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跨性别男生的他，在小学度过了不上学校厕所的六年｜Transtory

文｜Kev

本文根据受访人Brian的经历而写作

并含有关于性别焦虑的描写

七岁之前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有关身份认同的探索，仅剩下一些记忆碎片。

儿时的Brian不知道自己是谁，一度认为自己是个怪物。

受访人Brian与亲人的合影。图片有Brian提供

Brian从小生长在南方的一座四线城市。他的身边，大都是循规蹈矩、保守传统的人。

高中之前，从没有人与他交流过性少数的话题；对于性别、性倾向的知识，他也是了解甚少。

他因此常为自己的青春期而困惑，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对身体的厌恶是出于性别焦虑。

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想法，为什么别人没有？Brian不断质疑着自己，他的身份是一道无解的谜。

他从小没有性别意识。大人们给他买什么，他便穿什么、玩什么。

只是当Brian穿着裙子时，他内心总是不由得特别羡慕那些穿衬衫短裤的伙伴们；大人让他玩布娃娃时，他始终向往着四驱车、变形金刚。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的伙伴们是什么。

从上学起，他总会不断喜欢上各种高年级的学姐，同班的、异班的女生。

记得学前班上有一位弱小的女生，经常被人欺负，Brian便对她萌生出一种保护的欲望，好像保护弱小的女子就是他的天职。

每当有人欺负她时，Brian总是第一个冲上前为她伸张正义，恨不得将那些欺凌者揍一顿。

Brian从不觉得自己奇怪。在他脑海里，自己永远都是以男性身份出现的。男生喜欢女生，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同龄女生都认为，Brian对别的女孩的好感不过是一种孩童的游戏；但他心里清楚，他的喜欢是与她们不一样的，是男孩对女孩的那种喜欢。

可是，Biran对别人不敢诉说，生怕引起别人疑心，让周围人像看怪物一样对待他。

小学班上一位关系要好的女生经常送他些礼物：小型玻璃埃菲尔铁塔、陶瓷鸭、水晶球，以及各种小玩具、小零食……

渐渐地，同学们私下议论那位女生可能喜欢Brian，所以众人定论她是同性恋。那是Brian第一次听到有关性少数的名词。

小学那会儿，父母害怕小孩沉迷，便经常锁上电脑。Brian没有了上网学习的途径，他对于性别/性倾向这些方面的了解是空白的，只能自问：「我是不是同性恋？」

但是，同性恋不就意味着两个女生在一起吗？他想，自己不是女生，也不可能是女同性恋者。同学们对他的误解，令他心伤。

Photo by Luke Pennystan on Unsplash

整个小学阶段，除了入学第一天，Brian没有去过一次学校厕所。

那是一条简陋的排水道，没有隔间，厕所外部没有门。Brian只在没人时从外面偷看过一次，往后不再靠近。

他永远不会忘记，儿时在幼儿园排队上厕所时，夹在人群长队中，自己对那各种站着蹲着的人彷徨失措，各种害怕、恐惧同厌恶交织在一起。

Brian害怕长长的队伍，拥挤的人群，他的内心始终困惑与尴尬：为什么我会到这个厕所？为什么我为女厕排队？

他认为自己不应该来，也不属于这里。从不去学校厕所的六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过来的。

初中有过一节生理课，要求全班女生到场。那应该是Brian长这么大最想逃的一次课了。

他心想，那是女生应该去听的，不该是他；但他无所适从。课后每人收到一张卫生巾，女生生理期必需品。回来路上，Brian只有满心尴尬和沉重，极度的茫然。

他不喜欢和别人谈论「女生青春期那些事」，更不舒服有人过问。若是真有朋友问到，他就会愣住，认为这样的话题貌似不该她们和他谈论。

「为什么问我？」他搞不明白。现在想来，这些厌恶和不适都是源于他对自己身体的不能接受。

高一的一次上网浏览时，偶然间，「跨性别」一词闪过他的视野。那一瞬间，Brian发现网络上对于「跨性别男性」的描述正是他自己。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了一种归属感，之前许许多多令他想不明白的迷惘终于有了答案，很奇妙。

