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来 | 略论《论语》的传承与训解
编者按
本文原载《东岳论丛》2021年第10期,网络首发于“东岳论丛”公号。本次推送为完整版,感谢陈来教授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网络推送。
一、论语的书名
《汉书·艺文志》里说“《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这是说明《论语》是关于什么内容的书籍。“之语”包含两部分,一是“孔子应答弟子、时人之语”,孔子回答弟子及当时一些人的问题;一是“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弟子之间相互讨论以前听到的夫子说过的话。《艺文志》还说:“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孔子应答弟子、时人讲的话,当时弟子们各有所记,夫子去世以后,门人把这些“之语”加以编辑整理,所以叫做《论语》。在这个讲法中,《论语》之“论”被解释为“辑而论纂”,“语”是孔子和他弟子讲的那些话。[1]
∆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载于匡亚明《孔子评传》
东汉末《释名》认为《论语》是“纪孔子与诸弟子所语之言也”(《释典艺》),这句话比较简明,是说《论语》就是记载了孔子和他的弟子们之间的谈话。东汉王充在《论衡·正说篇》里说:“夫《论语》者,弟子共纪孔子之言行”,这个讲法更完整一些,表明《论语》里面不仅记载了孔子之言,还记载了孔子之行。同时,在赵岐的《<孟子>题辞》里面也讲到“七十子之畴,会集夫子所言以为 《论语》”,并说“《论语》者,五经之馆鎋,六艺之喉衿也”。[2]其实在孔子跟他弟子对话之外,《论语》还有一小部分记载了他的弟子的一些言论或者言行,这在整个《论语》里面占的分量比较小,可以说是附属于“孔子与诸弟子所语之言也”。关于《论语》书的内容,应该说上面都讲清楚了:主要是记载了孔子的言行,当然还有一小部分记载了孔子弟子,比如曾子、子贡、有子等弟子的言行。《论语》中的“论”字,照《汉书·艺文志》来讲是“辑而论纂”,即编辑整理的意思。《释名》认为“论,伦也,有伦理也 ”(《释典艺》),论就是伦理,伦理也就是次序的意思;它把“语”解释为“语,叙也,叙己所欲说也”(《释言语》),语是自己讲的话,论是把它整理得有次序。有关“论”“语”这些字在汉代还有一些其他的表述,比如汉初《毛诗传》里面讲到“直言曰言”,我直接说自己的话;“论难曰语 ”,跟别人辩论问题,这叫语。郑玄《周礼注》中说“发端曰言,答述曰语”[3],“语”主要是讲对别人的一种回答,这也是汉人的一种区分。《论语》在古书里面有记载和引用。如在《礼记·坊记》说:“《论语》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里完整出现了《论语》书名。《史记·李将军列传》引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汉书·宣帝纪》里也说“《传》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史记》《汉书》里面引用了《论语》中的话,但是成为了“《传》曰”。据汉人和后来有些学者的区分,如张华在《博物志》卷六里说:“圣人制作曰经,贤者著述曰传。”《史记》《汉书》引孔子的话,把它称为“《传》曰”,是因为它在当时还不属于“经”,所以把它称为“传”。此外,还有一些书里面称其为《语》,或者称为《记》。《孟子》书中有二十九章引用了孔子的话,这些话见于今本《论语》的有八段。可见,在孟子和《礼记》的时代,《论语》这本书应该已经辑定了。∆ 崔述《洙泗考信录》书影,畿辅丛书本
二、《论语》的传本
《汉书·艺文志》说《论语》“汉兴,有齐、鲁之说”,汉代刚开始时候,因为遭到秦朝焚书坑儒以后,很多经籍的传承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相当一大部分经典是凭经师的口耳记诵才传承下来。《论语》也是一样,因为是凭经师的口耳记诵,所以不同的经师传下来的本子就有所不同。“汉兴,有齐、鲁之说”,是说主要有两个传本,一个是《齐论语》,一个是《鲁论语》。
第一个是《鲁论语》,《汉书·艺文志》著录《鲁论语》二十篇。据北宋邢昺《论语注疏》记载,他认为《鲁论》的篇次跟今传《论语》相同,就是说《鲁论》与我们今天看到的《论语》的篇名、篇次是相同的。因为它是鲁国人所传所学,所以汉代就称为《鲁论》。在西汉的时候,有不少传《鲁论》的学者,据《汉书·艺文志》里讲“有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安昌侯张禹 ,皆名家”。汉代《熹平石经》所刻的是《鲁论》,但是刊本我们今天看不到了。1973年在河北定州的西汉墓里面出土了竹简《论语》,这个竹简《论语》也可以说是我们迄今看到的最早的《论语》抄本,但保存下来的内容不到今本的二分之一。据说里面有“鲁论”的文字,一般认为,定州的《论语》与许慎所见到的古文《论语》(鲁壁里面发现的古文的《论语》)有明显的差异,所以不是古文的《论语》,它与汉代有重大影响的《张侯论》也存在着相当多的差异,应当属于今文《鲁论》的系统。可惜因为受到当时地震的影响,有很多简都遭到了损坏。
∆ 《定州汉墓竹简〈论语〉》书影
文物出版社1997年版
第二个是《齐论语》,据《汉书·艺文志》记载它有二十二篇,比《鲁论语》多了《问王》和《知道》两篇。何晏《论语集解》序文里说“其二十篇中,章句颇多于《鲁论》”[5],就是说不仅它多了两篇,而且前二十篇里面的字句往往比《鲁论语》要多,即它前二十篇的题名和《鲁论语》是一样的,但是文句、字数多少还是有所不同的。传《齐论语》者,有“昌邑中尉王吉、少府宋畸、御史大夫贡禹、尚书令五鹿充宗、胶东庸生,唯王阳名家”(《汉书·艺文志》)。2015年在南昌西汉的海昏侯墓里出土的竹简中有《论语》,据目前披露的消息说,出土的《论语》是《齐论语》,是因为它里面有《知道》篇,这样我们在今天的出土文献里面也可以看到齐论的一些真面目了。目前,海昏侯竹简还没有公布,保存的完整程度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们也还不了解,但的确也是研究《论语》的一个好消息。可以说,自上世纪70年代发现定州论语以来,海昏侯出土的竹简为我们研究《论语》提供了新的文本资料。
∆ 海昏侯墓出土《齐论·雍也》简
