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帝国下腹部的脂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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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关注 xinzhuangketang进行古代人物身体史的考察,人们会注意到地位高贵者因生活安逸形成特殊肥胖体态的故事。尊贵者的画像,甚至可见表现“腰腹十围,踞坐一榻适满”的体型。“以肥瘦知贵贱”,成为社会常识。讨论国家政治,也可以发现类似的历史信息。《吕氏春秋·知化》写道,齐湣王亡国而居于卫,竟然“容貌充满,颜色发扬”,自称“带益三副”。汉代学者高诱解释,“三副”或作“三倍”。“带益三倍,苟活者肥,令腹大耳。”而历朝“冗官”“赘员”益增,成为王朝下腹“垂腴”,几乎形成周期性的病患。有关行政得失与王朝盛衰的认识,也许能够由人体脂肪过度的有害堆积这种病理现象,得到有意义的启示。
一、富贵者“腰腹博硕”
古来成功致富贵人士,状貌往往肥硕。有人说“凌烟阁上人”皆“伟哉风骨”。或言功臣将相“丹青上凌烟”者,其形象大多“腰腹伟”。二、董卓“燃脐”故事
就个体人生来说,曾经是“英雄”“武士”的董卓,出身陇西临洮,以“六郡良家子”身份“为羽林郎”,“有才武,膂力少比,双带两鞬,左右驰射”。《三国志·魏书·董卓传》记载,他奉命击羌、胡,“六军上陇西,五军败绩,卓独全众而还”。然而控制“京都兵权”,横暴朝中之后,已经成为超常肥胖将军。据裴松之注引《英雄记》,董卓被吕布等格杀后,“暴卓尸于市。卓素肥,膏流浸地,草为之丹”。看守董卓尸体的官员“暝以为大炷,置卓脐中以为灯,光明达旦,如是积日”。《后汉书·董卓传》的记述是:“乃尸卓于市。天时始热,卓素充肥,脂流于地。守尸吏然火置卓脐中,光明达旦,如是积日。”庾信《哀江南赋》所谓“燃腹为灯”,以及杜甫诗句“燃脐郿坞败”,李贺诗句“曾燃董卓脐”,苏轼诗句“毕竟英雄谁得似,脐脂自照不须灯”等,都是对这一故事的回顾。俞樾诗作以“卓脐肥”与“楚腰细”为对,也别有意思。安禄山剧照
关于董卓“素肥”“素充肥”,史籍都说到“脂”“膏”。《说文·肉部》说:“膏,肥也。”“肪,肥也。”段玉裁注以为这两处“肥”都“当作脂”。又引“王符曰‘白如猪肪’”。《说文·肉部》说:“脂,戴角者脂,无角者膏。”可知“脂膏”都是指动物脂肪。三、“垂腴”:恶政的象征
作为生理知识而介入政治生活,借用为政治比喻,“肥肉”“脂膏”的超常蓄积,被看作恶政的象征。《说文·肉部》:“腹,厚也。”段玉裁注:“腹厚叠韵。”“谓腹之取名,以其厚大。”又引《释名》曰:“腹,复也,富也。”以为“文法同”。《释名·释形体》是这样说的:“腹,复也,富也,肠胃之属以自裹盛,复于外复之,其中多品,似富者也。”“腹”与“复”和“富”的关系,以及所谓“似富者也”的表现,是发人深思的。 对于《说文·肉部》所谓“腴,腹下肥者”,段玉裁注指出是指人体,“此主谓人”。又写道:“《论衡》传语曰‘尧若腊,舜若腒,桀、纣之君,垂腴尺余’是也。”《论衡·语增》:“传语曰:圣人忧事,深思事勤,愁扰精神,感动形体,故称‘尧若腊,舜若腒;桀、纣之君,垂腴尺余’。夫言圣人忧世念人,身体羸恶,不能身体肥泽,可也;言尧、舜若腊与腒,桀、纣垂腴尺余,增之也。”王充说,言圣人忧民勤事,“不能身体肥泽”,是可以的。但是所谓“尧若腊,舜若腒,桀纣之君垂腴尺余”,则应是夸大其词。按照《礼记·少仪》郑玄注的说法:“腴,腹下也。”《论衡·道虚》也可见“世称尧若腊,舜若腒,心愁忧苦,形体羸癯”的说法。《太平御览》卷八○引邓析言曰:“古诗云:‘尧、舜至圣,身如脯腊,桀、纣无道,肌肤三尺。’”
