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刘擎|国家资本主义的崛起与美国衰落论的迷思
作者|刘擎 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
“国家资本主义”(state capitalism)并不是一个新概念,至少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末德国社会民主党人李卜克内西(Wilhelm Liebknecht)的写作。在此后的一个多世纪中,这个术语出现在不同立场和学派的论述中,其涵义不尽相同,但大致用来指称由国家主导或积极介入的市场经济实践。2012年1月21日的《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以“特别报告”的醒目方式(包括七篇文章)讨论“国家资本主义的崛起”(The Rise of State Capitalism),引起学界广泛关注。
但新世纪以来的风潮又发生了转变,正如编辑Adrian Wooldridge所言:“伴随着西方自由资本主义的危机,国家资本主义已经在新兴市场中以一种强有力的新形式崛起。”因此,重新开启的这场讨论有其紧迫的现实感,也包含着对“自由市场神话”的反思维度,并由此引发出新的构想:“国家资本主义是自由资本主义的一个可存活的另类方案(alternative)”——这是《经济学人》在2012年达沃斯论坛组织的一场辩论的主题。
国家资本主义或许可以宣称世界上最成功的大经济体属于自己的阵营,也可以认领世界上一些最强的公司。在进入《财富》五百强之列的新兴市场企业中,有三分之二为国企。政府向企业提供它们进入全球市场所需的资源,也可通过兼并来打造全球性的巨型企业。虽然在经济崛起的先例(如1870年代的德国和1950年代的日本)中,都可以发现国家资本主义的要素,但此前的运作“从未达到如此巨大的规模,也从未有过如此精到成熟的手段”。因此,有人用(霍布斯名著中的巨兽)“利维坦”的“升级版”来比喻最近一轮的国家资本主义崛起。“新利维坦”较之老式的国家资本主义具有明显的优势:它所依附的现代国家比传统国家具有更强大的权力,各国的国家资本主义在全球化经济中更迅速地联合,而且手段更为多样,不只限于国有企业,还包括政府对“国家优选”的私有企业予以特殊保护和支持,以及新发明的“主权财富基金”。另外,新利维坦已经学会了使用高度专业化的人才(许多是毕业于国际名校的MBA)担任经营管理,而不再依赖官僚与亲信来施加控制。
早在二十年前,《经济学人》曾在(1992年12月26日)社论中过于草率地宣告了一种“普遍共识”:“作为组织经济生活的方式而言,不存在严肃的对自由市场资本主义的另类替代方案。”对于当下的辩论,这篇报告表现出一种审慎而犹豫的态度。一方面承认国家资本主义正在强劲崛起,并可能成为被发展中国家仿效的模式,甚至迫使西方国家以更为积极的国家干预措施来面对新的竞争。但在另一方面,这篇报告明确质疑了国家资本主义的长程发展前景,指出这种模式的弊端:强于基础建设而弱于自主创新,生产效率低下,自我改革的空间较小,国有企业寻租行为的倾向往往会滋生腐败。总之,报告认为国家资本主义或许适合现代化早期的起步阶段,但不适应后期的发达阶段,并不是未来的潮流。
最近两年间,至少有六部美国“衰落论”(declinism)的新著问世,《外交政策》杂志主编Susan Glasser说:衰落论是目前“美国最大的增长性行业”。约菲(Josef Joffe)撰文指出,半个世纪以来美国衰落论已经有过五次浪潮。第一波是源自1957年苏联卫星引发的震撼,第二波发生在越战期间,第三波是由于卡特执政时期的急剧通货膨胀与美元贬值。而衰落论的第四波始于日本的强劲崛起。如果重读傅高义(Ezra Vogel)的畅销书《日本第一》,将其中的“日本”替换为“中国”,那么衰落论就“穿越”到了2012年,出现了第五次高潮。
卡根在这篇长文中严厉批驳了美国衰落论,认为这些说法是基于草率的分析与浮泛的印象,也源自对于过去不真实的“怀旧幻觉”,完全经不起严格的检验。他指出,衡量一个国家的相对实力可以依据中国人所说的“综合国力”:(1)相对于其他强国的经济规模和影响力;(2)与潜在对手相比的军事实力的量级;(3)在国际体系中施加政治影响力的程度。以这三项指标来判断,无论是与其他国家的横向比较而言,还是与美国自身历史的纵向比较而言,美国都没有走向衰落。另外,评价国家的兴衰还有一个时间跨度的要素。一个大国不会突然无疾而终(大英帝国的衰落发生在1870之后几十年的时间尺度之中),用短短几年的证据来判断往往不足为信。在这方面许多“衰落论者”并没有信誉良好的记录。保罗·肯尼迪在1987年的名著《大国的兴衰》中言称美国正在走向衰落,到了2002年他又宣称美国与其他国家之间“力量悬殊”之大是史无前例的,而今天他又开始谈论美国的衰落无可避免。2004年,扎卡利亚(Fareed Zakaria)宣称美国正享有自罗马帝国以来未曾见过的“全方位单极地位”优势,但仅仅四年之后他就以“后美国的世界”以及“其余国家的崛起”(the rise of the rest)来著书立说。难道在短短几年之内,美国国力的基础就发生了如此戏剧性的转变吗?卡根的答案是断然否定的。
当下甚嚣尘上的衰落论有几方面的原因。首先是对“过去的好时光”的怀旧幻觉。这种幻觉是1990年代特殊时期的产物,当时美国经济状态良好,苏联解体,而中国尚未表现出其经济繁荣的可持续性,美国就俨然变成“唯一的超级大国”,似乎可以为所欲为,但这从来不是事实。衰落论盛行的第二个原因是中国的崛起。中国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美国的经济地位或许面临挑战。但经济规模本身并不是衡量国力的唯一标准,否则,中国早在十九世纪初就该算世界头号强国(当时中国已经是世界最大的经济体),而不会成为那些欧洲小国的受害者。即使中国再次达到这一高峰,在人均GDP方面仍远远落后于美国和欧洲。今天和将来的中国与旧日的苏联相比无疑都要富裕得多,但其地缘战略地位更为困难。中国至少需要几个盟国才有机会将美国逐出其在西太平洋的要塞。但目前是美国在这一地区拥有盟国。
约瑟夫·奈(Joseph S. Nye)在《外交政策》发表文章,指出“衰落”是一个隐喻,用有机生命的周期来比附国家,但我们对国家的周期知之甚少。我们并不知道美国处在其生命周期中的什么阶段。再者,衰落论者可能混淆了“循环性的变化”与“真正的趋势”,也混淆了绝对衰落和相对衰落。美国并没有出现绝对衰落,而相对衰落是指领先国家与其余国家之间的差距在缩小,但缩小的差距并不意味着美国失去了领先地位。在这方面,约瑟夫·奈重视中国潜在的挑战,但同时认为中国的发展前景还有许多未知的不确定因素。
点击下列标题,延伸阅读:
----------------------------------
混乱时代 阅读常识
欢迎点击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