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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挪英 | 《斯巴达政制》中的女童教育和婚姻法

高挪英 古典学研究 2022-10-08

编者按:本文原载《古典学研究》第六辑《色诺芬笔下的哲人与君王》(刘小枫主编,彭磊执行主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感谢高挪英博士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网络推送。


斯巴达曾是古希腊最强盛的城邦之一,阅读古希腊史著的经验会告诉我们这一似乎平常不过的史实。俢昔底德《伯罗奔半岛战争志》的叙事,就始于斯巴达在希腊传统的权威与新崛起的雅典之间的矛盾(序言结尾处),文末雅典在战争中的失败更加衬托了斯巴达稳固的威权,色诺芬的《希腊志》则更加客观详细地描写了新兴雅典帝国在这场战争中悲惨无比的结局(见色诺芬《希腊志》2.2.10)。

《斯巴达政制》就是要直面如下问题:人口稀少的斯巴达何以成为了希腊最有威权(δυνατωτάτη)和最著名的城邦(《斯巴达政制》1.1)?这种现象让作者感到惊奇,于是他开始思索。经过研究,色诺芬将邦运昌盛的原因归结为斯巴达人的生活方式(τὰ ἐπιτηδεύματα),这是拜立法者吕库古所赐,于是他开始以自己特有的思路陈明吕库古立法的方方面面以及背后的立法精神。

斯巴达立法者吕库古(Lycurgus)

色诺芬的考察始于吕库古在生育子女方面的立法。生育是女性的自然,因此在这一部分女性所占的篇幅很大,生育必然要有男人的参与,因此第一章的内容,除了篇首两节文字作者用以阐述写作的缘由和目的之外,主要内容是女童的教育(1.3-4)和婚姻法(1.5-8)。为城邦生育强壮有力的后代,这是吕库古关于女童教育的立法和婚姻法致力于达到的目标。《斯巴达政制》的作者是色诺芬,色诺芬是一名苏格拉底式的哲人,哲人色诺芬对吕库古生育法的叙述和思考应该具有普遍的教育意义,因此也可能为我们思考现代女性的教育和婚姻法提供教益。

我们依照作者的叙事顺序先来看色诺芬笔下的斯巴达女性教育。


那些将来要生育子女并且该受高贵教育的女童,别的希腊人给她们食用分量最为适中(μετριτάτῳ)又切实可行的菜蔬,以及极少量又过得去的肉食;至于酒,他们要么根本不许她们饮酒,要么只许她们喝掺了水的酒。(1.3)[1]

“别的希腊人……”,看来色诺芬是打算采用对比陈列的方式来展现吕库古在女童教育一事上的立法,下文还会有多次这样的对举。然而,我们发现作者只提到其他希腊人如何喂养女童:斯巴达人如何安排女童的日常饮食呢?最平常的食物、肉、甚至还有酒,按照什么原则来分配给女童呢?关于女性纺织和锻炼身体的事情,我们可以看到色诺芬谈到了吕库古与众不同的立法理念。显然,在女童的饮食上,色诺芬的列举有失偏颇。不平衡的陈说会激起读者的好奇心,对于作者保持沉默的事情要一探究竟,并且很自然地想知道作者为什么要如此行文。

我们还是来面对第一个问题:吕库古如何规定斯巴达女童的饮食呢?在谈论儿童教育的这一部分,色诺芬将多次成对地列举其他希腊人的礼法与吕库古的立法,他常常会用到一句程式化的表达:“相反,吕库古……”或者“吕库古的立法与此相反……”

第一章第四节的主题是纺织:其他的希腊女人安静地坐着纺羊毛,斯巴达女性则参加体育锻炼,纺织之事由女奴负责;第一章第五节的内容是:其他人总是在新婚燕尔之际与妻子交媾无度,吕库古则限制新婚夫妇的相处。

