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志刚：明清西北商团驼队中的激励故事
作者简介：郑志刚，中国人民大学财政金融学院教授。
本文原载于《经济学家茶座》2018年第1期（总第79辑）。
近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再版的林竞先生所著于1930出版的《亲历西北》。作者林竞（1894—1962）被誉为“民国时期西北拓荒第一人”。该书以日记形式记录了林竞于民国初年赴中国西北考察交通的所见所闻所感。该书对于了解西北商贸文化民俗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其观察之细腻，视角之独特，识见之弘远相信给每位读者都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在该书描绘的众多历史画卷中，一篇小小的杂记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林竞记录了明清时期一家活跃在蒙古甘肃一带的西北商团驼队的商贸活动过程。豢养驼队的“财主”将一百五十匹骆驼交给一个被称为“账房”的运营团队开展商贸运输活动。一个账房内通常设置5个岗位。除了“职司管束伙计”，“招揽货物”俨然是驼队中的CEO的“掌柜”（又被称为领房，年薪至优一百二十两），还设“先生”（负责收拾货箱登记货款，年薪至优五十两）、“打头”（负责向导和当地餐饮采购等事务，年薪三十两）、“伙计”（负责拉驼放驼守夜等，年薪三十两）和“帮锅”（负责炊事等后勤服务，年薪三十两）等不同岗位。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除了拿到不等的年薪外，一些岗位如掌柜和部分伙计还被允许“带一二驼货”，“其运价归为己有”。相信读到此处的很多读者一个自然的担心是，掌柜和伙计会不会存在损“财主”肥“掌柜和伙计”的道德风险行为啊？！例如，面临有限的交易机会，掌柜和伙计是否会优先销售自己的商品，而使财主的货物积压滞销；即使前者不会发生，最低限度是，掌柜和伙计可以把自家的骆驼养得肥肥的，而哪管财主的骆驼是否饿得瘦瘦的。
在财主并不随行，而是把驼队交由账房打理，在财主与账房之间存在严重信息不对称情形下，上述担心自然不无道理。然而，如果熟悉林竞笔下所描述的西北塞外盗匪出没的恶劣经商环境，你就会发现，这里看似出自财主的宽厚仁慈之举的背后体现的却是财主独具匠心的激励合约设计。让我们设想，如果财主不允许掌柜伙计私带驼货，遇到土匪袭击时，掌柜和伙计会一哄而散，毫不迟疑地将财主的驼队拱手让给土匪；但如果允许掌柜伙计私带驼货，遇到土匪抢劫，损害的不仅是财主的驼队，还有自己的利益。此时你会发现掌柜和伙计们会与土匪奋起反抗，誓死血拼，周旋到底。我们看到，通过允许掌柜伙计可以“携带私货”，利用掌柜伙计追求私利的动机，财主十分高明地将掌柜伙计的利益（风险）与财主自身的利益（风险）仅仅捆绑在一起。这一看似容易引发道德风险行为的后果却是，掌柜和伙计们在保全了他们自己财产的同时，也很好地保全了财主的驼队。
从今天在房地产行业流行的跟投或所谓事业合伙人制度，我们可以依稀看到当年财主允许掌柜和部分伙计“带一二驼货”的一些影子。一些房企对高管和业务骨干除了自愿性跟投部分的规定外，还有强制性跟投部分的要求。所谓“水至清则无鱼”。看似可以“浑水摸鱼”，但关键时刻，“鱼”和“水”却可以形成利益共同体，共同构成对付外来侵略的坚强战斗堡垒。我们看到，智慧的财主这里正是应用“水至清则无鱼”这样朴素的原则来完成与掌柜伙计的风险分担的激励合约设计的。在一定意义上，一个没有任何私利，当财主建议他可以带私货而拒绝携带的掌柜和伙计反而并不会赢得财主对他们的信任，放心地把驼队托付给他们打理。
除了上述风险分担原理在激励合约设计中的巧妙应用，财主在驼队驼毛回收的机制设计上同样独具匠心。财主豢养驼队除了从事商贸运输带来的收益外，可以用来作为服装被褥原料的驼毛同样是一笔不菲的收入。驼队往返一趟历时超过半年，夏季开始的骆驼脱毛往往在商贸活动行程中发生。那么，财主是怎么确保150批骆驼的驼毛不被伙计随意处置，而毫发无损地回收呢？
人们通常想到的方法是在财主与负责饲养骆驼的伙计之间签订一个合约。在合约中规定，伙计有责任将驼毛回收，否则财主将在年终扣除伙计的奖金，甚至年薪。但上述合约实施面临的一个困难是，伙计拿回多少驼毛才算是履行了合约呢？我们看到，围绕驼队驼毛的数量在伙计和财主之间同样存在严重的信息不对称。
