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进文|边缘上的开拓：民国时期经济思想史博士论文鸟瞰
作者简介
邹进文，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经济学院教授。
本文原载于《经济学家茶座》2015年第4期（总第70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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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上的开拓：
民国时期经济思想史博士论文鸟瞰
在学风趋向浮躁的当下，经济思想史是经济学分支学科中少有人关注的学科。但民国时期，经济思想史却是大学普遍开设的课程，历史学家侯外庐先生在自述中说，1931年“我在哈尔滨法政大学任教，开设了一门‘中国经济思想史’课程，写了一部研究性质的讲义”。
偏远的哈尔滨的法政大学都开设中国经济思想史课程，遑论其他著名的经济院校。受当时研究经济思想史潮流的影响，蒋介石也在1941年写了一本中国经济思想史的小册子——《中国经济学说》。
民国时期，留学海外的博士有不少人努力在经济学与历史学的边缘上开拓，撰写了10多篇内容为经济思想史的博士论文，这些论文在中国经济思想史、外国经济思想史和中外经济思想史比较研究三个方面都有所建树，有的著作甚至在国际上产生了较大影响。
一 中国经济思想史研究
中国经济思想史学科萌芽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初步成熟于20世纪20～30年代。其中，海外留学生无论是在其萌芽期还是在其初步成熟期，都有博士论文研究中国经济思想史。
1 陈焕章的《孔门理财学》
陈焕章（1881～1933），广东高要人，1904年中进士，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批进士，1905年他以翰林身份被选派到美国留学，先入库克学院，两年后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经济学，1911 年获博士学位。
陈焕章具有良好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素养，又在美国学习经济学，自然将研究的重点放在经济学与中国历史的交叉学科——中国经济思想史方面。他的博士论文《孔门理财学》由哥伦比亚大学资助出版，被哥伦比亚大学列为法政专业的重要参考书。他的老师、哥伦比亚大学著名经济学家塞利格曼对中国留学生的博士论文答辩经常以此书的观点提问。
1912年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的罗斯在《美国经济评论》上发表该书的书评，认为陈焕章的《孔门理财学》是 “西方学术训练与儒家学术的完美结合”。同年12月，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在英国《经济学杂志》上发表评述《孔门理财学》的文章。
可以说,该书是中国经济学在国际上较早崭露头角的著作。《孔门理财学》对美国现代农业改革产生过影响，罗斯福新政时期，美国农业部长华勒斯就是通过《孔门理财学》了解中国的常平仓制度而在美国实施农业新政的。
但是，《孔门理财学》褒扬儒家文化的价值取向也受到了中国当时激烈反传统的新文化运动的知识分子的轻视乃至取笑。鲁迅认为“陈焕章在美国做《孔门理财学》而得博士”，“自己也觉得好笑”。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王亚南也认为陈焕章试图论述经济学中国古已有之，是“国粹主义者”。
2 魏文彬的《中国的货币问题》
魏文彬（1887～？），直隶密云人，毕业于汇文大学。1909年参加庚款留美第一批考试，在录取的47人中列第10名。
魏文彬1914年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博士论文题为《中国的货币问题》。在博士论文的写作过程中，魏文彬受到哥伦比亚大学塞利格曼，纽约大学著名货币学家、曾赴中国协助提出币制改革方案的精琪及著名的制度经济学家米切尔等名师的指导。该论文列入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经济与公法研究”丛书，1914年出版。
该论文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为“历史分析”，主要介绍中国币制史，内容较为简略；第二部分研究清末货币思想史，介绍了清末有关货币改革的争论，其中特别提到精琪1904年向清政府提出的实施金本位的币制改革方案及湖广总督张之洞反对精琪方案的主张。
