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 | 2024普奖得主山本理显和他的北平往事
当《安邸AD》编辑部访问事务所时,正值日本建筑师山本理显获得2024年普利兹克建筑奖后一周,祝福的花篮放满了事务所。山本理显让秘书把花儿放在沿街的开口处,“难得有这么漂亮的花儿,给路过的孩子们看吧”。山本理显的事务所对着街角,有一个巨大的开口。他跟我们说:“事务所正好位于小学生们通往学校的路上,小朋友们路过时会和我们挥手打招呼。因为能看到事务所里的建筑模型,小孩子们就会被吸引,跑到事务所里玩儿。”山本理显往上指了指,满面笑容地说,“有时还会爬到屋顶平台上。”(勘误:阙应为阈)
1945年出生于北平(今北京),现工作生活于日本横滨。1973年,设立了山本理显设计工厂。2024年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无论是天津图书馆、北京建外SoHo,还是横须贺美术馆,如何平衡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的关系,又如何捍卫人们的公共日常,是山本理显多年探索的重要议题。他的建筑更多的是对普通人公共生活的温柔以待。
在日本横滨一处商住混合区域的街角,山本理显所在的事务所是一栋纯白的低层小楼,大门上写着两行深灰色的小字:“山本理显建筑设计工厂”“地域社会圈研究所”。设计和研究——这也暗示着山本理显建筑探索的两个重要维度。
山本理显于1945年在北京出生,或许作为采访者的我们是中国人的缘故,他颇为详细地说起了往事,“在上世纪40年代,母亲为了学习中药,只身从日本去同仁堂工作,在北京邂逅了身为电气工程师的父亲。” 1945年,那一年,北京还叫北平。
上午11点,山本理显准备了一杯咖啡,一个笔记本,拿了几本相关书籍,开启了与我们的采访。
“当时我还没到记事的年纪。听母亲说,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回到日本。我们无法从北京直接返回日本,而是辗转到了天津。由于前往日本的船不是那么密集,滞留在华的日本人只能分批回去,我们在天津被困了很长时间。母亲会说一些中文,有很多中国的朋友,当时受到了许多中国人的帮助,才能顺利回到日本。实际上,也有许多日本人没能带孩子回去,那些小孩被留在中国,在中国家庭中被抚养长大。如果没有当时中国人的帮助,我或许也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吧。”缘分就是这样奇妙。
山本理显当然不知道,在成为建筑师的多年后,自己会在北京和天津这两座城市留下重要的公共建筑项目——北京的建外SoHo和天津图书馆。
回到日本后的山本理显在横滨长大,曾在一楼开设药店的自宅就位于事务所不远处。多年后山本理显在东京艺术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并进入东京大学的原广司研究室进行聚落研究。1973年,设立了山本理显设计工厂。或许是因为没有经历工作就直接成立了自己的事务所,山本理显的建筑实践仿佛始终存在于研究的延长线上。除了事务所本质的工作,“地域社会圈研究所”成为了他事务所的另一个代名词。
在原广司研究室的聚落调查中,对山本理显而言,最为重大的发现是“阈”(しきい),即私有领域和公共领域的过渡空间。反观现代社会,公私领域之间的划分被简化成一堵厚厚的墙,墙壁内外的世界互无关联,“阈”消失殆尽。出于对越发封闭的现代社会的忧虑——如何打破这堵墙壁;以及在打破之后,如何促进人们有效地交流以形成更为丰富的人居环境——成为山本理显建筑实践的重要主题。(阙为阈)
正因为对于深层社会关系的关照,他的建筑中没有强势的造型语言,取而代之始终贯彻的某种信念——以建筑作为媒介,和社会相连。这种对周边区域打开的建筑姿态衍生出山本理显的建造核心——“地域社会圈”,在他的同名专著中,对如何实现这种居住空间模式做了极为细致的研究。“我认为建筑师的工作是设计人们居住的领域。”山本理显说道。
山本理显不时在笔记本上写下重要的信息和观点,寥寥数笔,却字字珠玑。
对城市本质与关系的探究,是从原广司研究室的聚落研究继承而来的么?集落研究对您设计实践的影响有多深?在具体的实践中是否遭遇阻力?
在原广司研究室的聚落研究和我调查的所有原始村落中,都有“阈”空间的存在,相信这种空间模式也势必存在于日本或中国的古老村落之中。这个发现逐渐形成我过去的建筑语言系统。无论是在住宅项目中,还是像是天津图书馆这种公共项目,我都致力于在建筑内部做出一个开放空间。比如说天津图书馆有一个可自由出入的大厅,那里就如同是城市的一部分。
当然会遇到阻力。重要的是如何发挥建筑师的主体性,和业主持续不断的沟通当中去消解这些阻力。当然也需要一些设计策略上的调整。在比如横须贺美术馆这个项目中,我们将餐厅空间安排在面向大海的建筑尽端,展厅体量散落在可自由出入的大厅空间中。比起专门来看展览的人,更多的是游客和当地居民前来这座美术馆。
您认为这种对地域社会开放的建筑是否需要一般市民(使用者)参与建筑生成的讨论和决策?
当然需要,其实很多时候市民往往会成为建筑师的支持者。因为在我的观念中,建筑本身就是为了周边的住民而服务,所以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成为阻力的通常是日本的行政机关,日本官员的思想十分保守。
您觉得自己有哪些作品最符合“地域社会圈”?
