子都有一个非常自由的成长环境。七八岁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独自乘船出海了。在我成长过程中,最美好的回忆就是和父亲一起在下午和晚上,尤其是夏天或初秋时节,乘船出海捕鱼。天快黑的时候,在船上,在这片风景中,在这片海岸上——我不喜欢“画面”这个词,但我觉得这种画面更像是一种颜色或声音。在写作时,我从来没有清晰或真实地想象过什么。这是一种聆听。我聆听某些东西。

Q:你听到了什么?

A:我听到了我所写的东西,但我无法看到它们。我不去想象。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当然,这是我的,这是我的语言,我用我知道的东西作为素材。

你所写的文本的逻辑创造了我可以称之为形式的东西。内容属于形式,而你必须为每一篇文章创造新的形式。而这种形式在很大程度上与我所说的宇宙相关联。我正在创造一个宇宙。比方说,“七部曲”是一个宇宙。“三部曲”是另一个宇宙。

Q:但这些宇宙都是相连的。它们有着共同的逻辑和形式。通常,它们共享角色,或者至少共享角色名。它们来自《七部曲》的叙述者阿斯勒所说的他的“内在世界”。它们作为一个整体,一个有生命的实体而存在。

A:这是这件事的另一面。它们需要成为一个统一的宇宙,但又各自具有独立性。我认为《三部曲》的三个部分都是独特的宇宙。但同时它们又是相互联系的。这也是它成为一整部小说的原因,这三部小说合在一起。“三部曲”和“七部曲”也是相连的。我反复使用相同的名字,或多或少使用相同的地点。同样的主题反复出现。很多人都在溺水,或者看着窗外,往往是朝着大海或峡湾。这有点像一个画家在画另一棵树,很多人都画过,但他是用自己的方式画的。而且,优秀的画家往往会反复使用同一个主题,每次都能创造出新的形象。我希望自己也能做到这一点。


02

福瑟的宗教转向


Q:对您来说,宗教和文学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

A:我的人生存在着一种宗教转向,这与进入一个未知世界有关。我曾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我无法解释我写作时发生了什么,以及是什么让它发生的。它从何而来?我无法回答。你总能用科学的方法解释大脑,但你无法捕捉到它内在的光或精神。这是另外的东西。文学本身比文学理论知道得更多。

Q:您的作品中,阿斯勒对上帝也有类似的看法:“因为上帝既是一个非常遥远的缺席(absence),而存在本身,又是一个非常亲近的在场(presence)”。

A:即使《七部曲》完全不是自传体作品,但其中的思想和人物特征的确与我相似——阿斯勒的样子,他的白发。我决定让这本书具有自传性质,让主人公看起来像我,玩一玩体裁,然后按照我的方式写成小说。但有些想法,尤其是其中的散文部分,与我自己的思维方式很接近。比如,“上帝离我们很近,近到你无法体验他;上帝离我们也很远,远到你无法想到他。但少数幸福的人仍能体验到所谓的上帝。”

Q:阿斯勒的宗教观并不特别教条或教条主义。那么您如何看待上帝与教会及其教条之间的关系?

A: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的信仰者,你就不会相信教条或教条主义。如果上帝存在于你的现实,你就会在另一个层面上信仰上帝。但这并不意味着宗教教条和制度是不必要的。说起信仰的奥秘历经两千年而不衰,这与教会成为一种制度有关。你需要一种共识。但这并不意味着教条在宗教上是正确的。

西班牙巴塞罗那大教堂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我觉得强权就是经济强权,它们是如此强大。它们掌管着一切。还有一些势力站在另一边,教会就是其中之一。教会要想存在——天主教会是其中最强大的——就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强制推行天主教。在我看来,教会是反资本主义神学最重要的机构。文学和艺术是另一个机构,但它们没有教会那么强大。

Q:恩典(grace)对你意味着什么?