魏文彬对世界货币制度的历史与现状，特别是对各国由银本位向金本位过渡的情况有透彻的了解，其博士论文视野开阔，对中国历史上各种货币改革政策和改革建议的评述比较公允，对当时中国面临的货币问题的分析比较深入。
3 江世义的《周代社会主义思想概论：
公元前1122年至公元前246年》
江世义（1904～？），安徽旌德人。毕业于北京大学，1925年获法国里尔大学博士学位，博士论文题为《周代社会主义思想概论：公元前1122年至公元前246年》。1927年回国，任北京大学、中国大学等校教授。
汪世义的博士论文参考了多部欧洲社会主义著作，明显受到欧洲社会主义思想及中国社会主义运动的影响。
该论文的导论部分追述了社会主义思想及其历史发展，正文部分共分12章，第一章《社会主义学说的渊源》，介绍了夏、商、周三代的土地制度；第二章至第十章分别介绍周代各学派思想家的社会主义思想；第十一章《社会主义运动的表现》，分别从“国际主义”、“和平”和“革命精神”三个方面作了论述。第十二章《学校和态度的确定》，从教育制度的层面分析学校教育对周代社会主义的影响。论文的《结论》部分评析了当时中国的社会主义思潮。
4 寿景伟的《中国的民主政治和财政：
财政制度与思想发展研究》
寿景伟（1891～1959），浙江诸暨人。1923年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专攻财政学，1926年获博士学位，博士论文题为《中国的民主政治和财政：财政制度与思想发展研究》，该论文列入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经济与公法研究”丛书，1926年出版。
寿景伟博士论文出版时，其导师塞利格曼专门为该书撰写前言，对寿景伟的博士论文称赞有加，认为“他的博士论文无论对东方还是对西方都是非常有价值的”。 芝加哥大学著名的汉学家宓亨利教授1930年在《政治经济杂志》发表该书的书评，认为“在英文著作中甚至其他著作，包括汉语著作中，该书无疑是有关中国财政研究的最优秀成果”。
寿景伟的博士论文内容包括三部分。第一部分为《导论》，主要讨论中国古代各流派的财政思想对中国人的财政思维可能产生的影响。第二部分为《中国财政发展简史》，分封建财政、帝国财政、共和国财政3个历史时期介绍中国财政制度的历史变迁。第三部分为《财政改革与中国民主的未来》。这一部分内容“根据真实的和渐进的民主理想，提出了在中国实际应用的若干建议”。
5 袁贤能的
《道家及相关哲学对中国经济思想的影响》
袁贤能（1898～1983），浙江天台人，1921年复旦大学毕业后入燕京大学经济研究所。1922年赴美国留学，1929年获纽约大学博士学位。博士论文《道家及相关哲学对中国经济思想的影响》1930年由纽约大学出版。
袁贤能博士论文的优点是比较分析比较多，既注意中西经济思想的比较，也注重道家、儒家和墨家经济思想的比较。从该书进行中西经济思想的比较中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作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乃至传统经济思想的热爱与自信，感受到作者对于复兴中国传统文化、传统经济思想的使命感与责任感。
该书明显受到陈焕章的《孔门理财学》一书的影响，如在分析方法上，该书也是运用西方现代经济学理论分析中国传统经济思想；在框架结构上，该书与《孔门理财学》一样也是从生产、分配和消费三个方面分析中国古代思想家的经济思想。
6 孙中山经济思想研究
民国时期有四篇以孙中山经济思想为题的论文：威斯康辛大学博士李迪俊1929年完成的博士论文《孙中山的政治经济理论》；纽约大学博士黄邦桢1935年完成的博士论文《孙中山民生思想在中国经济问题上的应用：一个关键和比较研究》；法国图卢兹大学博士谢鸿1934年完成的博士论文《孙中山的经济思想》；法国巴黎大学博士蒋昆1933年完成的博士论文《孙中山社会主义的经济和政治渊源》。
一个历史人物经济思想有4位海外留学生博士论文进行专题研究，这是不同寻常的，它是当时国内孙中山经济思想研究热在国外留学生中的投射。从学理的角度看，三篇博士论文只能说是差强人意，少有新意。
二 外国经济思想史研究
中国近代海外留学生在外国经济思想史研究领域进行了艰辛的开拓，有些学术成果得到当时西方学术界的推崇。
1 段茂澜的《作为经济学家的西斯蒙第》
段茂澜（1899～1980），安徽合肥人，出生于山东济南，段祺瑞之侄。毕业于清华学校。1921留学美国，1928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后回国，长期在外交部门任职。晚年在台湾东吴大学、中国文化学院任教。