第三个是《古论语》,《汉书·艺文志》说“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鲁共王觉得自己的宫苑小,就把孔子的故宅拆毁,然而从中“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古论语》有一个特点,就是它把《尧曰》分成上下两章,下章叫做《子张问》。不仅它在分章上多了一篇,而且在《古论语》每篇的次序与《鲁论语》《齐论语》也有所不同,后来南北朝的皇侃说《古论语》“以《乡党》为第二,以《雍也》为第三”[6],而我们现在的传本是《为政》第二,《八佾》第三,故可以说《古论语》的篇次与《鲁论语》《齐论语》也有所不同。除了篇次不一样,异文也是存在的。东汉桓谭在其《新论·正经篇》里指出,《古论语》与《鲁论语》《齐论语》相比“文异者四百余字”。孔安国曾对《古论语》做过注解,其注解被何晏的《论语集解》采纳了。
第四个是《张侯论》,何晏《论语集解》里说“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善者从之”,他觉得《鲁论语》《齐论语》哪一个版本比较好,就采纳哪一种说法;“号曰《张侯论》,为世所贵”[7],他的《张侯论》在当时很受重视。《隋书·经籍志》中说“除去《齐论》“问王”“知道”二篇,从《鲁论》二十篇为定,号《张侯论》”,是说《张侯论》把《齐论语》中《问王》《知道》两篇去掉,把《鲁论语》二十篇作为定本,这是强调《张侯论》主要是依从了《鲁论语》的文本体系。所以如果我们从西汉下来看,《鲁论》《齐论》以后,《张侯论》成为最为流行而且对后世影响也最大的《论语》文本。郑玄也是依据这个本子来作注,一直流传到今天。三、《论语》的单注本
西汉孔安国对《古论语》已经做了训解,这可以说是最早的《论语》注解本。除了《古论语》注本以外,《鲁论》《齐论》也都有注本出现,特别是《鲁论》郑玄的注本的影响是比较深远的。何晏《论语集解》序中说“汉末,大司农郑玄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8]。后来《隋书·经籍志》著录了郑注《论语》十卷,又说“汉末,郑玄以《张侯论》为本,参考《齐论》《古论》而为之注”。《张侯论》也是以《鲁论》为本,郑注本以《鲁论》为本,据后人研究,它的读音参考了《齐论》《古论》,也有学者认为它的读音主要是以《齐论》《古论》为依据,但也保留了《鲁》读数十条。我们今天现行的《论语》的来源,主要就是这个郑本。
在隋唐间,当时的《论语》最流行的就是两个本子,一个是何晏的《论语集解》本,一个是《论语郑注》本,是一直到隋唐都最流行的本子。
∆ 《论语郑注》书影
载于《敦煌宝藏》第121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版
由于《论语郑注》在当时非常流行,所以我们晚近的一些出土文书、文献里,也发现了郑注本的残卷,主要是敦煌文书和吐鲁番出土的写本,都发现了《论语》郑注本的残卷,这两者加起来差不多有半部《论语》之多,其中也可以看到大量的异文。郑注本在宋代以后已经亡佚了,所以敦煌和吐鲁番里面出土的这些残卷,能够帮助我们看到隋唐以前郑注本的原貌。因为吐鲁番出土的这些残卷时代比较早,是属于十六国时期(约公元309年到439年),所以这些残本的发现也是珍贵的。
在敦煌的文书里面发现的唐写本的郑氏注有篇题,篇题下面注有“孔氏本、郑氏注”,就是说这个本子它本来是孔安国所传的本,即《古论语》本,然后由郑玄作注,但是这个说法与《汉书·艺文志》的讲法是不同的。因此唐写本的研究者就认为这个“孔氏本郑氏注”这个讲法可能是书商所为,书商根据自己的想象就增加了“孔氏本郑氏注”。其实关于郑氏注的底本,我们应该还是从何晏之说。出土的郑氏注的写本,在近代以来也还是受到学者的注意,比如罗振玉、王国维,都专门对《论语》的郑注残卷做过研究。罗振玉就认为,唐写本的篇次同于《鲁论》,“此卷乃题孔本,初不可晓”[9],篇次明明是《鲁伦》的篇次,为什么写成孔氏本?罗振玉认为应该是据《古》正《鲁》,它还是以《鲁论》为本,但是参考《古论》做了一些校定。王国维也认为,“郑氏所据本,固为自《鲁论》出之《张侯论》,及以《古论》校之”。[10]可见,近代的一些学问大家也是非常关注出土文献里面的一些《论语》文本。如果讲郑注的特点,那就是重训诂、音韵,这与郑玄其他经典的注释特点也是一致的。
四、关于《论语》的集解本(上)
汉代《论语》的单注已经不少了,如《鲁论》有郑氏注,《古论》有孔氏注,还有马融注,《张侯伦》有包氏注、周氏注。为了整体地了解汉晋南北朝的这些《论语》注本,我们来看看何晏和皇侃的详细叙述,也可以了解何晏、皇侃集解的特色。
何晏《论语集解》之序:叙曰:汉中垒校尉刘向言《鲁论语》二十篇,皆孔子弟子记诸善言也。太子太傅夏侯胜、前将军萧望之、丞相韦贤及子玄成等传之。《齐论语》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颇多于《鲁论》,琅邪王卿,及胶东庸生、昌邑中尉王吉皆以教授。故有《鲁论》,有《齐论》。鲁共王时,尝欲以孔子宅为宫,坏,得《古文论语》。《齐论》有《问王》,《知道》,多于《鲁论》二篇。古论亦无此二篇,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有两《子张》,凡二十一篇。篇次不与《齐、鲁论》同。(作者按:以上讲传本,即文本传授)
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善者从之,号曰“张侯论”,为世所贵,包氏、周氏《章句》出焉。《古论》唯博士孔安国为之训解,而世不传,至顺帝时,南郡太守马融亦为之训说。汉末,大司农郑玄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近故司空陈群、太常王肃、博士周生烈皆为《义说》。(作者按:以上讲义解,即义说训解)
前世传授师说,虽有异同,不为训解。中间为之训解,至于今多矣。所见不同,互有得失。今集诸家之善,记其姓名,有不安者,颇为改易,名曰《论语集解》。(作者按:讲“集解”,即集诸家解)
(光禄大夫关内侯臣孙邕、光禄大夫臣郑冲、散骑常侍中领军安乡亭侯臣曹羲、侍中臣荀顗、尚书驸马都尉关内侯臣何晏等上。)∆ 《论语集解》书影
