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格闯关,阿根廷总统米莱的第一次大考
文丨张是之
米莱新官上任三把火,改革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但是这个搞法不可能没有反对声音,这次米莱就迎来了第一次大考。
米莱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烧掉了18个政府部门中的9个,直接拦腰砍。
第二把火,宣布比索贬值54%,看上去物价暴涨。
而就在前两天的第三把火,公布了⼀项紧急法令,列举了30多项改革方案,启动国企私有化进程,在多个行业全面放松监管。
并且米莱表示,这只是一揽子计划的一部分,他的“休克疗法”将包含300多项类似的改革,这些措施全都指向放松管制。
目前这30条总结来看,主要包括:准备让所有国企私有化;取消房产租赁价格限制,以及外国人购买土地所有权限制;放松医疗、旅游、卫星互联网、零售等行业的一系列法规和规则。
用中国话来说,步子迈的很大,基本上就是想一步到位。可以想见,米莱激进的改革措施一定会遇到反对的声音。
前几天米莱讲话前,抗议者走上阿根廷首都街头,表达对“米莱新政”的不满,呼吁“结束⽶莱的统治”。讲话结束后,⼀些居⺠在阳台上敲打锅碗瓢盆以示抗议。
米莱今天面临的局面,其实和中国当年“价格闯关”时面临的形势非常相似。
不改革就是“慢慢等死”,而改革呢,稍有不慎可能就会“死得更快”。
“慢慢等死”的原因是,社会脱离市场化轨道时间太久,积重难返缺乏生产活力。
而且市场失去了有效的价格指引,即便人们有生产的劲头,也不知道劲往哪里使。
而“死得太快”,是因为任何改革都会有阵痛,即便是整个社会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还是会有人的权力和利益在改革中受损,甚至是成为改革的“牺牲品”。
如果步子迈的太大,改革阵痛的范围波及面太广,人们在还没有普遍尝到改革的甜头时,却先遭受了损失,既没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也没有在改革的方向上达成共识,那就很容易出现分裂,甚至是“走回头路”。
阿根廷现在就这样,米莱改革承诺的好处连影子都还没有看到,却先切身感受到了物价上涨的暴击。
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说,米莱所信奉的奥地利学派,可能对他们毫无吸引力和说服力。
大部分人更关心的是,明天收入是不是会增加,是不是能够吃到更好的面包和牛肉。
类似的情况曾经也出现在中国,那就是1988年的“价格闯关”。
“价格闯关”之前,中国实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双轨制”。
简单来说就是,有两条价格线,一个是计划内价格,一个是计划外价格,这跟原来的计划经济有关。
在1985年以前,非法或者半非法的“价格双轨”就已经客观存在,相当于是合法价格和黑市价格。
但是在1984年5月,国务院发布了《关于进一步扩大国营工业企业自主权的暂行规定》,将生产分成计划内和计划外两部分。
相应的,计划内的产品实行国家核定的价格,计划外的产品则由市场供求决定价格,这在实质上将双轨制公开化和合法化。
“双轨制”合法化带来的问题也很突出,两个价格差必然会导致寻租和腐败。
有些人可以用计划价格获得资源,然后拿到市场上出售,从而获得暴利,很多高干子弟也加入了“倒爷”的行列,引起了民众的不满。
民怨集聚之下,要求改变价格双轨制的呼声很高。
到了1988年3月底召开的第七届全国人大会上,“双轨制”成为代表们意见最大的问题,价格改革成为一种必然。
当时,邓小平坚持认为“长痛不如短痛”,决定实施“价格闯关”,尽快把双轨并成单轨。
从1988年4月开始,一系列的价格改革措施相继出台。
4月5日,放开猪肉、鲜蛋、食糖、大路菜4种副食品价格。5月之后,彩色电视机实行浮动。7月,放开名烟名酒的价格。
这些产品放开后,价格都出现了较大幅度的上涨,如猪肉价格上涨了50%-60%,蔬菜价格上涨了31.7%,一些名烟名酒的价格上涨了10倍以上。
很明显,价格短期内的大幅上涨,并不完全是由消费需求推动的,而是此前存在着明显的价格管制。
也就是,过去藏在粮票油票下面的隐性通胀,变成了由货币价格直接表现的显性通胀。
普通老百姓哪见过这阵仗,本来手里就没多少钱,物价的集中上涨,不断刺激着人们紧绷的神经。
1988年8月19日,《人民日报》发布公报,公布价格改革方案的基本内容。
就在当天,一场席卷全国的抢购风潮开始蔓延。
有人抢草纸,有人抢电池,有人抢食盐抢洗衣粉,还有人一下抢了500盒火柴,总之什么都抢。
有的地方因为抢购还出现了骚乱,有的商店不敢开门,只能通过门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抢购风潮爆发的同时,还出现了银行挤兑,有的地方因为银行不能及时支付,柜台被推倒,整个社会陷入混乱。