段茂澜的博士论文《作为经济学家的西斯蒙第》对西斯蒙第的经济思想作了系统、深入的研究。该论文列入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经济和公法研究丛书出版。剑桥大学高级讲师莫里斯·多布在《经济学杂志》（1929年12月）发表书评文章，认为“段博士对西斯蒙第作了细致的学术研究”，“对西斯蒙第学术思想的每一部分依次作了考察。”
2 赵迺抟的《理查·琼斯：
一位早期英国的制度经济学家》
赵迺抟（1897～1986），浙江杭州人，192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1923年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1929年获博士学位，博士论文题为《理查·琼斯：一位早期英国的制度经济学家》。
作为经济学流派中的少数派，琼斯多为学者所忽视。赵迺抟收集了琼斯的大量文献资料，特别是发现了很少为人所知的《文献存稿》。马克思在写作《剩余价值理论》一书时，曾设有专章分析琼斯的经济思想，可是他当时并没有看到过该书。
赵迺抟是经济学说史上第一个将琼斯列为制度经济学家的学者，也是中国经济思想史上第一个研究制度经济学的经济学家，确立了琼斯作为“早期制度经济学家”的历史地位。该论文是琼斯经济思想研究的集大成之作，被美国《社会科学大百科全书》列为研究琼斯的第一部参考书。
3 伍启元的《国际价格理论大纲》
伍启元（1912～？），广东台山人。1932年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1934年通过第二届中英庚款留学考试，入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习,1937年获博士学位。
伍启元的博士论文题为《国际贸易价格关系理论：一个历史的研究》。该论文1939年在英国出版，出版时书名《国际价格理论大纲》。
伍启元的导师、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教授罗宾斯对该论文给予高度评价，认为其 “学术贡献值得研究该领域的学者的尊重与感谢”。 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哈伯勒曾在其《国际贸易理论》一书中认为伍书中对重商主义价格之分析堪称为古典著作。
三 中西经济思想比较研究
民国时期留学生不仅开展了中国经济思想史、外国经济思想史的研究，而且开拓了经济思想史研究的新领域——中西经济思想比较研究，这方面的重要成果是留法经济学博士李肇义的博士论文。
李肇义1936年获第戎大学博士学位，回国后任教于中山大学、云南大学，1949年以后去台湾，1966～1971年间任谈江大学西洋语文学系主任。
李肇义的博士论文《中国公元前3世纪的主流经济思想及其对重农学说的影响》第一次从中学西渐的视角研究中国经济思想史，开拓了经济思想史研究的新领域。
该论文分两部分，前一部分主要论述中国古代经济思想的主要流派。后一部分考证重农学派受中国古代政治经济思想影响的事实，内容包括两个方面：
第一部分是从宏观方面剖析“中国和西方之间的关系”，以此论证法国重农学派受中国古代政治经济思想影响的宏观背景，第二部分分别从自然法、专制政治和农业中心论三个方面讨论中国古代思想对于法国重农学派学说的影响。
该论文在西方世界产生了较大的影响，熊彼特的名著《经济分析史》在论述中国古代经济思想史时将李肇义的博士论文列为了解中国经济思想史的三本参考书之一。
留学生有关中国经济思想史的博士论文虽然在经济思想史料的收集、整理方面多有欠缺，但由于运用了西方经济理论，开拓了中国经济思想史研究的视野，特别是这些博士论文用外文写成，传播了中国思想文化，使中国经济思想开始进入西方学术视野。
留学生有关外国经济思想史的研究是在西方学术前沿领域展开的开拓性研究，体现了中国经济学家在国际学术界的研究能力，更具学术创新价值，受到西方学术界的更多重视。
遗憾的是，民国时期留学期间从事经济思想研究的经济学博士回国以后大多没有继续从事经济思想史的研究，如陈焕章1912年回国以后醉心于研究、推广孔学，很快消失在经济学的视域中；魏文彬、段茂澜回国以后进入外交界；江世义、寿景伟、谢鸿、蒋昆回国以后进入军、政界；何廷光、李肇义、黄邦桢、伍启元虽然任教于大学，但他们主要从事中国现实经济问题的研究。
只有赵迺抟和袁贤能回国以后继续从事经济思想史方面的教学与研究，前者于1949出版了经济思想史名著《欧美经济学说史》，晚年潜心研究中国经济思想史，1986年推出巨著《披沙录》；后者于1940年出版《亚当斯密前经济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