(魏)何晏集解,日本嘉历年间抄本何晏讲“鲁论语二十篇,皆孔子弟子记诸善言也”,“善言”就是“佳言”的意思。“太子太傅夏侯胜、前将军萧望之、丞相韦贤及子玄成等传之”,指出了有哪些人来传承《鲁论语》。“《齐论语》二十二篇,其二十篇章句颇多于鲁论”,所有讲汉代《论语》的情况都依据于这句话。“传”本身不只是文本的传递,同时是用这个文本来进行教学。然后他总结说:“故有《鲁论》,有《齐论》。”他又说:“鲁共王时,尝欲以孔子宅为宫,坏,得《古文论语》。”在《鲁论》《齐论》之外,还有《古论》,《古论》是鲁共王破坏孔子故居的墙时发现的。“《齐论》有《问王》,《知道》,多于《鲁论》二篇。”《齐论》比《鲁论》多出了《问王》《知道》两篇。并且《古论》也没有这两篇,“《古论》亦无此二篇,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我们看,他序文第一段主要是讲传本,有《鲁伦》《齐论》《古论》。下面讲:“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善者从之,号曰‘张侯论’,为世所贵,包氏,周氏《章句》出焉。”包氏、周氏依据“张侯论”写了《章句》。“《古论》唯博士孔安国为之训解”,可见《古论》在西汉时发现以后,孔安国为其作了训解。“而世不传”,后来没有传下来,没有更多的人关注孔安国的训解。“至顺帝时,南郡太守马融亦为之训说。”西汉时期,除了孔安国,其他人不传《古论》,到了东汉汉顺帝时,马融也为《古论》作了训说。训说、训解都是注释类的著作。“汉末大司农郑玄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为之注”,郑玄的注以《鲁论》为主,也参考了《齐》《古》。“近故司空陈群,太常王肃、博士周生烈皆为之义说。”陈群、王肃、周生烈对郑玄所确定的《论语》文本作了进一步的解释。
第一段讲的是传本,第二段讲的是义解,义解包括义说、训说、训解等等。所以最后他总结说:“前世传授师说虽有异同,不为训解。”《论语》在汉代刚开始传流的时候,主要是经师传授,不作训解。“中间为之训解,至于今多矣。”从西汉中期开始,出现了注释类的著作,到了何晏这个时代,注释类的著作已经很多了。“所见不同,互有得失”,每一部训解的观点大有不同。“今集诸家之善,记其姓名,有不安者,颇为改易,名曰《论语集解》。”这就是《论语》史上最有名的著作《论语集解》,是由何晏等人把汉代《论语》训说、训解等注释编集起来而成的。据后来皇侃对何晏序里面所讲的“包氏、周氏《章句》 ”作了说明,明确指出两人对“张侯论”所作的《义说》属于注解本,并不是单纯的分章的传本。孔安国对《古论》作了训解,马融也为《古论》作了训说,郑玄为《鲁论》作注,同时郑玄也依据了《齐》《古》做了一些校定,陈群、王肃、周生烈也为《鲁论》作了《义说》,所以“张侯论”有注解,《古论》有注解,《鲁论》有注解。
何晏的序可以说非常清楚地叙述了《论语》的流传,包括了传本到个人义解,再到集诸家解三个阶段。此后应该说单注本(个人义解),还在历史上不断出现,同时集解这种注本的形式在历史上也不断出现,但相比较起来,应该说集解本在历史上发挥的作用更大。这不是单纯从体例上看,因为集解和单行的注本的体例是不一样的,而是从内容上来说。汉代的注解,它的特点是:只诠字义。当然有的也讲了读音,但主要是诠解字义,是以训诂字义为主,大概是这么一个特点。从魏开始,注本就从仅仅训诂字义开始向义理的解释发展。《论语集解》是已经集合了汉和魏《论语》注的大成,所以它在注解、体例、义理的解说方面都有自己的特点,其特点如下:
第一,创立了经学注释的集解体,保存了大量的汉魏古注,这是很有价值的。因为何晏坚持“集诸家之善”这个原则,所以他对汉魏的《论语》研究成果进行了集解。在《论语集解》里面收录了八家注释,有孔安国、马融,他们是讲古文的;有包咸、周氏,他们是今文见长;有郑玄,他是兼采今古文;有陈群、王肃、周生烈,他们是曹魏时的人,重视以义理解说。但是他们“所见不同,固有得失”,何晏却能够把他们的解释融为一体,不拘师法的界限,不拘今古文的差别,博采章句、训诂、义说种种方法,所以突破了单注的形式,有综合性的优点。
第二,改易各家,自下己义。何晏等这些人在编《论语集解》的时候,承认诸家“有不安者,颇为改易”。“颇为改易”这个词说明了何晏等人按照他们自己的立场来集解《论语》的注释,而不是完全地照录旧注,所以南朝的皇侃在解释这四个字的时候,他说:“若先儒注非何意所安者,则何遍为改易,下已意也。”[11]这样就会导致他们把《论语》的一些旧注的原貌做了改动,这是不恰当的。
第三,汉人的解释是以训诂字义为主,曹魏时期就开始走向了义理诠释的发展。从义理的角度来看,《论语集解》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以《易传》注《论语》。就何晏本人来说,他善谈易老,老是《老子》,易是《易传》,而且他自己著有《周易讲说》,因此他主持的《论语集解》里面多有《易传》之说,这可以说是《论语集解》在义理解说方面最突出的特点。因为到了汉代,包括曹魏的人都认为《易传》是孔子所作,当然就拿它来跟《论语》来比照解释。但是应该指出这一点,用《易传》来解释《论语》,推崇《易传》,这还不能说它就是代表玄学的本质,或者受到了玄学的影响。比如《论语·公冶长》说到:“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何晏说:“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也。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深微,故不可得而闻也。”[12]这个解释与老庄没有关系,他是用《系辞》来解释,所以这个解释并不是玄学、道家之言。所以以《易》解《论》,这还不能说就是受到了道家或者玄学的影响,这应该说是这个时期义理解释的一个努力的特点。
除了何晏的《论语集解》在历史上影响非常大,南朝梁皇侃的《论语义疏》影响也是比较大的。《论语义疏》的序言也是很详细的。梁皇侃《论语义疏》,叙曰:《论语》,通曰《论语》者,是孔子没后,七十弟子之门徒共所撰录也。……语者,论难答述之谓也。《毛诗传》云:“直言曰言,论难曰语。”郑注《周礼》云:“发端曰言,答述为语。”今按,此书既是论难答述之事,宜以“论”为其名,故名为《论语》也。……又此书遭焚烬,至汉时,合壁所得,及口以传授,遂有三本,一曰《古论》,二曰《齐论》,三曰《鲁论》。既有三本,而篇章亦异,《古论》分《尧曰》下章“子张问”更为一篇,合二十一篇,篇次以《乡党》为第二篇,《雍也》为第三篇,篇内倒错不可具说。《齐论》题目与《鲁论》大体不殊,而长有《问王》《知道》二篇,合二十二篇,篇内亦微有异。《鲁论》有二十篇,即今所讲者是也。
寻当昔撰录之时,岂有三本之别,将是编简缺落,口传不同耳。故刘向《别录》云:“鲁人所学,谓之《鲁论》;齐人所学,谓之《齐论》;合壁所得,谓之《古论》。”而《古论》为孔安国所注,无其传学者。《齐论》为琅琊王卿等所学,《鲁论》为太子太傅夏侯胜及前将军萧望之、少傅夏侯建等所学,以此教授于侯王也。晚有安昌侯张禹,就建学鲁论,兼讲齐说,择善而从之,号曰张侯论,为世所贵。至汉顺帝时,有南郡太守扶风马融字季长、建安中大司农北海郑玄字康成,又就《鲁论》篇章,考《齐》验《古》,为之注解。汉鸿胪卿吴郡包咸字子良,又有周氏,不悉其名,至魏司空颍川陈群字长文,大常东海王肃字子雍,博士燉煌周生烈,皆为义说。魏末吏部尚书南阳何晏字平叔,因《鲁论》,集季长等七家,又采《古论》孔注,又自下己意,即世所重者。今日所讲,即是《鲁论》,为张侯所学,何晏所集者也。
