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初中综评”变异史：北上广的中考竞争比高考更刺激

深圳的初中学生综合素质评价方案推行一年多来，一直伴随争议。这几天，争议达到高潮。

12月8日，深圳大学教授周裕琼（网名“雪妈”）写的《吁请深圳市教育局修订综合测评标准及简化信息管理平台的公开信》发布后迅速在朋友圈“刷屏”，阅读量达100万＋，引发广泛关注。 

她以亲身经历吐槽“深圳初中综合素质表现评价”（以下简称“综评”）给家长、孩子、老师造成很大负担，且催生培训机构借机生财等乱象，并呼吁深圳市教育局正视问题。

12月11日上午，深圳市教育局召开“综评”工作座谈会，邀请省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家长代表、教师代表参加。

座谈会后，“综评”专班召开第二次研讨会，会议决定深圳市暂停2019年初中学生综合素质评价填报工作，并将尽快完善初中生综合素质评价方案。

短短4天，广大网友见证了什么叫深圳速度！

会后，周裕琼公开为深圳教育局点赞：“幸福来得如此之快，距离我离开座谈会现场只有不到四小时。剩下的改革，希望大家能多一些耐心，多一些信任！加油我大深圳！”

然而，这次暂停只是开始，我们得重新回到初中综合素质评价的源头，明确几个基本问题：什么是综评？为什么要进行综评？该怎么开展？什么制约了综评推行？

既要分数，也要综合素质

学生综合素质评价是高中阶段学校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重要措施之一。

我国从20世纪80年代起开始对大规模教育考试的改进和研究，呈现出两个主要特征：一是紧密配合基础教育的改革，发挥“指挥棒”的作用，促进中小学素质教育的实施；二是不断借鉴和运用现代教育测量理论与技术，推动教育考试的标准化、科学化。

新一轮课程改革开始至今，我国教育界学生评价理念有了较大的转变，从传统的把评价等同于纸笔考试，考试的作用只是检测学习结果以及甄别、选拔学生，转变为学生评价的根本目的是促进学生发展，实施素质教育，使评价过程成为学习过程的一部分。

2002年教育部印发的《关于积极推进中小学评价与考试制度改革的通知》提出“初中升高中的考试与招生中，要综合考虑学生的整体素质和个体差异，改变以升学考试科目分数简单相加作为唯一录取标准的做法。”“学生评价体系包括基础性发展目标和学科学习目标。”

2004年，第一批义务教育新课程实验区面临新中考，各实验区的中考方案都包括学业考试和综合素质评价两部分。

他们根据文件中的“基础性发展目标”，构建了包括道德品质、公民素养、学习能力、交流与合作能力、运动与健康、审美与表现的综合素质评价一级指标。各实验区采用不同方式，比如硬挂钩、部分挂钩、分层挂钩，使综合素质评价结果作为高一级学校招生依据。

学生综合素质评价引发新一轮研究讨论是在2017年。教育部出台了《关于进一步推进高中阶段学校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指导意见》。

文件明确提出“到2020年左右初步形成基于初中学业水平考试成绩、结合综合素质评价的高中阶段学校考试招生录取模式”“综合素质评价由省级教育行政部门制订统一要求，地市级教育行政部门制订科学规范的评价体系。”  

北京、上海、广东等省市纷纷行动起来。今年3月，北京印发《关于做好2019年高级中等学校考试招生工作的意见》，首次提出将初中综合素质评价成绩纳入校额到校招生，占录取成绩的30%。

北京的改革方案较为谨慎，仅在小范围的校额到校招生录取中实行，且并未明确综合素质评价具体如何折合成分数，仍以主观感受描述为主。

除了综合素质评价方案外，北京市教委还有“实践活动管理服务平台”，实践活动计入相关科目的中考原始成绩。但这些活动基本由学校组织，学生无需做额外的课后拓展。

北京初中学生综合素质评价报告单

2018年，上海市颁布的《初中学生综合素质评价实施办法》提出，综合素质评价结果将作为初中学生毕业的必要条件，且与高中阶段学校自主招生、名额分配综合评价录取结合。

其评价包含四个维度：品德发展与公民素养、修习课程与学业成绩、身心健康与艺术素养、创新精神与实践能力，前三项均为描述性要求，并无细则。

不过社会实践是个例外。方案要求，学生在初中阶段需完成社会考察136课时（平均每学期约2天半）、公益劳动80课时（平均每学期约1天半）、职业体验32课时（平均每学期半天，其中在本市职业院校的职业体验不少于16课时）以及安全实训24课时。社会实践课时达标方能毕业。

去年3月，广东教育厅印发《关于实施初中学生综合素质评价的指导意见（试行）》。基于此，深圳于同年10月印发《深圳市初中学生综合素质表现评价方案（试行）》。

深圳市的综评指标体系与广东省要求整体一致，由思想品德、学业水平、身心健康、艺术素养和实践创新五个维度构成，每个维度下都有5个衡量指标（即重要观测点），每个维度每学期的最高得分值均为 20分。

