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总|缅北老鲍
我想起遇⻅老鲍的街子天,一只铁⻦从天上⻜过。
肤色黝黑的男人顶着绿色硬壳帽子,和裹筒裙的女人接踵摩肩。挎包上精美流苏或五彩线球是区分他们从哪来的记号。傣人的头帕、崩⻰族的腰箍都是识别山地⺠族的密码。不同寨子把印迹藏在纹样里,含蓄而浪漫地指明山间各人的归处。
倚在摩托上的⻘年心急火燎,背心卷到胸大肌,铆足劲儿卖弄健硕发光的胴体。
高坡上媾合的野狗也引起短暂的骚动。年轻母亲捂住娃娃眸子,居心不良的少年故意掷去几粒碎石。两头畜生虽痛急了眼却不舍得分开,引得围观闲人阵阵哄笑。
这是北佤漫⻓雨季里难得的敞亮天。太阳刚露出脸蛋,方圆十几里的寨⺠就惊蛰般苏醒。呼朋结伴,打歌纵酒。
在山区,赶街就像过节一样快活。
男人坐在土壑边,埋头将石灰水一道道刷在⻘蒌叶上。蒌叶祛⻛散寒,能炼香油。用它包裹的槟榔肉与蘸水作为美味备受⻘睐。
年轻女子不吃这些,因为⻓年嚼槟榔的人满口血色烂牙,张嘴就会破相。
路过的熟人都亲切地唤他老鲍。每当有人在槟榔摊前驻足,老鲍便放下手里活路,笑嘻嘻抬起眼皮,有时用佤语——有时又换傣话——向山⺠们推销。
他起初和我讲的是临沧话:“帅锅克哪叠(帅哥去哪里),来几包槟榔嘛。这个么好吃得,有劲壮阳呢。”
我摆手要离去。他只当我听不懂,又用地道的普通话招呼:
“老板哪里来,是到这里找矿吗?”
我产生了好奇心,能说流利汉话的本地人很多,像他这般字正腔圆的有点不简单。我重新打量他。眼前这个人年事已高,穿一身洗得泛白的迷彩服。身材瘦削,皮肤粗砺,和⻓年在坡上找活路的老倌无异。
“福建的,过来只是玩玩。”
他眯眯眼,笑得余味悠⻓。我不能赖他。当你听到一个北国人跑到缅北寻乐子,不往旮旯处联想才怪。他从屁股后摸出一支蔫了吧唧的纸烟递来。
我踌躇了一下。
“别怕,这烟‘干净’着呢。”
老鲍猜到了我的小心思。
斜阳⻄下,街子上的人早已散去。
雨云像宝塔般层层堆垒起来,湿气扎进毛孔,黏答答地使人心烦意乱。若攥紧拳头,立刻能从空气里挤出水来。
山⺠们赶在暴雨滂沱前就回到了各自村庄。
这大山北起南汀河,南卡江与萨尔温江在它南边合流,横跨了两国边界。除了佤族,傣、崩⻰、阿卡、拉祜人也世居于此。据说在山坳深处,仍藏着寨子刀耕火种。
雨点如拳头砸得屋顶铁皮哐哐作响。
旅店里住着个老司机,昨天才拉了红砖给对面的完小,今天就眼巴巴地看着新墙在半个时辰里垮掉。
一只落跑的拖鞋和红梳子结伴从校⻔前漂过,怀念着白天的热闹与快活。
雨刚停,老鲍就趟着街头积水,一瘸一拐来喊我到家里吃酒。
我们围着宅心火塘席地而坐。
老鲍女人不识汉话,在边上抽着烟锅。
老鲍斟满一筒水酒,先抿一口,用手擦了擦边沿再递给我。
“牛不来(干杯)!”我接过竹筒,假作老练用佤话回敬。
外头又下起细雨。欲说还休的心事在氤氲中化作一团团流光,缓缓落在塘底余烬上。
下午我被他忽悠吃下人生第一包槟榔。
滋味难以名状,像是板蓝根里掺了一把土烟丝。
强烈的恶心直抠嗓子眼,额尖开始冒汗,身上也燥热起来,我有了一种酒到微醺的奇妙快感。吐到地上的那些深红涎水,看起来就像肺痨患者的血痰。