先古圣王形象多黑瘦,往往“羸恶”“羸癯”,“不能身体肥泽”的情形,又见于《意林》引《尸子》所谓“尧瘦舜黑”,《文子·自然》引老子所谓“神农形悴,尧瘦癯,舜黧黑,禹胼胝”,《淮南子·修务》所谓“神农憔悴,尧瘦臞,舜黴黑,禹胼胝,则圣人忧劳百姓甚矣”。《吕氏春秋·贵生》高诱注使用了“瘦瘠”文字:“尧、舜、禹、汤之治天下,黧黑瘦瘠。”
与此不同,《荀子·非相》说到反面政治人物的形象:“古者桀、纣”,其身形“长巨姣美”。这应当与养尊处优相关。《楚辞·天问》直言其“肥”:“受平胁曼肤,何以肥之?”王逸解释说:“言纣为无道,诸侯背畔,天下乖离,当怀忧癯瘦,而反形体曼泽,独何以能平胁肥盛乎?”按照王逸的理解,纣的形象,正是《论衡》所谓圣人“不能”的“身体肥泽”。而所谓“桀、纣之君,垂腴尺余”,是更极端的说法。
四、“冗官”“赘员”,国家病患
有人重视腹部过量脂肪堆积的危害,并且将这种生理现象与贪腐行为相联系。晋国大夫叔鱼初生,其母观察其体型,以其“牛腹”,断言“必以贿死”。“牛腹”竟然是与“贿”相关的人体征象。又如刘克庄《贫居自警》诗以清贫志向与“燃脐”悲剧对比:“夸士燃脐犹殉货,先贤覆首或无衾。”沈錬《休贪百姓钱》也写道:“请君但看燃脐报,可是黄金坞内填。”现在看来,把这种政治告诫看作对王朝格局构建、帝国决策倾向、君王行政取舍提出的警告,其实也是适宜的。关于腹部的异常,又有“腹尺”之说。“腹尺”或许与“垂腴尺余”有某种关联。《三国志·魏书·荀彧传》裴松之注引《平原祢衡传》说到“赵荡寇”“有腹尺”,于是有“可使监厨请客”的调侃,据说“其意以为”“赵健啖肉”。所谓“腹尺”,《汉语大词典》的解释是“腹的阔度”,以为“比喻食量大”。
“腹大”“垂腴”的情形,也适合用以形容传统政治体制。
以身体部位比喻王朝秩序之安危得失,是中国传统政论的语言习惯。如《晋书·刘聪载记》载刘易、刘敷等谏语有“陛下心腹四支何处无患”的警告。《六朝通鉴博议》卷七可以看到这样的说法:“治国如治身。心肠四体,将养调治缓急,各自有序。人失其序,则疾生之。国失其序,则乱生之。”指出古来有“虚心腹,肥支体,遂为后世深患”者,于是发表了“可不戒夫”的严正警告。
五、怎样“紧缚肚皮”
元人臧梦解曾作《座右铭》,借人体各部位为喻,提出了“硬着脊梁”“净洗眼睛”“牢踏脚跟”“紧缚肚皮”四个方面的要求。其中“紧缚肚皮”所说,是可以作为国家政治史思考的借鉴的:“这肚皮忍得饥,众肥甘,我糠糜。将军腹,宽十围。贪取败,脂燃脐。平生事,百瓮齑。咬菜根,事可为。”所谓“百瓮齑”,使我们联想到刘克庄诗句“赤粟黄虀味最深”。“咬菜根,事可为”是个人修养的境界,也是端正世风的目标。然而就王朝管理者来说,在控制“冗官”“赘员”方面“紧缚肚皮”,以避免“腹宽十围”,是有很大难度的。《黄帝内经素问》卷四说,有的方域“其民华食而脂肥”,“其病生于内,其治宜毒药”。这里所说的“其治宜毒药”,可以理解为,要治愈“华食”“脂肥”的“内”“病”,必须下决心,用重药。政府结构这种“官职冗滥”现象,往往总是在历代王朝的中期发生,于是形成了一种历史的循环。这种现象同政府成员的腐败、政府效能的退化,几乎是同步的。所谓“官职冗滥”,即“官数”表现为极度膨胀的反常现象,是病态政治的症状,也形成可能导致严重社会危机的起因。《齐民要术》卷六《养牛马驴骡》谈“相马之法”,指出“弱瘠大腹”是“羸”马的形象。政治生活中的“大腹”情形,确实在王朝中晚期历史中导致“羸”的实力消减。畜牧业的相关经验可以借以帮助理解社会政治现象。有学者指出,元代政治术语可见“要肚皮”“吃肚皮”“使肚皮”等,据说与“赃贿”有关。“要肚皮”指索贿,“吃肚皮”指受贿,“使肚皮”指行贿。成为这种政治语言背景的,在于“马是游牧社会的重要财产,母马腹中胎儿隐含附加值的意义,官员以权谋私,索贿受贿,实际上是割取附加值”。论者的发现很有意思。联系到“紧缚肚皮”之说言及“贪取败,脂燃脐”,政治史现象的这种揭示,对于官员个体的道德“紧缚”和国家政治的体制“紧缚”,都是有意义的。
本文原载《读书》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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