初中毕业时，学校将根据学生三年的过程性评分评价，形成五个方面的评价等级。根据《综评方案》，综合素质表现评价等级将作为高中阶段学校招生的重要依据之一。包括：

学业考试成绩同等情况下，综合素质表现评价等级高者优先录取；自主招生学校要将综合素质表现评价等级作为录取主要条件之一；省一级普通高中学校招生录取时对综评结果有要求，即思想品德方面五个学期的总得分不得少于 60 分。

比起广东方案，深圳综评方案提出了更多可被量化的指标。

比如，在学业水平维度，增加了“获得教育行政部门组织或认可的区（县）级别以上非母语学习类竞赛奖励或荣誉称号，或参加第二外语学习并取得一定成果”；

思想道德维度上，增加了“参与学习弘扬传统文化活动2次及以上，与国际友好学校（含港澳台）交换学习、联合调研，或参加国际事务会议、讲座、社团等活动2次及以上”。

标黄部分都是深圳额外增加的考察点

综评的异化

方案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综合素质评价落地是一项系统而复杂的工作。各地、各学校做出的诸多探索和尝试，着实积累了一些经验，但不得不承认，出现了很多难以忽视的问题。

综评成为一种怪圈

综合素质评价的提出是为了敦促学校关注学生的全面发展，但在实际操作中，绝大部分学校把综评等同于非学术能力。而综合素质理应包括学术能力和非学术能力。

另一方面，学校虽然重视综合素质评价，但重视的仅仅是评价，是填写、完成规定的评价材料、表格，最根本的目标——实施提高综合素质的教育教学——并没有达到。

当把综评纳入高中阶段学校录取依据后，还出现了一个怪圈。

学校、家长、学生仍认为，中考录取最重要的依据仍然是学科考试分数。评价学校、教师的最重要的依据是由学科考试分数决定的升学率。因此，三方依然全力以赴应对学科考试，没时间和精力进行培养综合素质的教育教学活动。

高中阶段的学校了解初中学校无暇开展真正的素质教育，也就不看重学生的综评结果，不敢真的将其作为录取的重要依据之一。

最终，将综评纳入“高利害”评价体系，对学校、教师、学生、家长增加了额外的负担，学生没有品尝到素质教育的甜果。

综评难观测加大落地难度

个体的综合素质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它涉及社会、文化、心理、生理等不同层面。综合素质评价需要借助对个体外在指标的观察与记录来测评其内在素质，然而内在素质与外在指标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而要将学生的内在素质转化为可以观测的外在指标，并非易事。

如学生的思想品德水平、情感、态度、价值观等指标，由于难以外化，在评价

过程中很难以量化的方式得出客观的结果，使得对该类指标的评价主观性较强，从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综合素质评价的公平性。

综合素质评价程序一般包括记录信息、整理遴选、公示审核、形成档案、材料使用等步骤。而在实际操作中，综合素质评价程序中的记录信息、展示交流环节往往被忽视或忽略，学生自评、同学互评、教师评价、家长评价被简化成打分。应付”心理使评价过程草草完成。

由于现行综合素质评价概念本身及评价指标体系尚不清晰，导致学校实施起来困难重重，无法落实。在这种情况下，很多学校开展综合素质评价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应对上级部门检查，既没有对学生进行日常记录，更难以发挥评价的发展功能。

指标量化又出现乱象

那么， 制定一个合理清晰、易确定、易考查的评价体系和评价标准，能使综评落地更科学、好操作吗？

相比其他大多省市，深圳的综评方案有更清晰的评分体系，也被认为评价指标难度更大，引发的争议尤其大。

许多家长反映，指标太繁琐，学生家长疲于应付，参加素养类活动沦为打卡式应付。

周裕琼在一场海洋环保公益活动现场看到，数百名初中生及家长围着主办方要证书，孩子们为了拍一张有研学条幅的图片而推推搡搡。

另一名深圳家长说，每个义工活动点站满了初中生，却人浮于事；参观各种展览只为了到此一游、拍照、领证书......甚至成为一些机构变相敛财的借口。在经历了这样几次活动后，现在越来越怕带儿子去做义工了……

另外，学生家长需将信息统一录入“综合素质评价信息管理平台”，以建立学生综合素养成长电子档案系统。但因为填报项目繁多，包括活动持续时长、图片视频等证明材料、经历感悟等，且每项活动都要记录，不少家长表示填报系统操作太困难，十分耗时耗力。

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市场。一些机构专门针对综评开设项目，比如一天之内，学生可以参加1次科普教育、1次创客活动、参观2家校外培训机构和3次艺术活动，总共可以拿到7个证书，获得综合素质评分10分，且一次只需要400元左右。