A:我一直在思考这个概念。

Q:它对我很重要。

A:我也一样。这是一个重要的概念。有时,当我能够写作时,我会把它视为一种恩赐,一种恩典。在某种程度上,这并不是理所应当的。你和我一起坐在这里,我不觉得这是我应得的。哪怕是我的一部剧的制作——每部剧的演员都要花很多功夫去学习台词、场景设计和其他一切。我让那么多人付出了那么多,而我却不配。这远远胜过我所应得的。

能写好剧本,这就是恩典。我想,也许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恩典。我完全理解那些决定离开这种生命的人。从很多方面来说,这都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你也可以把死亡看作一种恩典。一直待在这里一定很可怕。

Q:它包含着痛苦。

A:在这个堕落的世界里,用基督教的那句话来说,生命是一种恩赐,也是一种恩典。但这又变得太矛盾了。在某种程度上,对我来说,所有事情都是悖论。有时我觉得自己充满了矛盾,以至于我几乎无法理解自己是如何做到合二为一的。

Q:您对童年的描写非常优美。童年是一个没有矛盾的时代吗?天真无邪?

A:我必须谈谈这个问题,因为它对我来说太重要了:七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我差点死掉。然后,从外面(指着远处),我看到了自己坐在这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一切都很平静,我看着家乡的房子,我确信我最后一次看到它们是在我去看医生的时候。一切都闪闪发光,非常宁静,是一种非常快乐的状态,就像一团光粒子。这段经历是我童年最重要的经历。它对我的成长有很大的影响,无论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我认为它让我成为了一名艺术家。


03

“戏剧的最佳主题是嫉妒”


Q:我先读了您所有的小说,然后又读了您所有的戏剧。对我来说,您的戏剧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它们常常对性嫉妒进行最强烈、最痛苦的描写。而在您的小说中,这种描写要平淡得多,或者说,它们至少在很大程度上被归为背景性的东西。

A:戏剧的最佳主题是嫉妒这可以追溯到古代:只要把两个人放在舞台上,然后让第三个人登场。这样一来,戏剧性立刻就出来了。而即使是两个人之间也可以有戏剧性,就像我的一些剧本,比如《母与子》。

Q:那部戏让我读起来很痛苦。

A:是的,它有点像田纳西·威廉斯的作品。但这也是我厌倦写剧本的原因——因为很容易陷入嫉妒。当表面上出现性嫉妒时,我常常认为,在戏剧的无声语言中,存在着死亡。

Q:爱神(Eros)和死神(Thanatos)确实是相伴相生的。

A:它们是相通的。要想让这部剧成为一部优秀的作品,就必须同时兼顾这两个方面。如果你只是把它当作一部关于情欲嫉妒或其他的戏剧来演,那么对我来说,它是行不通的。

Q:在您的剧本《有人将至》中,最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剧中的男女主人公是多么强烈地、坚持不懈地希望只与对方独处。


A:但他们分享这种归属感。这就是他们的方式。他们想要逃离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也是一个难以忍受的地方。他们认为自己能以某种方式逃离这个世界。

Q:但你无法逃离这个世界。

A: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一旦他们这样做了,一旦他们创造了自己的世界,就会有人来。有人将至,当然,这个世界就会被进入。这部作品是关于唯有二者融为一体的那个完整世界的不可能性的。这或许是我们很多人的梦想,我想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爱的一部分——成为两人共同体的一个部分。我认为爱情当然是可能的,但不是他们试图实现的那种方式。这部剧讲述了很多东西,就像我写的所有东西一样,但它讲述的是单独在一起的不可能性。

Q:你在《秋之梦》中有一句优美的台词,这也许是您的剧本中我最喜欢的一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坐在长椅上调情,重续因他的婚姻而中断的恋情。他对她说,我不相信爱情,不是那种让父亲远离孩子的爱情。

A:这不是个愚蠢的想法。

Q:我也不认为它愚蠢,但在一个堕落的世界里,什么样的爱值得相信呢?