晋太保河东卫鹳字伯玉,晋中书令兰陵缪播字宜则,晋广陵太守高平栾肇字永初,晋黄门郎颍川郭象字子玄,晋司徒济阳蔡谟字道明,晋江夏太守陈国袁宏字叔度,晋著作郎济阳江淳字思俊,晋抚军长史蔡系字子叔,晋中书郎江夏李充字弘度,晋廷尉太原孙绰字兴公,晋散骑常侍陈留周坏字道夷,晋中书令颍阳范宁字武子,晋中书令琅琊王珉字季瑛。右十三家,为江熙字大和所集,侃今之讲,先通何集,若江集中诸人有可采者,亦附而申之,其又别有通儒解释,于何集无好者,亦引取为说。以示广闻也。……[13]
∆ 《论语义疏》书影
(南朝梁)皇侃义疏,日本大正年间怀德堂排印本
皇侃自序说明《论语》是孔子弟子门徒共同撰录的。他认为《古论》的篇章是倒错的,《鲁论》的篇章还是比较正确的。在皇侃的时代,用的文本主要是《鲁论》。皇侃说,今天我们讲《论语》的本子就是《鲁论》,张侯据之为本所作《张侯论》,何晏《集解》的文本里也都体现了《鲁论》。下面又提到了十三个人的名字,这句话比较重要。他的《论语义疏》先把何晏的集解做一些疏通解释。上面提到的十三家是被江熙所集的论语注,那里面有可采取者,他就把这些收录在自己的《论语义疏》中。如果在何晏的《论语集解》、江熙的《论语集注》里面都没有,而另外所有的当时通儒的解释,皇侃也把它采取进来,“以示广闻也”。这样,可以看出皇侃解释的一种多样性的特色。皇侃自序下面几点也要注意:第一,西汉《论语》学教授的重点对象是王侯。照我们现在看皇侃的讲法,“此教授于侯王也”,我们在海昏侯墓里发现《论语》很正常,因为王侯须学习《论语》。
第二,皇侃《论语义疏》确实进一步扩大了集解的范围。何晏集会八家之说,但是皇侃扩大了什么?他是从江熙所集的十三家《论语》注里面又取材不少,说明江熙自己也有一个《论语》集注,但是没有传下来,然而皇侃看到了,他从江熙的《论语集注》里面吸取了不少素材。
第三,除了何晏所集的八家,江熙所集的十三家以外,皇侃的《论语义疏》还吸取了其他“通儒”的解释,哪些通儒呢?一个就是江熙本人,再有就是王弼、郭象等,所以它的集解的范围就远多于何晏的集解。
如果讲《论语义疏》的特点,那就是:在《论语义疏》的内容里面,有许多关于老庄玄学的应用。刚才我们讲的何晏集解,那里面只是有《易传》《论语》相比照的解释,但是皇侃的《论语义疏》,不仅增加了十三家,还有其他的通儒,像王弼、郭象之类玄学人物代表,所以它有大量的对老庄玄学的应用。比如在皇《疏》里面引用《老子》的文本不少见,引了《老子》二十六章“重为轻根,静为躁本”,还有《老子》第八十章“民安其居而乐其俗,邻国相望而不相与往来”(此为化用,《老子》原文为:“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14]。在玄学里面,王弼作为通儒被引用,是最明显的代表。他引用了王弼的许多话,比如“举本统末”,这都是玄学的思想。像“游子”那一章,他说:“王弼曰:自然亲爱为孝,推爱及物为仁。”[15]然后“一贯”章的注里面说:“王弼曰:贯犹统也,大事有归,理有会,故得其归……总其会,理虽博,可以至约穷也。”[16]又王弼曰:“忠者,情之尽也;恕者,反情以同物者也。未有反诸其身而不得物之情,未有能全其恕而不尽理之极也。”[17]特别是“性相近”章注说:“王弼曰:不性其情,焉能久行其正。”[18]这是王弼有代表性的“性其情”的思想。“为政以德”章里面,引郭象曰:“万物皆得性谓之德。夫为政者奚事哉?得万物之性。故云德而已也。”“得其性则归之,失其性则违之。”[19]在“阳货见孔子”章里,引郭象曰:“圣人无心,仕與不仕随世耳。”[20]这些都是郭象一些有代表性的玄学思想。所以,《论语义疏》一方面扩大了集解的文本,提供了一些汉魏以后难见的资料,但另一方面大量的玄学思想加入到了《论语》的注疏文本里面。
五、《论语》的集解本(下)
《论语》的集解本,第一个是何晏的《论语集解》,第二个是皇侃的《论语义疏》,第三个就是北宋邢昺的《论语注疏》,在宋明的时候也称为《论语正义》,清代中期以后就改称为《论语注疏》,题名是“何晏注、邢昺疏”。邢昺是宋真宗咸平二年受诏校定诸经义疏,他做好了以后,颁列学宫。《四库提要》里面讲邢《疏》的特点是“大抵剪皇氏之枝蔓,而稍傅以义理”[21],皇氏就是皇侃的《疏》,其内容有些比较支离,邢《疏》把这些东西都减除了,并且皇侃的《疏》义理诠释还不够,然后邢《疏》就向义理方面做了发展,但这个发展只是初步的,所以说“稍傅以义理”,这就为后来宋人发展义理的注释奠定了基础。这是《四库提要》对邢《疏》做的总结,历来也被大家所接受。《四库提要》同时也指出了邢《疏》的一个缺点,就是它在何晏《集解》以外引用了很多的义说,但都没有姓名标注,这应该是他的一个不足之处。邢《疏》把皇《疏》里面以道家解《论语》的很多地方都删掉了,因此应该说他的文化的取向是非常明显的,就是要回归儒家本来的意义。他引用《集解》的文,他叫做“注”,下面“疏”后的文字,也就是“邢疏”。邢《疏》里面也引用了大量的各家的说法,但专属于他的部分叫做“正义”。清人周中孚对邢《疏》有一个评价:“章句训诂名器事物之际甚详,故能与何注并传”[22],就是说,邢《疏》中的章句的训诂、名器、事物的解释都很详细,依靠其疏才能比较深入地了解何晏《集解》中注的意思,所以能与和注共同流传。然后又说:“其荟萃群言,创通大义,已为程、朱开其先路矣。”邢昺开始向义理方面发展,为程朱义理派的解释开了先河。
接下来就是南宋朱熹的《论语集注》,《论语集注》我们要稍微讲得细致一点。前面我们大多把重点放在在章句、篇章、篇次等等这些方面。如果从整个《论语》注解的历史来看,我们说从汉代以来就开始谋求义解,但是义解的做法各个时期是有所不同的。汉代的义解,它主要是训诂和关于字义的训解,但是从皇《疏》开始,我们看到它增加了很多对于义理解说的发挥,当然在何晏的《集解》里面,也包括了刚才提到的以《易传》来解释《论语》的这种义理性的解释。但是从皇《疏》开始对义理解说的发挥更多了,特别是其中引入了许多玄学的思想。作为《论语》训解里面的义理层面的这些努力,反映了这个时代的思潮,所以对玄学的这种引用是比较多的。