在淘宝、闲鱼等平台搜索“深圳综评”关键词，可以看到“深圳初中学生综评代写”等商品，价格在0.99元-500元不等。

一家标价5元的综评代写商家商品内容写到：“代写综评，综评拿A分分钟，再也不用学期末苦苦记录，再也不用担心记录描述不到位耽误孩子上名校。 ”

同时标明，因照片和活动详情不好交接，代写仅提供120～140字的经历感悟，家长登录网站复制粘贴即可。费用按活动数量收费，五个以下每个5元，五个以上4元一项。

在淘宝中搜索对应关键词，有一家提供综评代写服务的商家，该商品标价为200元，在商品详情中加粗标注了“专人代填写，一对一服务，省时省心，事半功倍”等明显字样，其后附有详细的深圳市中学生综评细则，具体如何交易并未提及，该商品目前显示已月销2笔。

不过，目前这些产品已陆续下架。

综评导致新的教育不公

关于综合素质评价与教育公平的问题。很多研究认为，开展综合素质评价实际上导致了新的教育不公平。因为诸多学校将课外奖项证明等材料与综合素质评价等级挂钩，就引发了对农村学生和家庭社会经济地位较低的学生的教育不公平。

综评，很可能会变成家长社会资源能力的比拼，使比较优秀的“草根”一族失去应有的机会，造成新的教育不公。

综评的创新实践思考

本质上，综合素质评价改革是教育评价方式的变革，意义在于破除将考试成绩作为评价的唯一标准，用更多元的尺度看待学生，也指导学生向更全面的方向发展。

这把尺子该怎么画，才能让它的丈量更真实、更合理、更能为教育过程提供正面的促进和反馈？还需要很长时间的探索。但是，其中一些创新实践和原则值得重视。

综合素质评价需更好地兼顾育人和选拔功能

虽然说，中学生的综合素质评价政策导向和实践推进目前正越来越紧密地与高一级学校的招生录取联系在一起，但不可否认的是，与人才选拔的功能相比较，综合素质评价的全面育人功能才是更根本的。

综评的起始和终极目标是全面育人。但在当前阶段，综评在人才选拔方面的工具价值因为政策快速推进的关系得以放大，而全面育人、促进学生全面而有个性发展的本体功能某种程度上被掩蔽，远未充分发挥。

综评不只是一种评估技术方法，更不是一项单纯指向考试选拔的政策；它是一项涉及师生个体、学校、教育行政部门的制度建设，指向促进学生全面而有个性的发展。

当前乃至未来一段时间，需要着重开展的工作是针对当前实施中的具体问题不断完善政策和制度的系统设计和配套推进，兼顾综评的衍生功能功能和本体功能在同一制度框架中的有机实现。

融入多元评价，保障评价的可信度和效度

为高中招生录取提供参考依据，综评的结果需要更趋真实、客观、公正。由此，参考长沙市的多年探索与实践，逐步形成了综评的多元评价方式。除了发挥教师、同学、家长的评价，还可以将专家抽样与学校实施相结合。

长沙市教育局成立综合素质评价插标小组，制订插标工作方案，按维度、分学科集中一段时间对各学校学生进行随机抽样，确立学校各维度 A、B、 C、D 等级的比例。

之后，学校再组织教师严格按照此比例对全体毕业生进行五个维度的评价与认定。

融入信息技术，优化评价过程

依托教育信息技术，研制了网络版综合素质评价管理平台，将综合素质实证材料过程化、常态化、电子化，简化家长、老师、学生等录入方式，到初三毕业时所有过程性材料和终结性材料自动呈现。

通过统一的管理平台，能一定程度上保证实证材料的真实性和评价结果的可靠性，真正实现综评管理的智能化。

融入课程体系，保障评价导向

将初中毕业生学业水平考试考查科目，比如体育、音乐、理科实验等，纳入综合素质评价，然后将综合素质评价结果作为高中招生录取的依据，促使学校严格按照国家课程方案开齐课程、开足课时。这一定程度上，能让综评实现学术能力和非学术能力双重评价的目的。

近年来，长沙市深入推进初中综合素质评价改革，在改革的价值取向上坚持素质教育，建立起基于学业水平考试成绩和综合素质评价结果的招生录取新模式。

同时，构建了小学、初中、高中综合素质评价横向沟通、纵向衔接的完整体系，协同推进教育质量综合评价改革、中考改革和新高考改革，让综合素质评价落到实处。

  参考资料  

徐岩 丁朝蓬 王利，新课程实施以来学生评价改革的回顾与思考，课程·教材·教法，2012.3

卢鸿鸣 缪雅琴，初中综合素质评价的实践与创新，基础教育参考，2017.12

深度｜学生为加分争当义工，深圳综评方案沦为形式主义？芥末堆，2019.12.10

深圳初中综评乱象：电商明码标价代写服务 5-500元不等，南方网，2019.12.10

责编 | 赵矗

排版 | 虫子

配图 | 闫炳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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