A:我认为这两部剧都在告诉你一些关于爱的东西,这两部剧都知道什么是爱。我并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但我有种感觉,我写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是真实的。这无关现实主义,只是不是虚构。

所以我才能给你一个明智的答案,就在我的写作中。你的文字更有智慧,它比你知道的更多、更广阔。我认为这是所有伟大文学的天赋。对我来说,看待爱情的一种重要方式就是认为爱情既是一种非常独特的东西,同时也是一种完全普遍的东西。

人类也是如此。人类既有完全独特的东西,也有完全普遍的东西。但是,要将爱情的独特性转化为真正的文学,就必须创作出有价值的作品。

Q:您在早期的一篇文章中说,私人(private)和个人(personal)之间是有区别的。有许多个人的东西也是普遍存在的:比如浪漫的三角关系,或者情欲与死亡的关系。这些经验的名称可能因人而异,但从根本上说,它们是共同的经验结构。

A:是的,我认为这是事实。我不把我笔下的人物当真人来看,而是视为一种声音。你有这样的声音,那样的声音,它们彼此靠近。这些声音之间有一种关系,然后这种关系构成了一种新的声音。如果我写得好,这些声音就会组合成我所说的一首歌,或者更雄心勃勃地说,一首作品。

我认为,我的剧本之所以流传甚广,部分原因在于文字和节奏可以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创造——用那种声音和那种声音,但也许方式略有不同。但这构成了一种歌曲。当然,你可以用多种语言演唱这首歌,你可以把它唱成民谣,也可以唱成歌剧或其他形式。只要唱得好,这并不重要。但这更适用于戏剧而非小说。

Q:在我看来,您剧中的人物更以一种任何人都可以居住的、世界的存在状态来打动我。

A:没错。因为要使之成为一出真正的戏剧,这个或那个演员必须使之成为他自己的角色。而导演也必须按照自己的方式将其视觉化。我在写作中可不是这么做的。

作为一名作家,我强烈地感觉到,我不是一个戏剧人。从这方面来说,这不是我的艺术形式。正因为如此,出版我的剧本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福瑟的戏剧中文版曾在上海上演。
Q:您的戏剧和小说之间的关系有时似乎构成了一种节奏——一种有意为之的、有标点的、音乐性的言语和思想的交替。

A:确实如此。在某种程度上,即使在绘画中也是如此。各种元素或它们之间的关系都有一种节奏。节奏说起来容易,要说出它是什么或它在做什么却非常非常难。所有这些概念,比如优雅,比如爱,比如节奏——它们很容易使用,但却很难真正理解。但当它们存在时,就显而易见了。当有节奏时,你就会知道。有爱,你就能感受到。对我来说,甚至是上帝。我很确定上帝一直都在,但我感觉不到。


04

“慢散文”的由来和特质


Q:午餐时,你的一些译者就“慢散文”的概念进行了辩论。具体地说,他们中的一些人——我也同意这一点——声称这本书(译注:指《七部曲》)没什么特别慢的感觉。为什么要这么称呼呢?

A:我为剧院写了十五年的剧本。我有过两次短暂的休整期,写了《晨昏》的第一部和第二部。在这个漫长时期的最后,我还写了《篝火旁的阿丽斯》 。但主要还是写剧本、剧本、剧本。即使是我写的散文,也有点像戏剧,非常集中。《篝火旁的阿丽斯》改编自话剧《一个夏日》,它的标题引自莎士比亚著名的十四行诗:“我要把你比作夏日吗?”

