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性别≠不讨厌自己的身体|跨讲坛第11讲
两年以前,我的胸围由于节食缩水了约两个罩杯。我感到欣喜若狂,因为我终于可以摆脱这恼人的负担,哪怕那么一点点。
我的胸部是永远要被裹起来的两块肉,是闷热和胀痛,是衣服下夏日里尴尬的两个点,是引诱又禁止别人的眼睛和手掌触碰的器官,是被纳入色欲范畴的第二性征。
它们还是会说话的。它们说:「你是一个女人。你会有一个男人。我们引诱他——你引诱他。他占有我们——占有你。你们会生育。你能哺乳——你会哺乳——你必须哺乳。通过我们。」
我厌恶我的身体吗?是的,这个意义上,我厌恶它。在性的市场里,我的身体是一只作为商品的容器,而这两只乳房是我的商标。
但我的的确确是一名顺性别女性。
这就是说,我的出生时被指派性别和我的性别认同间不存在矛盾。对我被指定为女性的身体,我感到适然、平和。我抵触的只是附加其上的性化的眼光。
玛丽莲・梦露捂着裙子的蜡像,保存下了影像史上著名的性化场景
被性化的女人
「性化」指身体参与或者被动参与到某种行为中,从而使人意识到性。此时,个体被视为性对象,被根据其身体的性别特征进行评价。
相较于男性,女性更经常在宣传作品、在日常生活中被性化。车展上伸着长腿,巧笑倩兮的是女人;烟花风尘、扬州瘦马,也往往写的是女人——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
男人在海滨可以赤膊,而女人的胸部则是永远被比基尼覆盖的性的禁忌。
同样的,广告牌上展现她们妖娆胴体的女性远比男模的数量更多。男色消费近些年才作为新兴语汇冒出头,而女色消费的历史久到无法追溯,几乎和父权文化伴生,永不见结束。
女性也是性化自我的主体。具有被性化的自觉的女性,也学会了用性的眼光考虑自己,为了性的目的展示自己——哪怕她们本人也许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图片来自微博截图
生活在性客体化的环境中,女性往往会内化出一个观察者来审视自己:「我看上去怎么样?」;而不是考虑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我能做什么?我感觉怎么样?」
持续的身体监控会推动自我修整的实践,进一步迎合性化的模式,形成恶性循环。
先是裹小脚和穿束腰,然后是小腿肌肉阻断术、外阴整形、颅顶水泥增高……有的自我性化以美容保养为名,发展出了约等于自残和割礼的虚荣和偏执。这些精微细致的性修饰,终其目的还是为了迎合社会文化对女性作为性符号的审美。
有的则更欲拒还休:一年前半藏森林的纯欲风兴起,茶艺自拍占据了抖音和小红书的半壁江山。女性用户们戏谑着「师夷长技以制夷」,通过模仿绿茶打败茶艺,实践上却争先恐后主动把自己投进性化漩涡的中心。
照片中那些吊带短裤、脸上的奶油、水蜜桃颜色的脚趾脱离了女性本人,主动沦为被凝视的对象。成为景观的人声明着:
看看我。虽然我不想这么做,但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成为完美的、高级的性客体。
图片来自:
https://new.qq.com/omn/20200723/20200723A0L2MR00.html
性化是如何植入女性主体之中的?跨讲坛第10讲写到「性化」:
青春期的被指派女性,可能会因为月经初潮、乳房膨胀感到焦虑和自我厌恶。
如果她是顺性别女性,这可能是因为对「性化」的身体感到羞耻和尴尬,或者月经带来的生理上的不便。
如果他是跨性别男性,这可能是因为性征发展方向确实和自我认同背道而驰,产生了怪异和撕裂感。
在这里,我描述的是我的切身经验。对我来说,被性化意味着我作为个人,而不仅仅是一具女性身体的主体性被泯灭,剩下的只有被物化的、喧嚣着性的一个符号。
换而言之,我不希望我的生物性别特征喧宾夺主,盖过我独立于女性身份的个人属性:我的知识、我的专业技能、我的个人追求……以及一切不依附于我的性身份的价值。
能脱离性别特征运用这些属性,是个体的自由、尊严和主动权的彰显。
在童年期,由于第二性征尚未显露,性活动被遮掩在某个属于成年人的场域中。但一旦进入青春期,女性的生殖功能——即受精、怀孕和生产——就通过身体的曲线和初潮的月经彰显。
这些变化提醒女孩,她们逐步走出了原初的、「纯洁」的童年阶段,成为了「女人」——社会关系中习惯性地被性化的对象。
你感受到的是什么?