载于《至圣先贤半身像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北宋是一个儒学复兴的时代,这个时代从政治到社会都与之前的朝代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唐代开始复兴儒学,在北宋应该说得到了全面的推展,这种儒学的复兴,它也必然会在《论语》的解释体系上表现出来。这样看来,真宗时代的《论语注疏》,就是要去除以往像皇侃《义疏》里那些道家、玄学的思想要素,使对《论语》思想义理的解释归本儒学大义。同时它也很注意保留汉代以来相关的词义训诂的成就,还要发挥这个时代新的儒学的义理,将之贯通到《论语》的解释中。这个任务之主导火线是由道学从北宋到南宋来履行,就是用道学的义理来重新诠释《论语》。这首先开始于二程,然后二程的门人后学做了很多的努力,最后朱熹集大成。
朱子关于《论语》有好几部作品,像《论语训蒙口义》《论孟精义》《论孟集义》《论语集注》《论语或问》,其中影响最大的是《论语集注》。朱子的《论语集注》是道学体系以理为中心的义理体系来贯穿对《论语》的解释。《论语集注》相对于《论语注疏》的仅仅“稍傅以义理”,那无疑就是一个重大的补充、加强和改进,也可以说比《论语注疏》更好地完成了这个时代所要求的儒学对于《论语》的再诠释,也就使《论语》的诠释在理论上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论语集注》的叙述特点是:是先训读,次解释大意,次引程子、程门之说,最后以“愚谓”、“愚按”补足之。为了凸显理学的这种诠释特色,就《论语集注》这种诠释的特点,我们举几个例子:第一个例子: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天,即理也;其尊无对,非奥灶之可比也。逆理,则获罪于天矣,岂媚于奥灶所能祷而免乎?言但当顺理,非特不当媚灶,亦不可媚于奥也。[23]“天,即理也”,这明确地继承了二程的理学思想,把《论语》文本中原本带有古代宗教意味的“天”,都把它明确解释为“理”,这是理学解经思想的一个最重要的基点。这个“理”是宇宙的普遍法则,所以“其尊无对”,人只能顺理而动,不能逆理而行。
第二个例子: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24]此句先解释“文章”可得闻,“性”与“天道”不得闻,什么是“文章”,什么是“性”,什么是“天道”?“文章”是“德之见乎外者”,文章不是脱离了德的文章;“性”是“人之所受天理”;“天道”是“天理自然之本体”,用“理”来解释“天道”。所以照这个解释,应该说“命”是“天所赋之天理”,“性”是“人所受之天理”,“命”是从施发赋就而言,“性”是从禀天之受而言,所以“天命”、“天性”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天道”是指“天理”的本来的存在和状态,天道流行,发育万物,也就是天把“理”赋予给人和物的过程,这个过程叫做“天命”。就人和物接受了天所给予自己的“理”,那就是“性”。所以“天道”是自然的天理流行,“性”是禀受在人身上的“天理”,其实都是一“理”。
通过这样的对《论语》的解释,朱子就把这种道学的天理论的体系,明确地贯穿到整个对于《论语》的解释。在理学思想里面,一般以“理”解释“道”,如《论语集注》:“子曰:‘食无求饱,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而已。’凡言道者,皆谓事物当然之理,人之所共由者也。”[25]在这个解释里面,“道”的基本含义是事物当然之理,也就是事物的规范原则,这些规范是社会中人人必须共同遵守的。事物当然之理主要是指人们的规范,在这里“道”主要就是指“人道”而言。
再举个例子: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盖至诚无息者,道之体也,万殊之所以一本也;万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 一本之所以万殊也。以此观之,一以贯之之实可见矣。[26]很明显,他用道的体用,也就是理学的体用论来发挥、解释《论语》里面“忠恕一贯”的思想。他把圣人的一贯之道,首先从人生的最高境界上来解说,认为一贯之道指的就是圣人之心浑然一理,而它的应用是各有所当。他的心浑然一理这是体,随时随事各有所用,这是用殊。他说如果在道德实践上能够随事精察,那只表明在应用上不错,但还没有达到体一的最高境界,即只完成了具体,还没有达到一贯。朱子还指出,一贯的人生境界和天地之化是一致的,因为天地万物也是具有这种万殊和一贯的这种关系。比如说夫子境界里面的浑然一理,它相应于天地总体的至诚无息;夫子的泛应曲当相应于万物万事各得其所。所以天地至诚无息的总体运动,是道之体;万物各得其所,是道之用。这个道之体是万物统一性的本源和根据,它是一本,道之用是统一性的个别具体的表现,是万殊。这样就用理学的理一分殊的思想对一贯之道进行了诠释。最后再举一个例子: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毫无发之间断也。程子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愚按:自此至篇终,皆勉人进学不已之辞。[27]为了了解“子在川上曰”,朱熹的解释就发挥了二程的道体的观念来做说明。二程认为“逝者如斯夫”,逝是指道体运行不已而已,天地万物的运动变化都是以道为体。他进一步认为,生生不息、流行不已的天地变化过程,就是本然的道体,即自然变化就是道的真实的本来的事情,道并不是抽象的实体。这些都非常鲜明地体现了朱子以系统的道学家的理论来解释《论语》。
朱熹34岁时,就编成了《论语要义》。在其序里,他讲:“独取二先生及其门人朋友数家之说,补缉订正,以为一书,目之曰《论语要义》。”[28]朱子采取二程和他们的弟子,以及二程的朋友如张载等等对《论语》的解释。朱子到了43岁,他编成了《论语精义》,其方针与《论语要义》一样,在序里面讲:“间尝蒐辑条疏,以附本章之次,既又取夫学之有同于先生者,与其有得于先生,若横渠张公,若范氏、二吕氏、谢氏、游氏、杨氏、侯氏、尹氏,凡九家之说,以附益之,名曰《论孟精义》。”[29]首先朱熹收集二程先生的讲法,然后又采取了学术有同于二程先生学问宗旨,以及“有得于先生”这些人的说法,以附在每个注解的后面。《论语精义》后来又更名为《论语集义》,对九家之说做了进一步的补充。后来随着朱子学问的成熟,他渐渐觉得:他前期几种《论语》著作里面收集的北宋以来这些道学诸儒的说法,其中有些未精,比如他原来引用谢上蔡等人的说法,他就认为未精,所以他后来又作了《论语集注》。