第二章的主题是儿童教育,第二节谈到其他希腊城邦给儿子的是私人教育,斯巴达的儿童接受的是公共教育;第二章第十三节写的是吕库古关于男童恋的立法与其他希腊城邦的差别,在斯巴达一个成年男人应该因为灵魂的缘故爱上某位男童且不可以与男童发生性关系,有的希腊城邦允许与男童发生性关系,有的不允许。

第三章第一节讲的是青春期男性的教育,其他希腊城邦的男童在进入青春期后就获得自由,而斯巴达男青年则必须在被监管的状态下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无从获得闲暇。通览吕库古与其他希腊城邦在教育问题上立法的矛盾或差异之后,我们回过头来看斯巴达女童的饮食。在食物上,其他希腊人的原则是适中;在饮酒上,其他希腊人的做法是禁止,如果允许,那也是少量兑水的酒。与此相反或有差异的情况,并不难设想。

《小孩喝奶》,Mary Cassatt 绘

对举的明显失衡引导我们比较斯巴达女童与其他希腊女童的食物和饮料,此外,色诺芬的行文也很自然地会使读者去对比斯巴达的两性在饮食上的异同。第二章的主题是斯巴达孩童的教育,既包括女童也包括男童。在第二章第五节,作者单独谈到吕库古的立法规定的青年男子公餐的饮食原则,青年男子的饮食非常简朴,既不能过饱,又不能挨饿——作者似乎是在解释何为饮食上的“适中”原则。

按照吕库古的观点,男青年这样的饮食安排的优点有三:第一,在缺少食物时,人可以活更长时间;第二,人可以需要更少的肉;第三,人可以过得更为健康。关于健康,吕库古认为,食物应该用于长高,而非长胖(2.5)。色诺芬在记叙斯巴达青年男子的饮食及吕库古的设计理念时,笔触细腻而全面,这与他对斯巴达女童的饮食情况保持沉默形成鲜明的对比,考虑到第二章作者的主题是孩童的教育,而孩童包括男女两性,这样的偏重与省略的含义更为显眼。

斯巴达女童将来要为城邦生育强壮的后代,因此,充足的食物甚或过量的食物或许有助于她们实现自己对城邦的义务。色诺芬为何不加以明说?施特劳斯让我们关注饮浓酒和斯巴达女性在希腊世界的名声。生育强壮的后代无法为放纵女性饮浓酒开脱。[2]色诺芬的文风一向温和,何况《斯巴达政制》表面上还是一篇斯巴达生活方式的颂文。斯巴达女人在性事上的放荡在希腊是常识。[3]自童年时代就毫无节制地饮酒与斯巴达女性举世闻名的放荡直接相关。看来,斯巴达的女性自童年时代起,肉体欲望就没有受到过什么约束,因此也就谈不上受到过教育。

古希腊人饮酒场景,瓶画局部

色诺芬没有在谈论女性教育的这一部分陈明此论点。但他在评论斯巴达男青年所受的训练时发出如此结论:“于是乎,显然男性群体比女性诸群体具备更有力的审慎(εἰς τὸ σωφρονεῖν ἰσχυρότερον ἐστι)”(3.4)。“审慎”在此处的确切含义,要依据色诺芬的用法和上下文来确定。色诺芬有时混用节制与审慎(《回忆苏格拉底》1.2.14-15),均为克制身体欲望的意思,主要指吃、喝、性、与财富相关的事,苏格拉底认为节制是美德的根基,其本身并非美德(参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1.5.4)。尽管在色诺芬笔下,两者含义上有重叠之处,然亦有区别,他在《阿格西劳斯颂》第十章第二节开出一张美德清单,节制(ἐγκρατής)与审慎均列席。审慎另有更高的意涵,与智慧相关,指哲人的实践智慧(见《回忆苏格拉底》3.9.4)。阿波罗所发的关于苏格拉底之品德的神谕为:没有谁比苏格拉底更自由、更公正、更审慎(色诺芬,《苏格拉底在法官面前的申辩》14)。