他搜索了更多相关的科普信息，阅读了与跨性别相关的书籍，关注了彩虹社群，越发认识了自己。

然而，在他不断地发现自己的同时，性别焦虑也愈加严重了。

他更加排斥自己女性的身体。像许多深受性别焦虑折磨的跨性别伙伴一样，他试过各种办法试图掩盖、抹除自己身上的女性特征。

他只能忍受，再忍受。

从小到大Brian一直被迫以女性的外表示人。他恨自己留了多年的长发，想要全部剃掉，却实在找不到借口。

他更厌恶照镜子，厌恶镜中那个长得那么像女性的陌生人。就是这张女性化的面孔，带给他无数种身心错位的焦虑、折磨。

从前，他曾听到喜欢的女孩对他说：「我喜欢的是男生。」当时的Brian百口莫辩。他用一双男性的眼睛望着她——痛苦，无言，充满了泪水。

Photo by Mojtaba Ravanbakhsh on Unsplash

身份扭曲的痛苦是真实的。白天在学校打饭时，食堂阿姨总是非常热情地以女性称谓招呼Brian，令他极度不适。

他有时怀疑自己是否太敏感了。后来，Brian每天带上蓝牙耳机到饭堂。然而，尽管耳机里的声音震耳欲聋，但仍挡不住阿姨的亲切呼唤。

阿姨的热情，对他一次次错误的称呼，都引发着关于性别的撕裂感。他感到自己像一个怪人、一个僵尸，阿姨口中话语像是炮弹一样打击着他。

后来Brian尝试咨询一些年长于他的跨性别哥哥——他们人生阅历丰富，更是熟知性别错位之痛。

Brian说，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别人将他看作女生了。哥哥们给出的建议是，直接告诉阿姨不要这样称呼他。然而，Brian始终未能走出这一步。

他不想被人嘲讽，不愿变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但更深层的原因是，他害怕受歧视，害怕成为这个世界的弃儿。

在外没有性别友善厕所的公共场合，Brian总是那种进男厕被男生赶出、进女厕被女生赶出的人。当时还在「柜」中的他，通常只能选择进入女厕，于是上演各种意外。

走进厕所的人们，与他撞见便会立刻退出去，回头仔细查看厕所标志。一部分人以为Brian看错了标志，好心提醒他男厕在另一边；另一部分人则是用看待变态的眼神打量他，看得他后背发凉。

即使是孩子的眼睛也对他充满惊恐和敌意。厕所里的小女孩看见他，拉住妈妈的衣角大声尖叫：「妈妈快看，为什么这个哥哥会进来？」小男孩则是更为直率：「你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像一只无助的狗落荒而逃。

他该怎么跟小孩子解释呢？Brian心底有一种像从监狱越狱的囚犯一样的感觉，荒凉无比。

他过去时常感到害怕：害怕当下别人对他异样的眼光，害怕未来仍然不能做出改变的自己继续受到别人的异样眼光。Brian既在担忧当下，也在担忧未来。

他真想要回到出生前——如果可以选择出生的性别就好了。整个高中时期，他一直处于性别焦虑中，在怀疑与怀疑中徘徊，在痛苦和痛苦中挣扎，却不知如何告诉别人他内心的痛苦。

在别人看来，Brian是一个外表乐观开朗的人，常常喜欢用玩笑的方式让自己快乐起来；但隐藏于内心的崩溃，还有性别焦虑，他只能在独处时默默忍受。

Photo by Dan Gribbin on Unsplash

高考结束后，Brian向家人出柜了。结果和他预料的一样：父亲实在无法接受自己曾经的「女儿」要变成一个男孩的事实。

他担心Brian是否受到网络的影响，才「错认为」自己是个男生。其实，网络对Brian而言，只是为他提供了解答疑惑、获取知识的途径，帮助他更好地认识自己，而非让他变成盲目地跟风、寻求他人关注的人。