我不是唯一因为性文化而厌恶自己的生物女性特征的顺性别女性,更不是唯一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一位读者来信写到:
① (往期)文章提到了性化一词。似乎对我来说,男性的身体就是平平无奇的,女性的身体就会有很性感的部分,男装是平平无奇的,而女装的款式有时候就带有性的意味。文章中的女性对于自己性化的身体有羞耻感,这种性化的感觉是我上述所描述的那样吗?
② 我很好奇这种想法是属于我个性化的见解,还是一种文化的普遍现象,即处于权利地位很高的男性对于女性的凝视视角。
③ 我是一个性别酷儿,因为总是将自己的性别认同为女性这一件事性化,所以不敢完全认同为跨性别女性。我会认为自己对自己有性化的念想是很荒谬的,但是在您的文章中得知女性对自己的身体也有性化的想法之后,便有了上述的疑惑,望不吝赐教,谢谢。
我擅自将这段提问分作三个小问,并分别回答。
其一,的确,女人的身体总是被性的眼光凝视的。
作为泛性恋者,我想把我从女性,或者女性范畴内的事物体验到的「性感」粗略分成两类:一者是生理吸引,让我感受到自然的肉欲;另一者则是人为增强或建构的性,被社会文化有意地强调。
我们可以拿女装相较男装显得更性感一事举例。也许这位读者的性取向是女性而非男性,那么从女装上联想到女性的身体,进而受到性的感召,这就是第一种生理的吸引。
但性的联想也可能落入第二种情形。和男装相比,女装有更多的花边、纹样和装饰。其重点不再是实用而是修饰(这也意味着更小更少的口袋、绷紧的腰带和磨脚的鞋沿),是突出身材和掩盖缺陷,诉说美丽和性感。
这一默认的差别待遇,很难不被像这位读者这样敏锐的消费者察觉到。当衣服其他的功能向突出性别让步,性化的目的就呼之欲出。
同时,社会保守的性态度又为这种性化赋予了一层禁忌的颜色,于是青春期的女性拥有了要对异性遮遮掩掩的、「令人羞耻」的性特征。性化和羞耻习得两相交织,女性的自我厌恶由此产生。
The Pudding调查样本中女性和男性牛仔裤平均大小对比。出于美观,只有40%的女裤口袋能装得进iphone X;对男裤,这个比例是100%
图片来自:
https://www.cw.com.tw/article/5093218?template=fashion
其二,性化绝不是个性化的见解,而是早已被个体内化的文化现象。
性经验中女性的被动地位,不是什么新发现。亚里士多德已经在《动物的繁衍》里指出,在性交之中,「女性作为女性,是一个被动的要素,而男性作为男性,他是一个主动的要素」。
同样,借福柯《性经验史》语,在性快感的场景里,「男性模式占有几乎绝对的支配地位。女性的性活动并非男性性活动的补充,而是它的副本,而且这个副本还是柔弱的——无论是在健康方面,还是在快感方面,都取决于男性性活动」。
而且,在历史图式中,「只要女人『服从』并且感到『满意』,那么男人就是『他的女人的整个身体的』主人」。
随着时代变迁,当这种主动和被动的角色分配进入景观社会,便体现成了普遍的对于女性的性化凝视。它甚至不再局限在「处于权利地位很高的男性对于女性的凝视视角」中,而是无处不在。
我们已经看到女性如何作为性的存在,以一种特定的「性感」为标杆塑造和展现自己。这种趋势在文艺活动中继续被得到强化。
一个相关的概念叫做男性凝视,指「在视觉艺术和文学创作中,从男异性恋者的角度描绘女性和现实,将女性性客体化以取悦异性恋男性观众的行为」。
女人只在和男性的互动中发挥作用,镜头也总是固着在她们的腰臀和柔美风姿上流连不去。
这个图片,是从漫画《All Star Batman And Robin, the Boy Wonder》上的一分镜,其中的对话是由弗兰克米勒写成的
上面这幅图片是一个生动的例子(来自知乎文章《什么是“男性凝视”?》:
它生动地展示了男性凝视是怎样具体运作的。
当米勒说「我们不能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时,他是在和假定的男性观众说话,然后紧接着那句「尤其是她有一个漂亮的臀部」,明确直白地说明她性感的形象,是为了满足预期中的异性恋男性读者。