回到《斯巴达政制》,上下文历数斯巴达男青年按照吕库古的法律必须做的事情:长时间的繁重体力劳作,按照法律规定体面地言行,这具体到走路的姿态——走路时眼睛和双手应该如何安放。这些足以说明“审慎”在此处指的是约束身体,与灵魂无关,铜像比喻(3.5)更加印证了我们的解读,铜像没有灵魂。那么,“男性群体比女性群体具有更强的审慎”的意思就是:斯巴达女性身上残留了更多的动物性本能。[4] 作者的措辞也予读者以明示:他使用的词语是更贴近自然的“女性”和“男性”。


正如大多数的纺织工人是坐着的,其他希腊人希望他们的女儿安静地坐着纺羊毛。[5] 一个人如何能期望以如此方式养大的女人能生出强壮、有力的后代呢?相反,吕库古相信,女奴已经能够生产衣服,自由女人最大的事是生孩子。首先,他命令女性(θῆλος)锻炼她们的身体,且锻炼不少于男性(ἄρρην);第二,他为女性设立了跑和打的比赛,正如他为男人设立这种比赛一样,因为他认为双方都更强有力,后代才会更健壮。(1.4)

前文的主题是斯巴达女童在饮食上的情况(1.3),作者以曲隐之笔道出实情——斯巴达女性自小在饮食上并未受到什么限制,那么,也就谈不上受到过什么教育。斯巴达女性按照吕库古法律的规定参加体育锻炼,在色诺芬的笔下这应该是斯巴达女人切实受到的教育或训练。女性身体健壮,生下的后代也就健壮,这有利于城邦的自由和强大,吕库古立法的信念就是如此。

可是,斯巴达女性参加公共生活,男女同校锻炼身体的后果,真的与吕库古的设想完全吻合吗?欧里庇德斯《安德洛马克》中的佩琉斯对墨涅拉奥斯说:“不,斯巴达的姑娘,即使想要贞洁也不可能”,[6]因为她们不是呆在家里,而是住在公共的体操学校,裸露大腿并敞开着衣裳与年轻的男子一起赛跑摔跤,正是斯巴达的礼法导致了妇女的不贞。普鲁塔克说得要委婉许多,他的意思是女孩子在公共场合裸露身体“激发了婚姻”。[7]从下文我们得知,吕库古的法律规定男女双方到身体处于鼎盛时结婚(1.6),恐怕难以实施,有些青年男女可能已经在早于法定年龄时就在另一种意义上“结婚”了。

《斯巴达女孩挑战男孩》(1860),Edgar Degas 绘

印象派,布面油彩,109.5*155cm

现藏于英国伦敦国家美术馆

前面两节专门论及女性的教育,这时色诺芬开始处理男女两性相处的问题。与女性教育的目的一样,斯巴达的婚姻也服从于为城邦生育强壮后代的崇高目的。


从女人来到男人身边后,吕库古看见其他人最开始时总是与妻子交媾无度(ἀμέτρως),他的认识与此相反,因此他制定[法律]:被人看见进入可耻,出来也可耻。如此一来,他们自己必然更为互相渴望交媾,另外,这样[生出来的]后代要比他们相互腻在一起更为健壮。除此之外,吕库古禁止每个人在自己愿意时娶妻,而是安排人们在身体鼎盛时结婚,因为他认为这样有助于子嗣繁盛。(1.5-6)

关于女童的食物,别的希腊人按照“适度”原则行事,至于吕库古如何立法,作者则缄默不语,他以无声的方式批评了斯巴达女子在饮食上的过度,这即是立法者吕库古的失度。关于女人与男人的交往,吕库古的立法看上去旨在纠正普遍存在的“过度”情况。纠正“过度”是否一定成就“适度”呢?从作者解释的吕库古立此法的理由或目的看来,并非如此。暂时压抑性欲,是为了有更强烈的欲望去交配,这同样是为了生育更强壮的后代。吕库古的这条法律同样与“适度”无关,不是为了培养斯巴达男女的“节制”,而苏格拉底认为节制是美德的根基,因为交往受到限制后,男人和女人的情欲都得以增强。但男人与女人的情况还是有所不同,由于受到公众监督,男人们有羞耻感或者说羞耻感增加了。