在我的建筑中,最能代表“地域社会圈”的是北京建外SoHo。在2000年左右,我设计了北京建外SoHo,那是SoHo 中国的第一个大项目。我和业主方进行了十分密集的交流。当时中国住宅区的主流是小区式的,通常有着巨大的围墙。而建外SoHo大约80万平方米,如此大的体量如果全部封闭,所有人只能绕道而行,会给城市带来诸多不便。
业主方当心安全问题,虽然当时的中国处于高度经济成长期,但城市中还有着流浪汉,有着不安全因素。但我向他们保证,肯定将这里建成一个非常美的地方,建成商业繁荣的观光之所。如此,流浪汉也不会选择在这里生活。再者,底层开放,并将商业引入内部空间,可以提升整体的活力。如此,说服了业主方取消围墙,成为人们可以自由出入的开放空间。将停车场都置于地下,1层设计成如同公园一般的场所,开放给步行者。1层到4层是商业空间,再往上则是居住办公混合的模式,当时我提议在居住空间的基础上加入办公功能,将其称为“Small Office, Small Home”(简称SoHo)。建外SoHo是真正实现了SoHo模式的第一个项目。不仅仅是居住在其中的人,外部的人也能使用这些空间,这就是我所提倡的地域社会圈。
比扎哈·哈迪德设计的银河SoHo,建外SoHo的生活气息从外立面那些规整的格子中渗透出来,形成某种亚洲城市特有的“混沌”。您如何看待这两种差异?
东亚社会的国家由于有着文化上的亲缘性,在行为上有着相似之处,人们普遍热情好客,对外来者也有着更为包容的态度。或许这是地域社会圈所能成立的一个前提。我认为东西方的最大区别在‘社交性’。”这一点从东西方城市的区别上也有所体现。你知道开封么?开封是一个自下而上建成的都市,随着运河兴盛,商贾繁荣,是由商人建立自由发展起来的都市,可以说开创了自由城市的先例。和长安这般等级森严的都城形成对照。这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模式。如果说京都是模仿了长安,那么江户便模仿了开封。建外SoHo之所以能成立,因为中国的城市其实是有着自由的底色。
这种“混沌”的状态如今也存在于东京的下町、大阪或者横滨的城市空间里,在那些看似规划不严谨的街道之中,有着便宜又好吃的饭店,有美酒,有着随时欢迎外来者的人们。这和欧洲的城市完全不同。
关于建筑、城市研究等相关书籍铺满书架。楼梯就像事务所的建筑作品,诠释了解决问题的方式,有时候只需要简单有效即可。
普利兹克建筑奖提到您“重新思考了公共和私人领域之间的边界,将其视为社会性机遇,并笃信所有空间都可以充实和服务于整个社区,而不仅仅是那些占据着这些空间的人。”对于这一点,您可否做进一步诠释?
建筑的建造与设计往往会带来周围住民们的不便,尤其是超高层。有很多建筑师明明知道这个情况,依旧做着超高层,做着体量巨大的建筑。但是我认为建筑师的工作是做出让周围的人们愉悦的建筑。如果只是让业主方满意,而周围的人们却抗拒,那么业主方其实会陷入困境,因为他们将要长期以往地生活在那里。因此,建筑师的工作虽然是接受业主的委托,但为了让业主方长久地居住在那里,必须也让周围的人们高兴地接受这个建筑。我认为,建筑师不能只想着让业主满意,要让建筑实际建成之后让周围所有的人们都满意。
简洁利落的线条像是朴素的文字,将事务所平静柔和中包含的张力直率地描绘出来。阿尔瓦·阿尔托(Alvar Aalto)的 E60四脚凳带着北欧的冷静与山本理显在事务所的这个角落超越时空,完美地达成某种共识。
每两年《安邸AD》都会举办针对年轻建筑师的AD100YOUNG,为此我们想知道您对年轻建筑师们或者建筑系的学生们有何寄语?
无论是面对什么样的业主方,请不要一味取悦对方,也不要只是完全听从指示,请牢记作为建筑师的职责,发挥建筑师的主体性,秉持自己的思想,从而做出真正让周边的人们都满意的建筑。
办公室木质桌面的结构与肌理是山本理显喜欢的建造方式,一件家具和一个大型建筑大多殊途同归。
将公私领域消解、内外空间的贯通的尝试不仅仅限于住宅项目,在学校、美术馆、消防署等公共建筑中亦有所体现。将城市空间衍生到公共建筑内部是个非常美好的图景。
山本理显翻开面前的作品集,找到横须贺美术馆的平面图。向着大海敞开的一面布置了餐厅,展厅的体量被分散在公共空间里,人们可以自由穿行,直至位于建筑尽头的餐厅——“如同在城市中散步一样进入空间内部”,他再次用到了形容建外SoHo时的比喻。比起普遍有着严肃立面的美术馆,横须贺美术馆通透的体量更容易让人们随心地自由出入,美术馆不仅仅吸引着前来看展的人们,更多的访客是附近的居民、一般的观光者,或者临时起意想找个停留之所的人们。
建筑师山本理显采访中,他拿起以自己名字命名的书籍RIKEN YAMAMOTO,展开了他的论述 。
“山本理显尽其所能让建筑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发挥即是背景又成为前景的作用,让公共和私人层面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人们有了更多自然而然地相遇的契机,这一切是通过其精确并合理的设计策略实现的。”2024年普利兹克建筑奖的评奖词对此有着极为精准的评价。在采访的最后,山本理显再次强调道,他也希望年轻建筑师们能够以此为目标努力。
春日的阳光和煦,山本理显的事务所对着街角的那个开口,以一个温柔的角度照射在放满鲜花的窗口,路过的居民们不时驻留,投来好奇的目光。虽然山本理显在国内外有着大型建筑项目,但此时此刻,事务所的这一扇小小的窗口,或许便是他建筑生涯的最好注脚。
对着镜头,山本理显整了整眼镜,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事务所的很多项目依然由他亲自推进。
摄影 |Takuya Yamauchi
Writer| 胡佳林
策划&编辑 |田海凤WindyTian
视觉设计 | 舒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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