大概很久没作弄过新人,老鲍有些乐不可支,脸上皱纹都挤成了一团。出过这趟洋相之后,我们也更熟络了些。
他捧着数码相机,津津有味地翻看里面的几百张照片,直到一座古塔让他猝不及防。那古塔修于贞观,矗立处是老鲍的故乡。
人这一生,并非都走在回家路上。
⻘峰磊落的阿佤山里,我撞⻅了一只丧家的⻤。
三十多年前,老鲍还不姓鲍。
四十不到就提拔了副局⻓。
县城里要修新⻢路。副县⻓任指挥⻓,老鲍和局⻓都是建设指挥部成员,一起吃了包工头的回扣。
“总共分得了一万八千块钱。”
那年全国工资普调,县里财政也宽松,老鲍涨了二十多。在煤矿坐班的老婆到手比他还高些,全家每月合起来能有两百三四十块。
副局⻓趁回乡挂⻘把巨款藏到了祖屋,不久就落下了偏头痛。
老婆是矿上会计,本就有劳力性心绞痛,⻅他夜夜翻来覆去魂不守舍,公粮也不交,又问不出个究竟来,一气之下捂着胸口挪去女儿床上睡了。
老鲍日渐憔悴,下属们只当是夙夜操劳。
终于有一天,局⻓没来上班,院坝里静悄悄多了两辆警⻋。
⻛言⻛语很快就传遍了机关,中午连打饭师傅都绘声绘色说亲眼看⻅公安从局⻓办公室搜出七八张存折。还有流言是关于计划科科⻓的,在家坐月子的她也被人登⻔问话。
干部们捧住饭盒噤若寒蝉。
副局⻓在楼上如坐针毡,时不时就想去瞟一眼窗外吉普开走没有。
等熬到下班,他破天荒没回家,拎着出差行头跑到邻县,在招待所里躲了一宿。
那晚他辗转反侧,思前想后,偏头痛发作起来就像电钻在颞⻣上打洞。
老鲍忘了带药,只得去掐合谷穴。
老中医常讲“头面合谷收”,说按合谷能疏解面⻮⻛邪。
老鲍下了死劲儿,头疼与心焦才缓了一些。
这习惯从此跟住他几十年。
他伸手让我细看,果然有一枚铜钱般的伤疤⻓进了⻁口。
窗前烟头堆成坟。
老鲍失魂落魄,信用社一开⻔就把五百块私房钱全数取出,再讨换了些粮票就直奔⻋站。
命运的轮子在这天打了个急弯,措手不及的他被甩上了另一节⻋厢。
老鲍到今天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这样仓惶。⻓途站外就有公用电话,他捏着一把零钱,临到登⻋都没勇气拨通手里那些号码。
他搭班⻋去了重庆,在那里换乘江汉轮南下汉口,又挤火⻋到了广州。
“那点钱罪不至死,你就没想过自首?妻子女儿知道你连一封信都不肯写会怎样想?”
我忍不住打断他。
炭火毕剥作响。老鲍欲言又止。
八零年那会儿,政策还没收紧,老婆总想再生个男娃,老鲍却捧着宝⻉女儿心满意足。
他是中专毕业的高材生,分配到公社没一年,就被点名调到领导身边,从一名农技员变成了县革委办秘书。
老鲍娶了初中同桌。在那个大院里,有许多热心人排着队给他介绍对象。可老鲍念旧情,父亲是大队的屠户,上初一那年染了猪瘟去世。姑娘每天都拉着他散散步、聊聊天,老鲍这才从谷底走了出来。那时他就想,余生有她作伴,夫复何求。
老鲍在⻋站买了张假身份证,便在岭南做回了本行。
新工作是替一间合资公司推销新型化肥。农技员出身的他驾轻就熟,和供销社里那帮管事的打交道更不在话下。
“到了年底要评先进,总务来找我借生活照片,说印内刊宣传用。吓得我哟,赶紧就找了个借口离职,连奖金都不要了。”
酒已喝干,女人抓把茶叶丢进锅里,佝偻着拨柴添火。那口铝锅吊在火塘上熏得污黑,正滋溜溜往外吐热气。
“家里、县里和公安都没找过你?”