本质上,Viki Vale这个角色就是让读者安心于他们的直男的雄性力量, 同时否认Vicki在被此框定之外有任何其他的作用。
她处于男性观看的核心:编剧(弗兰克)、漫画家,以及假定的会买这本书的男性观众。
参见:
https://zhuanlan.zhihu.com/p/25994791
在这里,凝视者不是具体的高位男性权力阶层,而是所有参与文化消费的观者。男性凝视假定,这些观者只有异性恋男性。
被忽视、被否认,却仍然在这一文化范式中成长的女性,也难免自我性化。她们既是被消费的客体符号,也是消费自我的主体,还是不断塑造自己被性化的身体的行动者。
跨性别女性出生时的被指派性别并非女性,但也浸淫了同样的文化建构。她们和顺性别女性一样,都会由于女性的自我认同,被卷入性化这一认知和实践的交互迷宫。
此时,我们可以回到这位读者的第三个问题:对自己有性化的念想是荒谬的吗?对在这种矛盾里成长的女性来说,这其实再正常不过。
性别认同和性化
这位读者同时提到,「因为总是将自己的性别认同为女性这一件事性化,所以不敢完全认同为跨性别女性」。
性化本质上是一种类似社会规范的外部压力。出于性别认同自由原则,我个人主张性化不应该干扰性别认同。
作为顺性别女性,我的意识明确告诉我,我对身体的厌恶是缘于对被性化的抵触,而不是和我的性别认同的不匹配。换而言之,我可以接受剥除性凝视之后我本真的身体,及其所背负的性别概念。
跨性别则是一种更涉及本质的状态。通常来说,跨性别认同者不一致经验的核心是性别认同和被指派的性别,而不是性别认同和性别规范。
既然人在性别领域的认同和表达应该努力企及最大程度的自由,那么就不用为了避免自我性化这一被内化的文化影响,而扭曲自己的身份。所以,我想这位读者可以在性别认同上更勇敢。
当然,归属于哪种性别身份更多地取决于主体经验,而不是他人的建议。每个人对性别的理解都有不同,所以,为拒斥二元性别的根本划分,而认同为性别酷儿,也是非常可取的。
性别表达也是类似的。是否展现出性感的姿态都不为错,个人的价值同样可以在追求形象美学上得到实现。
Photo by Dan DeAlmeida on Unsplash
我们需要警惕的是性化作为普遍存在的目光,会将个体挟裹其中,迫使她们按照性的模式自我审查、自我修剪。
例如,许多过度减肥的女性自认为自己完全出于自愿,等到陷入厌食或暴食,对健康的影响已经难以挽回。
性化的普遍后果,包括抑郁和焦虑、饮食紊乱,以及囿于雌竞从而失去利用个体在其他领域的比较优势的机会……它和一种脱胎于社会规范的性别焦虑指向了相同的结果。
对化妆品广告的分析发现,「女性完整的形象常常被一双眼睛、一条美腿、一个红唇所取代」。对跨性别者的目光,也往往只聚焦在一颗喉结、一对乳房或者一根阴茎上。
两种视野相同之处在于,生物性别特征都脱离了主体,留下一个片面的、客体化的形象供人评阅甚至嘲笑:你是否足够具有女性气质?你是否Pass?你是真正的男人/女人吗?
被客体化目光束缚的主体只能在这一评阅框架下艰难地寻找出路,以至于损害身心健康。
跨性别者作为二元性别规范最明显的逾越者,所受的束缚尤其强烈。而跨性别权益倡导运动,其理论最主要的部分之一就是从根本上消解这些审视的目光。
于是,我们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结论:讨厌自己的身体,不一定等于跨性别;但任何性别身体的解放,都和跨性别息息相关。
Photo by Sven Scheuermeier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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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期回顾
作者简介
赵晚然,跨之声媒体专员,打算在二十岁前走遍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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