《论语集注》的特点是:在上面几种《论语》书的基础上“约其精粹妙得本旨者”[30],把最精粹真正能够得到孔子原本宗旨的内容,把它作为《集注》保留下来,所以他自己说过:“《集注》乃《集义》之精髓。”(《语类》卷十九)[31]《集注》是对于《集义》的一种选择,把精髓选出来,择取的理由是什么?于是他还撰写一本书叫《论语或问》,就是朱熹原来在《论语要义》里面选了那么多的道学系统的《论语》解释,而在《论语集注》里面,我为什么只保留这几家,那几家没有保留下来?他在《论语或问》中对此详细地加以说明。《集注》有一个特点,一上来它先讲音读、字义的训诂,这是朱子的自觉。早在朱子34岁,他编成《论语要义》的时候,他曾经同时编成了《论语训蒙口义》。他在序里面讲:“本之注疏,以通其训诂;参之《释文》,以正其音读。”[32]“本之注疏”就是以往对于《论语》的注疏,最近的当然是邢昺的《疏》,更远当然还包括何晏《集解》和皇侃的《义疏》。“参之《释文》以正其音读”,《经典释文》里面包括了很多经文的音读。“然后会之于诸老先生之说,以发其精微”(同上),“诸老先生”主要指二程、张载。所以《集注》的基本做法,不是突然出现的,我们看到他在一开始作《论语要义》的时候,就没有忽视训诂和音读。但是重点是“会之于诸老先生之说,以发其精微”,所以他注释的方法和宗旨,应该说还是一贯的。所以《语类》里面也记载了不少朱子的表白,他说“某所集注《论语》,至于训诂皆仔细者,盖要人字字与某着意看,字字思索到,莫要只作等闲看过了”(《语类》卷十一)[33],这是说其集注的《论语》中的训诂都是很仔细的,是要后来看《集注》的读者把每个字都要着意来看。在《论语精义》的序里面他也讲了:“汉魏诸儒,正音读,通训诂,考制度,辨名物,其功博矣。学者茍不先涉其流,则亦何以用力于此。”[34]这说明朱子《论语集注》批判地吸取了汉唐经学有益的地方,融入到他自己的解经著作中,但是他用力的地方还在于精微的义理解释上。朱子兼顾训诂,但是还是以义理解经为主,而他的义理解释,如果我们看道学的解经史,他在思想上既继承了二程,又和二程在解释方法上有所区别。他自己说过:“程先生经解,理在解语内。某集注《论语》,只是发明其辞,使人玩味经文,理皆在经文内”(《语类》卷十九)[35],是说二程先生解经讲的道理是对的,但是这些道理很多不是经文里直接有的,他是离开了经文,另外讲出了一番道理,道理虽然是对的,但是它不能够紧密地贴合文本。朱熹说他自己解说《论语》,也是要讲理的,但讲理不能脱离辞文,而是要“发明其辞,使人玩味经文”,讲道理要贴合经文。所以朱子注重义理,但是他的《集注》在主观上是要力图使读者能够切就经文来理解经文的义理,引导读者就经文去理解它的意义,所以他是即经求理,不是离经说理。实际上,我们看朱子解经的很多地方,他也是发挥了经文里面没有说明的义理。像我们刚才提到的一些例子,可以看到他的哲学解释的一些特点,因为这是一切义理派解经学共有的一种必然的归趋。但是,朱子的确没有忽视训诂、音读和名物的解释,注重经文自身的脉络,所以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能够经得起汉学的批评,同时又彰显出义理派的优长。
下面对第四、第五节做一个总结。如果从文献和文献解释的角度看,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说,从汉代到清代,《论语》历来最重要的注释,恐怕是一部围绕何晏《集解》为核心的《论语》注疏史,表现出力图理解古注求文本原意的解释意向。比如何晏的《集解》汇集了两汉三国诸家之说,保留了《论语》古本的原貌。而皇侃的《论语义疏》同样是与《集解》一样有名,它是对何晏《集解》的进一步地疏解,是以何晏的《集解》为注释对象。邢昺的《论语注疏》也是对何晏《集解》所作的疏证,只是减除了那些道家玄学的思想痕迹。清代刘宝楠的《论语正义》,还是对何晏《集解》的注释和疏证。但是,刘宝楠的《正义》更体现了清代汉学的学风,吸取了乾嘉学派的成果,特别注重文字训诂、史诗考订,在典章、名物、制度、考证方面吸取了清儒的很多成果。近人程树德的《论语集释》,可以说也是刘宝楠工作的延伸。所以从文献和文献解释的角度来看,在《论语》学史里面最受关注的注释、著作,主要是围绕何晏《集解》为核心,这是一种文本的“语文学的诠释学”最明显的表现。
文本的诠释可以分为几种形态,比如一种就是语文学的诠释学,它是对于文本主要进行语文学的一种诠释;另一种就是义理学的诠释学,它是对于文本主要进行义理方面的一种诠释。文本的语文学的诠释学,它主要是研究文本的原始意义,以此作为一个根本任务。这种类型的诠释学,它就认为由于时间的距离和语言的变化差别,过去文本的意义对于我们就变得陌生,所以我们需要把陌生的文本、语言换成了我们现在所能了解的的语言,从而把这种陌生的的意义转变为熟悉的意义。这种语文学的诠释学,应该说是《论语》的文本诠释的一个主要的模式,它的宗旨是要重构作品的意义和作者原初所想的这种意义。这种情况与欧洲文本诠释史类似,欧洲的诠释学的早期形态是《圣经》学,18世纪所出现的语文学诠释,它也是要从语文学和文献学的角度,对所有的古典文本进行分析解释,这跟中国古代我们对《论语》的研究应该说是一致的。在中国古代,训诂学它所对应的就是文字,它的取向就是语文的意识。与此对照的就是文本的义理学的诠释,义理学的诠释对应的不是文字,而是意义和精神,所以它的取向不是语文的历史,而是哲学的思想。
以上我们可以看到,古代解读《论语》大体是这样的,那么,20世纪以来,是如何解读《论语》的呢?我们看《论语》的注解,主要的还是语文学的这种模式,思想性的义理诠释极少。在当代这种思想性的义理诠释的代表是李泽厚的《论语新读》,但是《论语新读》的读者反映并不热烈,这也许说明对于《论语》这部伦理实践性很强的经典,今天社会文化所需要的主要的还是文本的语文学的解释,而让读者自己来借助语文学的注释,去理解、思考和实践,并不是在注释中做哲学思想的发挥。
除了这两类诠释学以外,还有第三类,我们把它叫做文本的应用型的诠释学,不是语文型的,也不是义理型的。这种应用型的诠释学,它是旨在把经典文献里面已知的意义,应用于我们要解决的具体现实的问题上。因此经典的意义对他来讲是明确的,不需要反复地加以复杂探究,而是把任务界定在将经典的意义应用于现实问题的实践上。事实上,我们看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的哲学解释学,它的目的并不是主张对《圣经》《论语》的文本注解,而是把它变成哲学的发挥,主张要对经典的基本观念做适应时代的发挥和应用。所以这一类的文本,我们把它叫做应用型的诠释学。这第三类的诠释学,我觉得在今天应该加以重视。在上面讲的两类之间,即语文学的和义理学的诠释之间,也可以说语文学的和哲学的之间还有这样一种应用型的诠释学。
六、《论语》与孔子的权威性