在我人生的某个阶段,我必须写一部委托我创作的剧本,它非常非常难写,这是我写的最后一部剧本,叫做“这些眼睛”。这是一部好剧本,这就足够了。我想回家,回到我的故乡,继续写诗和散文,不再为剧院写作。我说:“好吧,我不干了。我受够了。”

与此同时,我旅行太多,喝酒太多。我不得不戒酒。为了戒酒,我不得不住院治疗。我皈依了天主教。就在那时,我遇到了我现在的妻子。

我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我停止了公开朗诵,现在我也很少接受采访。我拒绝了百分之九十的事情,只是有些场合我必须参加。当我在这里或那里获奖时,我觉得我必须去。

Q:是的,我知道你不喜欢参加活动。

A:但我是个不安分的人,所以我一直在旅行。我们在奥地利和奥斯陆各有一处住所,在挪威西部也有两处住所。所以,我一直在这些私人地方之间旅行,那里有我需要的一切。我很少去其他地方旅行。或者我和家人一起旅行,但那是另一回事。我不会独自一人带着一瓶威士忌去某个地方。当你醒来时,你会想,我在哪里?厕所在哪里?

奥斯陆俯瞰图
Q:你和过去的自己存在某种连续性吗?还是完全断开了?

A:哦,我的写作是有连续性的。我说的这些都是外在的东西。写作是另外一回事。我心中的作家始终如一。我不确定他是否清醒,但他和以前一样。

但我们在讨论“慢散文”的概念。我认为戏剧不需要太多的动作,但是,要想让戏剧成功,并将真相从舞台传递给观众,它需要非常高的强度和极度的专注。写这样密集的文字并不一定需要很多时间,但是,当你写的时候,它对你的要求很高,需要很大的力量。我的写作速度非常快。如果说我有狂躁的一面,那就是在这样写的时候。

但后来我想放慢写作、生活和一切的节奏。我就是这样开始的:我想写散文,让它变得缓慢,写长而流畅的句子。《七部曲》非常长。当我完成它时,至少有1500页。然后我不得不删掉一些散文部分。我写了几百篇或更多的神学论文,我从《七部曲》中删去了它们。

Q:你在文中说这些神学论文都是阿斯勒的年轻妻子阿莱丝写的。

A:是的,大部分都是。有些是与阿斯勒的对话;他们是在对话,但她有很长的演讲。现在你再也无法了解阿莱丝的思想了。

我今天一直在想:删掉这些是公平的还是错误的?是[我的编辑]塞西莉说,这个年轻女孩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智慧,毕竟还必须有一些现实主义的东西。

Q:您会考虑将它们分开出版吗?

A:有一天,我也许会看看。我确信她说了很多明智的话。而《七部曲》并不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所以这并没有错。我认为她有可能说出来,也有可能知道。你可以在年轻的时候就非常聪明。也许这是错的,但谁也说不准。我还是有点不自信。


05

福瑟的翻译工作


Q:我听说你现在正在从事翻译,而你的小说正处于间歇期。我希望有更多的小说家从事翻译工作。

A:我很喜欢翻译。在某种程度上,这就像阅读,但你会读得很深入。

事实上,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我就读过奥拉夫·豪格(Olav Hauge)的译作。它们被收录在一卷名为“诗歌翻译 ”的丛书中,我读了奥地利诗人格奥尔格·特拉克尔(Georg Trakl)的诗,我真的爱上了这首诗,因为是豪格翻译的。后来我又买了特拉克尔的德文诗集,当时我的德语水平并不高,但我还是读完了。这并不难,因为他就像我一样:不断重复自己。甚至可以说,比起我,他所有的诗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一首诗。我开始尝试翻译他的一些诗歌,其中一些版本被我收入了自己的一两本诗集中。

我十几岁时第一次读到特拉克尔的作品,两三年前,我翻译了他的一部作品集《塞巴斯蒂安在梦中》,这本书陪伴了我五十年左右。今年我又出版了《哀歌》的译本。

特拉克尔
Q:你还翻译了卡夫卡的 《审判》。

A:是的,好评如潮。我对此很满意。我的出版商是德国人,他仔细审阅了我翻译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你可以相信它,我认为这是最可靠的斯堪的纳维亚语译本。那是我第一次翻译小说。那是在写完《七部曲》之后,我觉得我需要休息一下,做点别的事情。我决定第一次尝试翻译小说,那就是《审判》,我最喜欢的小说之一。