可是家人们不能明白。他们带他去了省城的医院，大夫诊断他为强迫症，让他服药治疗，而停药之日遥遥无期。

听闻他的病情，七大姑八大姨纷纷来探访，关心他的性别一事。她们向他强调当女生的种种好处，讲述她们口中的「变性人」寿命多么短。

她们劝他看医生，配合治疗。她们希望咨询医生能够最终改变他的想法。软硬兼施之下，她们甚至对他进行了道德绑架。

家族对性少数的不解与歧视；没有机会HRT（激素替代治疗），也没有机会做手术……种种沉重的现实因素，让他过渡成理想的自己几乎不可能。

「从医院回家的四个小时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也许我的情况不是唯一，因为有更多同伴，他们或隐藏在『柜』里的某个角落，或是正在承受着比我更大的痛苦。

「我们是沉默的少数人。」 Brian说道。

理想中的自己依然那么遥远，但生活仍在继续。无论未来面对怎样的歧视与不解、困难与挫折，Brian依然内心坚定。

他的跨性别之路，起初如同一个未知的萌芽，逐渐朦胧，再变得清晰。他的身份认同在这场探索之旅中最终明了。

其实，他的自我一直存在，只是在这过程中，他更接近了真实的自己，发现了自己。

他既是痛苦的、迷茫的，也是幸运的。从小到大，大多数人不会歧视他，或是对他嘲笑、孤立。很多人愿意真诚地做他的朋友，关心他。

2021年3月31日那天，正是国际跨性别现身日，一位性别友好的同学写给Brian一张纸条，让他印象深刻：

今天是跨性别现身日～非常特别的日子。然后，我想到了你。哈哈～

希望你今天快乐。今后也能自信地be yourself！

Brian看后深深地受到鼓舞。在学校，会有人记得这个日子，会有人记得他……同学们大都对他友善。

比如他在高三的舍友们，能够接纳他，包容他。舍友眼中的Brian，大概是个幽默风趣的男孩子；而从她们身上，Brian也明白了许多女生的思考方式、处事原则，他于是更学会了如何尊重他人。

受访人Brian。图片由Brian提供

校园以外，Brian越来越多地结识到彩虹社群的伙伴，特别是许多与他情况类似的跨性别兄弟姐妹。

他与大家一起参加线上讨论活动，收获了关于性别的知识，也收获了很多跨性别同伴的鼓励。

这些以诚心相待的朋友，让他由衷地感激。

「世界上没有两片叶子是一样的。我们不是怪人，我们和大家一样生活着。

「也许在性别认同/性别表达上我们和大家存有差异，但真的希望我们能互相尊重。」

《博尔赫斯诗选》中的一句诗深深触动着Brian：「黑夜里的你，拥有看不见的世界，和清晰的自己。」

现在，Brian的人生仿佛处在黑夜之中，前途充满太多未知的挑战；但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拒绝随波逐流，人云亦云。

Brian的名字，正是为纪念电影《男孩别哭》中被暴力谋杀的跨性别男孩Brandon。

某天他想选取一个男性化名字时，立马想到了Brian。误打误撞地，他记错了男主角的名字，却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名字：力量和美德，像群山一样崇高伟岸的Brian。

他愿自己变得更坚强，熬过性别过渡期，像那些成功的跨性别兄弟一样，最终活出真正的自我。

将来的他会向更多人主动出柜，也会遇到更多不理解、不接纳、不尊重他的人；但他永远愿意听从内心的声音，去成为自己。

他希望，更多像他一样的小镇性少数青年能够勇敢地发声，从「柜」中走出来，真诚地拥抱这个世界。

电影《男孩别哭》海报。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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