历史上除了我们前面讲了几种重要的集解作品非常受关注外,还有很多著名学者的单注本。如果提到学者的姓名及其著作的名称,我想举一些例子:从汉代开始,夏侯胜《夏侯论语说》,孔安国《论语训解》,何休《论语注》,马融《论语训说》,郑玄《论语注》,王肃《论语注》,虞翻《论语注》,王弼《论语释疑》,郭象《论语体略》,陶弘景《论语集注》,范宁《论语注》,这都是汉魏时代的作品。南北朝,释惠琳《论语琳公说》,梁武帝《论语注》,祖冲之《论语注》,崔浩《论语解》。唐代,贾公彦《论语疏》,韩愈《论语注》,李翱《论语笔解》。宋代,王安石《论语解》,苏轼《论语解》,伊川《论语说》,吕大临《论语解》,游酢《论语杂解》,尹淳《论语解》,杨时《论语解》,谢良佐《论语解》,侯仲良《论语说》,胡宏《论语指南》,张栻《论语解》,吕祖谦《论语说》,薛季宣《论语约说》,杨简《论语传》,孙应时《论语说》。明代,李材《论语大义》,罗汝芳《论语答问集》,刘宗周《论语学案》。近代,康有为《论语注》。[36]
提到这些人的名字和他们的著作有什么意义?上个世纪长期在香港提倡中国文化的唐君毅先生,他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孔子在中国历史文化的地位之形成》,他主张:孔子不是先秦诸子之一,孔子地位的形成非由帝王之提倡,而是由各时代不同学术文化的特出人物之尊崇。当然还有很多历史上一些不是学者的人物,包括政治家对孔子的推崇。我们上面提到的人物,是在政治人物以外,专就学者对《论语》的注释来作为例子,让大家看到从汉代以来,历代的主要思想家和学者都注解过《论语》。当然他们是依据各自的思想立场来注解《论语》,但是一致的是在中华文明几千年的历史上,这些最杰出的思想家和学者,他们前赴后继地、不断地把对《论语》的理解注释,汇聚为一个历史文化的长流,也可以说是洪流,这股长流和洪流就造成了中华民族、民族文化对孔子的认可和推崇。
以往有人统计过,历史上的《论语》注解有3000多家(这可能已经包括了韩国和日本的本子)。当然这并不是说每一部《论语》的注解都能够发挥出很重要的思想,但是几千年绵延不断对《论语》注解,而且中华文化里面历代主要的思想家对《论语》的注解,的确塑造了孔子和《论语》的生命,缔造了中华文化的文化生活,也塑造了中华文化的价值观,构成了浩浩荡荡孔子文化的景观,中华文化的生命之流也是这样传承和发展的。因此借助着这股历史洪流,《论语》长久不断地渗透进几千年中国的社会文化和人民大众中,成为中华美德教育的根本堡垒。
《论语》和孔子的地位,应该说在先秦已经被各家所称述。秦末陈涉称王,好儒术,立孔子后人孔甲为博士,这体现出《论语》和孔子地位的提高。汉高祖过泰山,以太牢祭孔子,太牢是大祀,这与祭天地日月相同,是最高的祀等,这表示孔子地位的提高。汉文帝的时候立传记博士,其中《论语》也置了博士,跟秦末陈涉称王的时候立博士是同类的,表示出当时《论语》受到很高的重视。汉武帝的时候不再设传记博士,但是《论语》《孝经》是学习“五经”的前提,这是社会的一种共识。西汉的扬雄就曾说过:“经莫大于《易》”“传莫大于《论语》”(《汉书·扬雄传》),《论语》的地位很明显是非常高的。
∆ 《孔子圣迹图·汉高祀鲁》,(清)焦秉贞绘
在《汉书·艺文志》里面讲“九流”之说,九流之中里面有儒家,儒家是“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在《汉书·艺文志》里面,《论语》它是排列在六经之后、儒家之前,所以《论语》不属于“儒家”五十三种之类,故唐君毅认为孔子不是先秦诸子之一,孔子本人应该在历史上就没有列在儒家之内。儒家有谁呢?有孟子、荀子等,因此孔子的地位是比儒家更高,他是“上承六艺,下统九流”。因为《汉书·艺文志》把《论语》归入在《六艺略》中,《论语》不属于儒家,因此唐君毅说孔子不属于诸子,所以《论语》是六经之辅翼,地位特殊。东汉刻《熹平石经》,五经之外加了《论语》《孝经》,立于太学,可见,《论语》此时应该说已经明确获得了经典的地位。事实上,这样一种趋向在董仲舒那个时代也已经表达出来了,因为董仲舒把孔子和五经并列为独尊的地位,他说:“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汉书·董仲舒传》)到了唐代,由于宗老子,所以《论语》没有列入“九经”。但是在唐末文宗的时候,公元837年《开成石经》刊刻的时候,在“九经”其后又加了《孝经》《论语》《尔雅》,一共12种。到了北宋刻“十三经”的时候,又加入了《孟子》。到了南宋,朱熹集注“四书”,把《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合为一编,“四书”变成大经。到了元明清,“四书”的地位甚至超越了“五经”。东汉以后,祭祀孔子成为国家级的祭祀,地位跟社稷之祀相同。唐代以后每个县都要建庙祭祀,朝廷以“至圣先师”封赠孔子,地位特别尊崇。《论语》是中国人的“圣经”,也是人生向善的指南,是教人做人、做事的指南,是君子人格和君子德行的集中的体现,是中华美德最集中的表现,也是中华文化养成美德的根本精神。《论语》中由孔子所提炼概括的美德德行,君子的典范,在中华文化中有丰富的表现。《论语》中所表达的君子人格和君子德行,是中华文化核心价值具有丰富魅力的具体体现,是中华文化基因的基础的一部分。后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说明《论语》的作用包含了普遍性的原理,对治国理政也有重要的价值。总之,《论语》奠定了中华文明的道德基础,确立了中国文明的基本价值观,赋予了中华文化以道德的精神和力量,它的地位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不可替代的。
最后谈一下,孔子思想的核心到底是什么?20世纪70年代,美国有一位著名哲学家名叫赫伯特·芬格莱特,他不是个汉学家,但是在汉学方面他也做了一点努力,写了一本书《孔子·即凡而圣》,这本书的封面上写了一个“礼”字。所以他在对孔子的解读中认为“礼”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其实这个看法在中国历史上也曾提出过,但他特别强调这一点。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我感觉是这样的:“礼”概念对于西方人来讲很陌生。若讲仁,“仁者爱人”,在西方的宗教文化里面也有相应的说法,无论是圣爱还是博爱,这很容易理解,他们就不予重视。但是这个“礼”字对他来讲很陌生,所以我们看到很多的美国学者很关注这个礼字。所以除了现实的需求,我觉得跟这种文化的陌生感有一定的关系。