我也翻译了很多剧本,尤其是三位大师的希腊悲剧: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得斯和索福克勒斯。这是一种倾听声音的行为,一种古老的声音。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得斯和索福克勒斯的声音非常独特。对我来说,在这个时代,用我的语言,用我的写作方式,去聆听和书写这种声音,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我也喜欢这样做。

Q:现在你正在翻译杰拉尔德·默南的《平原》。

A: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读到默南的作品。他以前没有被翻译成挪威语。我在某处读到过他的作品,感觉他是一位有趣的作家,而《平原》是他被翻译得最多的著名小说。这本书还有瑞典语和丹麦语版本。说到文学,我可以阅读德语和英语,但我更喜欢用斯堪的纳维亚语言阅读。所以,我读了瑞典语版,非常喜欢。然后,我决定自己尝试翻译它。

Q:得知您在翻译默南的作品,让我想起了哈登角琴,上面是弦,下面是共鸣弦。您和默南似乎有着共同的承诺。

A:这是幅很好的画面。遇到一个真正能与你对话的文学声音,这很难得。这就像一段新的友谊,这种情况并不常见。

Q:你怎么把“平原”翻译成新挪威语?

A:“Slettene” 很准确,德语是“Die Ebenen”。在奥地利,有一片巨大平坦的平原,叫做潘诺尼亚平原,有点像澳大利亚的地貌。

我觉得默南有一种独特的声音和观察方式。我此前从未读过类似《平原》的作品,但它与我的写作很相似——这种距离感和亲近感。我们的写作方式不同,但我能感觉到背后有一种相似的观察方式。

Q:也许是一种相似的自律或专注。

A:当我集中精力时,我写作的一切都需要精确和正确。如果一个逗号错了,我是不会接受的。我知道这一点。如果我在第 4 页改动了什么,我就必须在其他地方改动什么。我不知道我还能建立多少这样的联系。它们不是有意识的。当你进入这样一个宇宙时,在某种程度上,你就与现实世界分离了——当你创造了这个你自己的宇宙时,它就不属于你了。

Q:它的形式中有一种非个人的逻辑。

A:作为一名作家,我将其视为一种必然——你必须这样做或那样做。作为读者,你看到的是一种逻辑。

我想说,没有必然性的写作什么也不是。这就是它的力量。我认为,在写小说时,我必须遵守成千上万条规则。它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对这个说“不”,或对那个说“是”。而且,要遵守所有这些规则并听从它们,对记忆力和脑力的要求远远超过我个人的能力。但我认为,我们的能力远远超出了我们的认知。我们能够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Q:其中包括组织小说或艺术作品各部分与整体关系的能力,或者说理解能力。

A:是的,这就是整体,整体感。整体感是写作的灵魂。信息来自于它的整体性,来自于它无声的语言。它是保持沉默并坚守沉默的整体性。为了创造这种整体性,每一部分都必须属于它自身。我认为,和平与实现这种整体性有关。而这是一个人永远无法有意识地实现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计划任何事情,不喜欢提前知道任何事情。我只是相信。当我写完,比方说,一页、五页、十页的时候,在某种程度上,一切都已经存在了。或多或少,都已经确定了。

Q:你经常想到死亡吗?

A:不,我觉得你越接近死亡,年龄越大,就越不会去想它。

我想是西塞罗说过(译注:实际上应该是出自柏拉图所记述的苏格拉底的死前讲演,语出《斐多篇》),哲学是学习死亡的一种方式。我认为文学也是学习死亡的一种方式。它既关乎死亡,也关乎生命。我想这与伟大文学和艺术的形式有关。艺术在你创作的时候是有生命的,读者可以让它再次焕发生机。但作为一件物品,它是死的。♦

本文出处:https://www.newyorker.com/culture/the-new-yorker-interview/jon-fosses-search-for-peace

文章采编:王抗

排版:初尧

审核:王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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