从第十二章的末尾可以获知,羞耻感是吕库古致力于在斯巴达男人身上培养的品质。何谓羞耻感,它是一种美德吗?“被人看见……可耻”,从字面上看,羞耻感产生的前提是被他人发现,色诺芬的读者会自然想起居鲁士的观点:那些有羞耻感的人在公共场合避免可耻之事(《居鲁士的教育》8.1.31)。那么,羞耻感只跟礼法规定为好的事物的外观相系,与真正的好相距甚远。

再来看处于内室中的新妇,则更加无拘无束,她们免于遭受羞耻感这种外来的压力,看来,在斯巴达,女性比男性更“自由”。 


如果是老夫配少妻的情况,看到这些上了岁数的把妻子们看管得再紧不过,吕库古采取了相反的礼法,因为老头得把自己的妻子带到任何一个无论身体还是灵魂(ψυχή)都令人尊敬(ἄγαμαι[亦有令人嫉妒之意])的男人身边,让这男人生孩子。(1.7)

老年的丈夫拥有年轻的妻子,丈夫便像防贼一样把妻子看得紧紧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曾经受到什么教训,还是出自嫉妒心,防患于未然。为了生育健壮的后代,吕库古立法规定斯巴达人在两性关系上克服嫉妒情绪和私有观念,突破家庭的限制,优势资源共享。按照自然来说,老夫少妻生出的后代当然比不上双方均为盛年时生出的后代健壮,[8]吕库古也深明此义,因而安排斯巴达人在身体的鼎盛时期成婚。在老夫少妻配的家庭当中,年轻的妻子由于吕库古的法律而享有婚外的性自由,这是在为城邦做贡献,因而是充满荣誉色彩的行为。

身强力壮的年轻妻子婚外性的对象应该是无论身体还是灵魂都非常卓越的斯巴达男人,卓越到令少妇钟情,令老夫嫉妒。身体方面令人嫉妒的因素,不言而喻,当然是指强健有力的体格,就一般情况而言,年轻男子具备极大的优势。那么,在斯巴达,“灵魂”的哪些品质或美德令人嫉妒或值得赞美呢?在这篇表面上旨在赞美斯巴达生活方式的短小文章中,色诺芬提到“灵魂”的地方,屈指可数,而“身体”则几乎满目皆是。

斯巴达男女的影视形象

色诺芬第二次提起“灵魂”时,正在谈论男童恋。他先罗列了其他希腊城邦的做法,然后陈述吕库古在男童恋方面的观点和立法。为吕库古嘉赞的男童恋模式是某个令人尊敬的斯巴达成年人因为灵魂而非身体的缘故而努力地与某个男童建立起友谊并且在一起,并且吕库古认为这本身就是最高贵的教育(2.13-14)。恋男童、灵魂、教育。我们尽管无从得知吕库古的灵魂观念,但可以确定至少在男童恋上他推崇灵魂,鄙夷肉体,并且教育与灵魂相关。

第七章的主题是吕库古在财富方面的规定,斯巴达邦民不被允许经营那些旨在获取财富的行当,他们唯一的事业是城邦的自由(7.2)。在谈到斯巴达邦民如何向自己的伙伴施惠时,作者告诉我们,根据吕库古法律的规定,以亲身劳作的方式比用金钱资助获得的名声更好,因为身体的劳作是灵魂的事(7.4),这是作者第三次提及“灵魂”。灵魂依然被高抬,最起码位于金钱之上,然而,问题在于他混同了身体与灵魂,或者说将灵魂拉低与身体齐平。