“也许有吧。我从不去想,也不打听任何消息,只当以前的自己死了。”
他语气笃定,可除非喝过孟婆汤,又有哪个真能把从前钉进棺材板。
受惊的老鲍从广州逃离,顺着铁路北上南下,四处漂泊,却从未接近过故乡。
“苏联老大哥解体那会儿,我在边境上还倒过皮夹克,也当过老板呢。”
他似乎有些得意,摸出两袋槟榔。这次没再劝我,而是给了女人一包。
“这东⻄吃多不好。”
“她也活不⻓了。邦桑的医生说胃里有东⻄,他们切不了。”
女人⻅我盯住自己看,面容竟有些⻘涩。这个年纪的佤族妇女,⻓年烟锅不离手,又嗜⻝槟榔,往往比实际年龄还要显老。
鲍老板初到佤山那年,老毒王坤沙投降了官军,百姓和山兵依然靠着漫山遍野的大烟田养活。
“卖化肥时结识的一个朋友老家在云南,我们聊得很投契,他就拉我入伙这边的肥料生意。”
“那时大烟田虽多,却没人懂田间管理。山里人连苞米都种不好,更别说烟苗了。你看甘肃那边,搞优化育种以后生⻓期缩短了一个月。只要科学种植,增产提质一点不难。”
“大烟并不是哪里都能种,这种雨水多的高山就不行。英国佬一百多年前教的办法,有些早就过时了。我来后搞测土配肥,烟苗⻓得精神俊俏,割出的烟浆比牛奶还稠,连那些几十年的老手都说开了眼界。”
老鲍衔着槟榔两眼放光,仿佛功勋卓著的农业科学家。
大烟种植的下游是收购加工。要不要把步子迈这么大,老鲍和朋友争吵了几回,激动的时候嚷嚷着要退股。
“我来是干农业的,不是当毒枭。”
结果行李还没来得及打包,就钻出一伙山兵把他关进了地牢。
那是⻩土上刨出的几口旱井,深四五米,直径不过两三米,吃喝拉撒全在里头,遇到下雨便遮块烂木板子。
山兵每天只给犯人送两顿饭,一勺⻘菜叶子汤加一小㧟辣椒蘸水。半月下来,洞里那些野狗就饿脱了相。修路挖沟缺了人手,就押他们去做苦力。这是犯人们最翘首以待的节日,虽然牵着十几斤铁镣,可总算能活动下筋⻣,兴许还能再逮住几只蛤蟆开开荤。
刑罚大多没期限,硬⻣头都烂在了⻩土里。老鲍在转赠股份的协议书上画了押,那只看不⻅的手只要钱不要命,带兵的没继续为难他。放人那天他满身脓疮,像是刚从茅坑里捞出来,连派来锯镣的小兵都被熏得捂紧了口鼻。
他说自己在洞底做过一场大梦,过世的父亲手把手教他杀猪。
“一尺多⻓的老刀,锐利得很。猪下巴扼紧,第一刀就要刺准喉管,不管它怎么挣扎都不能泄劲,就是要一口气划到猪心。那梦就像真的一般,我看得⻅猪在淌泪,血雾喷在脸上还热呼呼地冒气。”
父亲站在边上,笑得陌生苍老。半梦半醒间,他看⻅条案上绑着自己,突然释然。
原来杀了自己,心里就再也不痛了。
来这儿的北国人越来越多。
穷乡僻壤里能让他们趋之若鹜的东⻄多半邪性。老鲍一无所有,靠着拉皮条糊口。
半年后,在广东佬新开的娱乐公司外,他被几个拿钢管的醉汉追打。
“这伙人刚输过大钱,戾气都使在手上,连膝盖⻣都敲碎喽。”
只有国⻔另一头的孟连医院能治这样的重伤。
可从种大烟那天起,他就真的回不去了。
釜水已煮干。
女人蜷起身子沉沉地睡去。
她比老鲍小一轮,家里男人被抽去当山兵,死在了不知名的密林。寡妇带他回家,让他用了男人的姓,从此这巍峨群山间有个瘸子叫老鲍。
老鲍坚持要扶我回去。
这夜我喝了许多酒,看到贞观古塔变成鲸⻥潜入了萨尔温江。
我们一路无话。在旅店⻔口,我回头瞥⻅裹着雨衣的背影,趔趔趄趄湮没在黑洞。
多年后,我从迪拜去河内,铁⻦⻜过阿佤山。
我想起那个街子天。
⻘山明媚,万物苏醒。
一个穿樱木花道背心的⻘年载着姑娘骑上了高坡。
一个亲手杀死自己的人,抬头看白云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