8月30日,国务院做出了稳定物价的决定,第一次“价格闯关”仅仅11天就宣布失败。
(1988年抢购香烟的人们)
“价格闯关”失败后的1989年到1991年,是为期三年的“治理整顿”。
这期间的思路并不是进一步放开价格,而是加强了对价格的管制,甚至还一度出现了“姓社”还是“姓资”的争论。
市场化改革的主张,也受到了官方主流媒体的批评,改革的方向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逆转。原来已经放开的价格,也退了回去做了各种限制。
直到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才重新确定了市场化改革的大方向,并在十四大上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目标,价格改革的措施重新回到“以放为主”上。
1992年底,生产资料的价格几乎全部放开,粮食价格也放开了。
到1993年,除了电力、通讯、石油等少数实行政府定价的产品,其他绝大部分生产生活资料,都完成了从双轨价格向单一市场价格的过渡。
与第一次“价格闯关”相比,这次价格制度的放开,并没有引起广泛的社会关注和动荡,更像是悄无声息地完成的一套动作,直到1997年通过的《价格法》,才算是完成对改革成果的最终落地。
究其原因,一方面,人们对市场和价格的认识,不再像之前那么恐慌,居民收入上涨,对物价上涨也基本上有了一定的心理预期。
另外一方面,经济形势也发生了变化,前几年最为紧俏的产品出现了大量滞销,部分商品市场价格回落,导致计划内外价格差的缩小,也使得价格调整比较顺利。
高层也吸取了1988年价格闯关的教训,没有进行大张旗鼓的宣传,价格调整是低调开展或者只做不说,从而没有突然刺激涨价的预期。
市场供应也做好了准备,消费者也不再跟风抢购囤货。
另外国家也提高存款利率,实行保值储蓄,1993年五年期存款利率高达12.06%,降低了居民对存款贬值的担心,也就防止了挤兑。
价格机制改革的成功,也为后续更全面的改革开放提供了经验。
如今证明,改革开放、拥抱市场的方向,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只不过中间过程的“阵痛”谁痛谁知道,绝对不会一帆风顺。
中国成功的经验表明,稳定压倒一切,社会稳定仍然是第一位的。
中国改革成功的另一个经验,是在具体路线上的“渐进式”和“边际式”,允许基层大胆试错,尽量在原有基础上通过市场增量迅速释放“改革红利”,让大部分人成为改革的受益者,从而减少改革的阻力。
(1988年9月10日,武汉青山友谊商店,人们隔着铁栅栏抢购黄金首饰。)
1980年,波兰放开食品价格,结果引发工人大罢工,总统被迫下台,团结工会崛起,执政党失势。
波兰后面又反复折腾,经济几近崩溃。阿根廷目前面临的形势,比中国复杂的多,可能比波兰稍微好一点。
从阿根廷最近几十年的历史来看,稍有不慎,重蹈波兰或阿根廷自己的覆辙,也不是不可能。
阿根廷面临的首先是稳定问题,虽然目前抗议行动还比较和平,但如果持续爆发大规模抗议游行,那就很难说了。
米莱很清楚自己的政策会招致反对,他明确表示允许抗议,但不允许阻塞交通要道,也禁止携带棍棒、遮盖面部或带孩子参加抗议活动。
其次,阿根廷是一个多党制国家,米莱所在的自由前进运动党,在总共257个席位的众议院只占38个席位,在72个席位的参议院也只有8个席位。
根据阿根廷宪法,米莱可以颁布紧急法令,而且除非国会两院投票废除总统的“紧急法令”,否则这些法令都会一直有效。
也就是说,虽然米莱的这些强硬激进的改革措施,虽然有些来自民间的舆论压力,但是真正的“王炸”还没有出手。
如果在某些关键问题上,米莱政府得不到突破,无法让改革的成果迅速见效,并惠及更多民众,也无法在国会那里得到大多数的支持,那么他颁布的这些紧急法令,将来可能会遭遇更多变数。
第三,就是民主选举的周期问题。即便是最乐观的看,留给米莱的时间,最多也只有四年。
四年之后,米莱还需要再次面临“大考”,所以留给他试错的机会并不多。
他需要在最短时间内拿出最快的成效,但很显然并不是那么容易。
米莱的改革如此高调和激进,已经不可能像中国第二次“价格闯关”那样悄无声息地进行了。
他现在急需做的,一方面是维持稳定,另外一方面则是发挥他多年“脱口秀”的优势普及经济学常识,让更多民众理解他改革背后的理论依据。
即便是民众短期内无法理解,也需要尽量争取国会的理解,坚定改革的方向和信心,形成共识。
如果没有这种共识,米莱的改革恐怕将无法走的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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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26日,本文首发《南方周末》,有改动。
题图:Nikolo Balkans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