《三个斯巴达男孩》

Christoffer Wilhelm Eckersberg 绘,新古典主义

关于灵魂与身体的高下,色诺芬的观点与吕库古当然不同,他清楚地表明自己的立场。第十章的开篇谈到老年人践行美德的事。吕库古的法律规定,过了盛年时代的男人们致力于实践美德,元老们正是凭借美德才堪任城邦要职(10.1-2)。这种在长者之间的美德竞赛关乎灵魂,作者说因为灵魂高于肉体,所以这种灵魂竞赛比身体竞赛更值得人们投入其中(10.3,“灵魂”出现两次)。在第三节关于灵魂与肉体关系的论述中,没有出现“吕库古相信”和“吕库古认为”之类的语句。

还有一处,作为读者的我们会期待“灵魂”出现,就是第二章的末尾。为何会有如此的期待?因为“教育”在第二章开篇的现身,且只有第二章集中讨论吕库古立法规定的教育,尽管后面的第三、四章的主题也是吕库古针对青少年的立法,但色诺芬压根儿没有说起“教育”。在历数吕库古的立法规定的孩童教育措施后,作者在第二章的末尾请读者们自行判断吕库古的教育立法是否让斯巴达的男人们[9]更为服从(εὐπειθής)、羞敛(αἰδήμων)、节制(ἐγκρατής),“灵魂”并未出场,作者很可能并不认为吕库古致力于在斯巴达人身上培养的品质与灵魂有什么关系。


如果某个男人不再想(或译作“愿意”)与妻子同居了,而是渴望(ἐπιθυμέω)与值得的[女人]生子,吕库古制作了这条法规:一旦某人看上了某个生育力良好并且出身高贵的女人,说服了她的拥有者之后,便可以与她生育。(1.8)

《斯巴达政制》的第二、三、四章记述了许多斯巴达男子经受的严格训练,但斯巴达男人出轨的自由或者说斯巴达婚姻法给予男人的自由令我们惊叹不已。男人的“意愿”或“渴望”可以自由地、合法地得到满足,而且有崇高的目标来为欲望正名:为城邦生育更好更多的后代。越过婚姻的性,很多地方都有一个羞耻的称谓,即通奸。了解吕库古所定的越过婚姻的生育法之后,我们便明白何以一名斯巴达邦民会坦然自若地说在斯巴达根本就没有“通奸”这回事。[10] 成年已婚男人婚外的性自由是否与吕库古的教育想要培养的“节制”相龃龉?色诺芬在以“教育”为主题的第二章末尾向读者发出的反问,答案已经无需明言。

画中为战神马尔斯和维纳斯,两人系情人关系

婚姻的混乱导致的后果,斯巴达人心知肚明,这从吕库古的某些立法可以看出来。例如,斯巴达成年男人与男童恋爱,按照吕库古的规定,不准与男童发生性关系。所以,作者说:在斯巴达,恋人们与被爱者在身体上保持距离,正如父亲不与儿子、兄长不与弟弟发生性关系一样(2.13)。

“乱伦”这一主题出现,为了防止乱伦,斯巴达人不得不有所为有所不为。法律许可的婚外生育再加上不为人知的此类生育,如果我们再考虑到斯巴达人有名无实的“节制”,真正的情况,很可能如施特劳斯所言:“乱伦在斯巴达不可避免”。[11] 因为混乱的婚姻为人们辨认自己的近缘亲属增加了莫大的难度。除了乱伦,斯巴达人还有其他的麻烦。

第六章的内容是吕库古为了让斯巴达人互相施惠而制定的法规。关于互相惠益,首位的事情便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即一视同仁地对待孩子们——他们首先是城邦的后代。我们马上就看到了斯巴达人在此事上面临的难题:“某个斯巴达人管辖的这些人是孩子们的父亲”(6.2)。在斯巴达成年且位高的男人负有看管孩童和青年人的职责(2.2)。可以想见,老夫少妻的搭配中合法的通奸关系应该是导致这种情况的一种原因,应该仅仅是其中一种原因而已。


吕库古还做了许多类似的妥协。因为,一来这些女人们想(或译作“愿意”)掌控(κατέχω)两个家庭,一来这些男人们[想]为孩子们再添兄弟——他们同属一宗并共享相同的势力,但不得要求财产。(1.9)