现在让我们来看聪明的财主在这一问题上又是如何进行激励机制设计的。按照财主与伙计的约定，“其毛除织线使用外，均归财主”，但“颈腿之毛，则归伙计”。这一激励合约的巧妙之处在于，虽然财主不知道他应该收回多少驼毛，但通过观察伙计所留取的颈腿之毛的数量，他大致可以估算出腹胸驼毛应该具有的数量。而伙计为了得到骆驼颈腿之毛，必然会想办法保全骆驼躯干之毛。因而颈腿之毛的数量成为估算应收躯干驼毛数量的“充足统计量”。驼队驼毛数量在伙计那儿的私人信息就是通过这样的激励合约设计被足不出户的财主有效揭示出来的。我们发现，西北商团驼队财主在驼毛回收问题上所采用的激励原理竟然与多年以后201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霍姆斯特姆发展的充足统计量原理不谋而合。古人这种来自商贸活动实践的机制设计智慧是多么令今人叹为观止啊！
除了财主围绕掌柜伙计进行的激励合约设计构思之巧妙令人叹为观止，商团驼队的内部治理构架同样可圈可点。试举一例。在账房中所设置的5个岗位的角色是不可错位的，所谓“账房之内，座位各别”。掌柜右，先生左，打头坐先生之左手下。这样尊卑有序的直接好处是，“蒙古人入账，必趋掌柜之前，知坐此位者，必能蒙语也”。这使得商贸活动开展变得十分有效。从中我们看到，成为商团驼队掌柜必须具备蒙汉等多种语言能力，同时需要对当地风土人情了如指掌。这是当时商贸活动开展对掌柜作为职业经理人的基本职业素养要求，就像今天从事国际贸易的人士必须熟练掌握一到两门外语一样。
通常而言，豢养驼队的财主在经过上述系列激励合约设计和安排后，“多不随往”，可以放心地把驼队交给掌柜伙计打理。但如果年轻好事的少财主有一天兴致勃发决定跟随驼队一睹大漠风光，那账房内的决策流程是否会陡然发生转变，从原来的掌柜为中心变为现在以少财主为中心呢？西北商团驼队这里一个同样令人肃然起敬的制度安排是，“设有至者，则以先生之位让之，唯财主无发言权”。我们看到，堂堂少财主居然在与当地蒙民的交易中连发言的份儿都没有。这一方面与交易对象为蒙古人，少财主也许并不具备基本语言能力有关。但更加重要的是，少财主这样做事实上是在恪守财主与掌柜职责分工明确的传统，确保具有职业素养的掌柜履行经营权，财主不去过多干预掌柜的日常经营决策。而这恰恰是现代股份公司所有权与经营权分离的精髓所在。现代股份公司通过股东分散风险的资本社会化与经营决策的经理人职业化二者之间实现的专业化分工极大地改善了效率。
从上述激励设计的公司治理制度安排故事中，我们看到明清西北商团驼队已具备了现代公司治理基本的构架，并能无师自通地熟娴应用现代激励机制设计思想开展对掌柜和伙计的激励合约设计。例如，在财主与掌柜关系上，恪守所有权与经营权的分离原则，财主不太多干涉掌柜的经营权，确保双方专业化分工带来的效率改善；而面对由于利益不一致和信息不对称所引发的代理冲突，财主责通过激励合约设计，使双方变得激励相容，利益趋于一致。
书读到此处，我一面感慨明清西北商团驼队激励机制和公司治理制度设计如此精妙，一面不由地想到：这样一个如此活灵活现地应用后天基于现代博弈论信息经济学才逐步发展起来现代激励机制设计思想的商团驼队为什么最终还是消失了呢？那无疑是交通技术进步带来对驼队运输方式的巨大冲击。当铁路公路甚至民航成为运输的主要工具时，相信鲜有人会想到在西北大漠曾经作为重要运输工具的商团驼队。除了研究经理人薪酬合约设计和公司治理的作者本人，相信同样鲜有人会想到若干年前徜徉在西北的商团驼队商贸活动中所体现的现代激励机制设计思想和现代公司治理理念。
这提醒我们，技术进步虽然会导致商业模式外形发生某种转变，但模式背后所包涵的基本商业逻辑则并不会由此发生太大的转变。一个近似的例子是，2017年10月27日FT中文网以“时代落幕：港交所交易大厅关闭”为题报道了久负盛名的港交所交易大厅关闭这一消息。早在该交易大厅关闭之前，东京、新加坡、伦敦等交易所早已推出类似的举措。需要我们注意的是，虽然股票交易大厅可以关闭，但作为基本融资工具，权益与债务不同的融资实现路径并没有发生改变，股票作为有价凭证背后体现的所有者权益同样没有由于股票如今变得“既看不见也摸不着”而发生改变。投资者之所以愿意购买上市公司发行的股票成为股东，同样是由于公司向投资者做出“成为股东将有权利以投票表决的方式对涉及资产重组等重大事项进行最后裁决”的承诺。我们看到，技术进步虽然可以带来股票交易形式的转变，但基于权益融资引发的所有者权益保护的基本公司治理制度设计问题并不因为交易形式的转变而就此消失。因而流传在当年西北商贸驼队经贸活动中的激励机制设计思想和公司治理理念在互联网金融快速发展的今天依然具有重要的学习借鉴价值，而且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