在美国的学界里面用“礼”来解读孔子,把它作为美国文化里面的一种讨论,也无可厚非。但是我们从《论语》本身的了解来讲,把《论语》的核心思想解释为“礼”而不是“仁”,这与我们中国绝大多数的学者的共识是相违背的。因为从《吕氏春秋》讲“孔子贵仁”开始,历代思想家应该说绝大部分思想家都认为“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如果讲仁和礼的关系,一般都认为以仁统礼,以仁贯礼。所以仁对于礼来讲,不仅有优先性,它还是统贯于礼之中的一个根本。当然仁礼是结合的,在儒家思想特别是早期儒家里,也重视仁礼的结合,而不是分离。但是二者当中,仁应该是统礼、贯礼的根本,这一点应该说在历代学者与我们现在的认识也是一致的。所以仁从我们今天来看,仁应该说在孔子思想里面,它是一个最高的道德、最高的德行、最高的原则,同时仁又是德行的全体,其地位是其他任何一德目都不能够与之相比的。同时,在宋明时代也很强调仁,它不仅是最高的德行、最高的道德、最高的原则规范,同时还是最高的精神境界,这些应该说都是礼所不能包含、表达的。二十世纪以来,我们更关注仁作为伦理的金律,所具有的普世的意义,所以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这一点我觉得我们今天在学习《论语》的时候,还是要认清加以坚持的。
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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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论语》的相关介绍,可参看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的导言、金良年《论语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的前言、孙钦善《论语说略》(收入《经史说略之十三经说略》,北京燕山出版社2002)。[2]见《孟子注疏》,东汉赵岐注、北宋孙奭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8页。[3]《周礼注疏》卷二十二《春官宗伯》,东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75页。[4]对此问题的详细讨论,参见[美]李淳玲《论索隐派伪书<论语辨>及学问分际的问题》,载《人文论丛》2006年卷。[5]《论语注疏》,魏何晏注、北宋邢昺疏,朱汉民整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页。[6]皇侃《论语义疏》,高尚榘校点,中华书局,2013年,第4页。[7]《论语注疏》,魏何晏注、北宋邢昺疏,朱汉民整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页。[8]《论语注疏》,第5页。[9]罗振玉《<论语>郑注<述而>至<乡党>残卷跋》,引自王素编著《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及其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153页。[10]王国维《观堂集林》卷四艺林四,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81页。[11]《论语义疏》,第13页。[12]《论语注疏》,第61页。[13]参《论语义疏》自序,第1-6页。个别标点略有调整。[14]《论语义疏》,第89页。[15]《论语义疏》,第6页。[16]同上,第90页。[17]同上,第91页。[18]同上,第445页。[19]同上,22、23页。[20]同上,第444页。[21]《论语注疏》,第1页。[22]《郑堂读书记》卷十二经部七之上,民国吴兴丛书本。[23]《论语集注·八佾第三》,《朱子全书》第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年,第88页。[24]《论语集注·公冶长第五》,《全书》第6册,第103页。[25]《论语集注·学而第一》,《全书》第6册,第73页。[26]《论语集注·里仁第四》,《全书》第6册,第96页。[27]《论语集注·子罕第九》,《全书》第6册,第144页。[28]朱熹《论语要义目录序》,《朱子全书》第24册文集卷七十五,第3613页。此处所引文字“独取二先生”数字,据王白田《朱子年谱》补。[29]同上,第3630页。[30]李默《朱子年谱》,《朱子全书》第27册,第123页。[31]《朱子全书》第14册,第657页。[32]朱熹《论语训蒙口义序》,《全书》第24册文集卷七十五,第3614页。[33]《全书》第14册,第349页。[34]《全书》第24册文集卷七十五,第3631页。[35]《全书》第14册,第656页。[36] 参看傅武光:《四书学考》,台湾 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集刊,第十八期,1974年。
作者简介
陈来,1952 年生于北京,祖籍浙江温州。1981年北京大学哲学系研究生毕业,哲学硕士,同年留系任教。1985 年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毕业,获哲学博士。师从张岱年先生、冯友兰先生。现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校学术委员会副主任。2018年1月,入选清华大学首批文科资深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哲学史、儒家哲学、宋元明清理学和现代儒家哲学。代表作主要有:《朱熹哲学研究》(1988)、《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1991)、《古代宗教与伦理——儒家思想的根源》(1996)、《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2002)、《东亚儒学九论》(2008)、《仁学本体论》(2014)、《近世东亚儒学研究》(2018)、《守望传统的价值——陈来二十年访谈录》(2018)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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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聂汝杰 配图:周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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