无论是老夫少妻搭配,还是丈夫厌倦家中妻子的情况,作者都是从男人的角度出发。将娇嫩的妻子送到某位身体和灵魂都卓越的斯巴达男邦民身边是年老丈夫的义务,至于年轻妻子的意愿或者情欲,作者没有触及。还有,厌倦了家妻的丈夫用不用也说服他看见的“某位生育力良好并且出身高贵的女人”再与之生育?作者语焉不详。这时,我们的疑问仿佛可以一扫而光,作者在解释吕库古婚姻法的原因或目的时,女人们的“意愿”先于男人的“意愿”登场,且女人们“掌控两个家庭”的意愿无论如何无法从从城邦的角度给予合理的解释,所以作者才说是吕库古的妥协。

关于此种妥协,我们可以从亚里士多德那里找到旁证,他在《政治学》当中写到:“据说当吕库古试图将妇女置于其法律约束之下,但受到她们的抵制只好放弃企图”。[12]相比较而言,色诺芬的语气更肯定。女人的越轨,事实上无论是平民还是国王家庭,都无法幸免,斯巴达国王阿吉斯很清楚儿子不是亲生(《希腊志》3.3.1-2和《阿格西劳斯颂》1.5),正因为如此,身为阿吉斯弟弟的阿格西劳斯才凭借所谓正宗的王室血统继承王位。

立法者向女人的意愿或欲求妥协,色诺芬进一步向我们说明,这还不单单是纵欲的问题,“掌控”(亦可译作统治)是更严肃、更重要的政治议题。家庭成员包括丈夫、妻子、儿女、奴隶,如果是女人掌控家庭,那么就可以引申出这样的结论:在斯巴达女人统治男人。


关于生育,就是这样一些与众不同的一类[法律],至于他是否成就了斯巴达男人的高大、有力,愿意的人就自己判断吧!(1.9)

这一章结尾处,作者再次申明吕库古生育法的目的——造就高大、有力的斯巴达男人。在斯巴达,男人的唯一事业是城邦的自由(7.2)。在直接、具体细述斯巴达关于战争的事体前,作者写道:这些(指代前面所讲的吕库古立法)在和平时期与战争时期均有裨益(直译作“有共同的好”)(11.1)。色诺芬提示我们以和平与战争来将他的记述分为两大部分,同时又可以将和平时期的法律归并到战争时期,和平是战争的准备。

关于生育的立法,可归至和平时期的法律,它的目标是造就高大、有力的斯巴达男人,高大、有力都是身体上从而也是战场上的优势。一言以蔽之,斯巴达女性为城邦生养的是战士。论及生育法的成果时,我们依旧不见“灵魂”的身影。“愿意的人就自己判断吧!”作者自己有所保留,搁置评论,请读者自行判断,其中还可能包含着对不同的读者的不同期待。不久之后作者会再次请读者自行判断,这一次评断的是吕库古的教育孩童的立法是否成就了斯巴达男子的服从、羞敛和自制(2.14),前文已经提到过。[13]

以上便是色诺芬讲述的吕库古的生育法。女童是未来的母亲,她们从小就饮食不节、以酒为浆,成年后纵欲无度、不安于一室。亚里士多德更直接地道明纵欲的斯巴达妇女软化了作为战争美德的勇敢,例如忒拜人入侵时她们非但毫无用处,而且引起的混乱更甚于敌人引起的混乱,并且在城邦中滋生了贪婪的恶习,她们伤害了城邦的生活,“引起混乱”。[14]至于男性,斯巴达家庭中的丈夫几乎不用恪守任何与爱情和婚姻有关的德性。

