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知多知少
我和特伦斯一起逛美术馆。今晚有新展开幕——“好设计的价值”,搜罗来西方社会近几十年里各色美观好用的产品:椅子啦,柜子啦,杯子啦。我们经过一辆圆润的米色小汽车——来自于糖果色、迷你车流行的五十年代,比奇瑞QQ还要小上一大圈。接着特伦斯的眼光被墙边一把椅子吸引,快步走过去,定住,回头朝我招手。我不情愿地挪过去,因为知道,他又要问——
“你知不知道这是那个谁谁谁设计的?”
“不知道”,我习惯性作答,摇头摇得毫无波澜。
“哦你必须要知道这个人,他做过那个有名的……”掏出手机,立刻查作品给我看,“你要去看他的东西,对你有好处的。”
我尽量掩饰敷衍地看他展示手机屏幕,点点头,仿佛记下这人名字似的。他又指向前方另一把椅子:“你知不知道那个?”
“嗯,”我松了一口气,“伊姆斯,伊姆斯的云朵椅。”
他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早该想到,叫特伦斯来看展必定会变成上课,我叫苦不迭。他要是再问我知不知道,我就问他你知不知道张大千?知不知道王羲之?可当他再问时,看着他真挚的眼神,我又说不出口了。我明白,他是真心为我好,希望拓宽我的西方艺术知识储备。可是心中疑问逐渐膨胀,说真的——我和特伦斯是在纽约艺术书展上认识的。他在我摊位前一边看作品,一边若有所思地说:“你应该去了解一下那个人!”低头在我的小本子上,写下一个艺术家名字,又一个名字。他像雕塑一样杵在那里,完全不顾左右挤成一团的人,他们正往前扑上来看摊——那阵式着实热情得吓人。特伦斯比我年纪大不少,又懂很多,又爱艺术,也许他自认为有责任,要毫无保留地和我分享他知道的一切。每当他切换成老师模式——他知道得太多,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恨不得掰开我脑子往里面灌知识的时候,我无比想念那个正常状态的特伦斯。讲闲话家常,说他从前和一个印度女朋友在一起十年,去印度旅游时住在她家里——半夜三点,一辆辆卡车隐蔽地开进院子,卸钞票。钞票渐渐堆满几大间空房。那么多钱!他恍然惊觉女朋友家里不简单,是干嘛的呢?吓出一身冷汗。又说他年轻时去日本留学,学他名字的日语发音给我们听——“特仑苏-麦克噶多桑!”听得嘎嘎直笑。这时候的特伦斯可真是有趣太多了。我认为对自己知识的缺陷,要理直气壮一些。人总不可能像百科全书一样。也许对研究艺术史的人来说,研习诸多名字有益,可对于搞创作的人,知道太多近乎危险。因为,知道又怎样?还不是要老老实实走自己的路?看过太多成功的人和作品,阅尽繁花,对自己愈加苛刻。这个也有人做过了,那个也有人做过了,普天之下,没有什么是新的。那我还要做吗?能像他们做得那样好吗?自然会犹疑、退缩。初生牛犊不畏虎,只不过因为牛犊知得少。知少,难道没有好处吗?我觉得有。一,你可以更新鲜地体验发现的乐趣。只有不知,才会有好奇心;只有不知,探索才是一手的、自身的体验。二,知少而谦逊,知多而傲慢。其实知多、知少并没有高下之分。如果知道一幅画的作者是谁,有名或无名,还有其它什么作品,这些背景知识反而无形中阻碍了你干干净净地去看这幅画,会失去许多本真的感受。再说,人生就是一个知少渐多的过程。知多不值得炫耀,知少不值得羞愧。顺其自然、真诚地通过探索而积累知识,是一种悠长的幸福。对于创作者来说呢?知少而自信,就是最宝贵的状态。河坊街排着一溜木制小亭子。一座亭子一间商铺,卖手机壳、卖梳子、卖纪念品,形形色色小玩意。这是一条标准的游客街,路边小吃摊播放震天响音乐以招揽客人。一家店一家店逛过去,商品也没什么新奇。前面的小亭子围满了人,我们凑上去看,是卖钩针娃娃和饰品的。女孩正低头钩手上的活,仿佛大家的兴致勃勃和她没有太大关系。有人问价,才抬头简短回答一句。这些手作品极其精致、可爱,可价钱并不便宜。几人问后似乎没有要买的意思,但舍不得挪开步,依然低头一个个细细看着。我问女孩:“这些都是你做的吗?”她扬脸说:“是的。”“好厉害啊。”我感叹。她冷静地点点头,手上活没停。小气如我,忍不住接上一句:“这两只大象、长颈鹿镜子能便宜点吗?”——在游客街砍价是我的专长,之前在丽江古城买东西可都是照半价砍的,斩货无数后这专长便成了乐趣。她抬头看我一眼:“不议价。”表情并不严肃,二十多岁的脸上带着一丝倔强、一片干净的空白。你知道我心里闪过一个什么句子?卖者的尊严。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就是卖者的尊严。我被她震住了。乖乖掏钱照原价买下来。一边走,一边咀嚼这“不议价”的“议”字,我觉得很妙。要是说“不讲价”,是说你别跟我讨价还价,而“不议价”,是说我不和你议论价钱。你我是平坐棋局的对手,你太近了,我把你稍稍推远一些。在充斥着虚情假意“亲”、“帅哥”、“美女”的买卖环境中,卖家几乎要屈膝的客服文化里,一句“不议价”,板直、得体,简直有文人风骨。接着便想起我在美国练摊的经历——去各地参加艺术书展。一群搞艺术的出摊卖作品:独立出版书啦,自印版画啦。风尘仆仆拎个大包到达场地,迅速整理摊位——桌布铺平、固定,滚毛筒细细来回滚一遍,作品一一摆上去,摆位换了又换,直至开展。艺术爱好者们在桌子那头巡游,我在桌子这头闲坐等待。人来人往,交谈应对,可不是练摊咋的?艺术院校学生,慢慢凑近,眼神稚嫩、有些不好意思:“我还在上学,这本能不能便宜点卖给我?”年纪大些的社会人,说:“我好喜欢啊,可手上现金不够了,差两块行吗?”起先我都会同意。一是有人买就够高兴了,二是软弱,不知道怎么拒绝。可压价一旦开了头,就如洪水络绎不绝。第二年书展,我下决心,定好价格绝不松口。因为一来一回实在很累,另外,对自己的作品也要有所尊重。我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套独家应付方式——再有砍价者,真诚地看对方眼睛说:“你现在跟我压价,就说明你心里没那么喜欢,觉得不值得。要不去别家转一转再决定?”对方往往会被这句话惊得愣住。王婆卖瓜的多,哪有这样诚心赶客的?奇怪的是,对方去转一圈大概率还是会回来,且直接掏钱二话不说。我俩四目相对,默契一笑。这,也是反营销变营销的奇招了。不过,那番话说的是心里话。我宁愿顾客把钱花在刀刃上,真心喜欢,才买。作品也只有真心被喜欢,才值得卖出去。艺术书又不是三明治,填不饱肚子,没有实际功用,花一分一毫都是奢侈。所以,我感谢每一个顾客,他们都是买云朵的人。作者简介小艾,武汉人,现于纽约生活和写作。微信公众号:艾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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