尽管斯巴达一度成为希腊最有权势的城邦,人们赞扬斯巴达(10.8),但是,色诺芬给予吕库古立法的不是赞美,而是批判:吕库古为斯巴达创建的政制不具有教育意义,因为它没有着意培养灵魂的美德,尤其是作为美德基础的节制,因而这样的政制无法成就健康的城邦。吕库古的立法实在乏善可陈,色诺芬时代斯巴达人实际的生活更是等而下之,色诺芬在第十四章的开篇以庄重的口吻向宙斯发誓,区分了古老的吕库古立法与当代斯巴达人的实际做法,整个十四章均在列举当代斯巴达的种种缺陷:城邦内充满纷争,人们对财富汲汲以求,更喜欢去邦外当统治者,罔顾正义。

如果色诺芬在开篇之处谈到斯巴达成为最有威权的城邦指的是斯巴达在伯罗奔半岛战争中的胜利,同一部《希腊志》记录过斯巴达在希腊树立起霸权(见《希腊志》5.3.25),然而,亦记叙了斯巴达的失败。斯巴达在琉克特拉会战中败于忒拜联盟,作者细致陈述了战前双方的军事力量,斯巴达的虚弱令人印象深刻(《希腊志》6.4)。

斯巴达战士雕塑


注  释


[1] 下文引述《斯巴达政制》时,不再特别注出书名,只用括弧中的编码,译文系本人从希腊文试译而来。主要依据Michael Lipka,Xenophon, Spartan Constitution, Berlin and New York: Walter de Gruyter, 2002.另参见陈戎女,《色诺芬〈斯巴达政制〉译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2]  参见施特劳斯,《斯巴达与色诺芬的品味》,陈戎女译,《苏格拉底问题与现代性:施特劳斯讲演与论文集:卷二》,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页170-171。

[3]  色诺芬与其他古典作家都对此有所揭示,参色诺芬,《希腊志》3.3.1-2、《阿格西劳》1.5;柏拉图,《法义》637c1-2(参e1-3)及780d9以下,《理想国》548a-b、549c-e、550d12;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269b9-12、 1270a7-9;欧里庇德斯,《安德洛马克》行595-601。普鲁塔克的《吕库古传》讲得很详尽,见《希腊罗马名人传》,陆永庭、吴彭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页102-105。

[4]  参施特劳斯,《斯巴达与色诺芬的品味》,前揭,页171。

[5]  对勘色诺芬,《治家者》7.6。

[6]  欧里庇德斯,《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5:欧里庇德斯悲剧(下)》,张竹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页340-341。

[7]  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前揭,页103。

[8] 作为读者,我们可能有这样的疑问,既然“忘年婚”不利于为城邦生出健壮的后代,吕库古为何不禁止?这种“忘年婚”的原因,除了在斯巴达存在的严重的贫富分化外,还有一件事值得留意,斯巴达的儿童们同校接受教育和训练,教育督导为成年男性(2.2-3)。

[9] 第二章的主题是吕库古立法规定的孩童教育,而在末尾谈论教育的成效时,作者只提起了男人,省略了女人,这再次表明作者的态度:斯巴达女人并未受到什么教化。

[10]  《希腊罗马名人传》,前揭,页106。

[11]  施特劳斯,《斯巴达与色诺芬的品味》,前揭,页177。

[12]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270a5-10,颜一、秦典华译,见《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页59。

[13] 第二章总体上在谈论孩童的教育,然而作者在说到教育效果时,对纵欲过度的女人保持沉默,理由尽在不言中。

[14]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269b35,见《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前揭,页59。









作者简介


高挪英,毕业于中山大学哲学系,现任教于广东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从事古希腊哲学、中西方政治教育方面的研究,译有《色诺芬的苏格拉底》和《苏格拉底式的君主色诺芬》(合译)。

延伸阅读



  ● 色诺芬的哲人之旅

  ● 色诺芬《会饮》中的苏格拉底政治哲学

  ● 冈比瑟斯与居鲁士论正义

  ● 时霄 | 蒲柏早期诗歌中的宗教议题

  ● 邹蕴 | 音乐与自然情感:嵇康的乐教

  ● 色诺芬的领导观中的虔敬

   六点新书 | 色诺芬 《色诺芬〈斯巴达政制〉译笺》

(编辑:陈一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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