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再发动一次文革？
来自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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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霉成这个样，可整我的人个个好好的。
人家当官的当官，管事的管事，升级提薪，活得有滋有味。
看看他们这些人吧——一个当了供销科长，一个当了人事科长，还有一个当了生产科长，就是打我最凶的那个。瞧这帮靠整人起家的，个个神气、威风、头头呀！那个革委会主任靠着这帮人保着，现在成了书记，人家还是行，大权在握。
他们最不乐意提那段往事，你一提，他反说你破坏安定团结。
谁他妈破坏谁？我家没了，老婆也死了，儿子有娘又没娘，我给整得身体虽然还囫囵个儿，精神差多了。我找谁去！
《一对夫妻的三千六百五十天》：害我的那些人现在还都过得好好的，一个一个还能人模狗样的。我耽误十年，比他们工资少三级，总也赶不上，你说我能不气、不冤吗？
他们欺侮我时不讲法律，现在又讲了，他们倒没事人了。
我一补发工资，就在和平餐厅摆了两桌，我挨个请，我说：“咱把仇恨记在‘四人帮’身上，向前看；你们是害了我，也是受害者，我心胸宽广，只当没那些事，既往不咎嘛。咱们呢，低头不见抬头见呢，不能总别扭着，还是好朋友，对？”结果，您猜怎么着，他们一个没来，不敢来，越不来你越知道他们心里有鬼。
有一次，我碰到那个革委会主任，我“呸”地啐了一口，“卷”了她几句，骂她“操你妈的”，她也不敢搭茬儿，她不敢，装没听见，心虚啦。
还有检举过我的那个哥们儿，我没事就去往他家串门，让他总揪着心。我一去，他们一家子都紧张，我没事还总去，跟他一块看电视，闲聊天。一连两三年下来，他就挂相了，脸色不好看，人也瘦了，明摆着是给折腾的。
还有几个打过我的，见我面能躲就躲，心虚啊！
《唯一没有贴封条的嘴巴》：1978年我恢复教学工作时，一位整过人的领导召开全校的“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大会”。他站在台上宣布，不但给我落实了工作，还委以重任，叫我做年级业务组长，以表示他“大胆落实，紧跟中央”。大家见我苦尽甘来，受到重视，都热烈鼓掌，我心里却“腾”地一股气冒上来！
这个人一直是革命宠儿。我在牛棚时常常会有红卫兵突然闯进来把人一顿死打，每次向他报告，他都不说什么，转天红卫兵打得更厉害。他是个很阴狠的人。
我想，当初你把我揪出来后，说“又揪出一个阶级敌人”，把我当做成绩向上汇报；现在，你又把我落实政策当做一个资本。无论怎么样，你们都是正确的。我死我活，都是你们脸上的金子。我变成尸体，也是你们建功立业的基石，还得感谢你们！去你们的吧！
《苦难意识流》：1979年，那时我正忙着为自己落实政策的事，在路上碰到A作家，别看A在反右时不可一世，到了“文革”也是家破人亡。我们已经十多年没见了，他全无当年的神采，已然是一个衰弱无助的老年人。
他问我：“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说我正在办落实政策。
他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我摇摇头，心想他现在也是需要帮助的吧。
他沉吟了一下，忽然非常诚恳地对我说：“我对不起你。”
我摇摇头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你也别记着了。”我告别要走。
他又叫住我，更诚恳地说：“我非常非常的对不起你！”
这叫我说什么呢？
说实话，当我听到这诚恳的，发自内心的道歉时，我心头一热，真是有点感动。可是我静下来，看着我那年近八十、饱经磨难、早已熬白了头发的爱人，就忽然想气冲冲地对他说：“你这一句‘对不起’，就能了结我们这二十二年吗？”
“文革”博物馆里的档案
有一次森林大火，团长指挥知青去灭火。森林大火，别看白天都是烟，晚上看像点天灯一样，全是火，几百度高温，人一进去就烧化了。绝对不能哪儿有火就扑哪儿，只能在外边打出一条防火通道。但这团长是蛮干，结果烧死了四十多知青。
比方叫你解开腰带，将几十条毛毛虫放进裤子里，再叫你把裤带扎上。
比方用塑料眼药瓶吸凉水，往耳朵里灌，直灌满耳朵眼儿。
再比方三九天叫你脱下衣服，只留背心裤衩，站在五楼窗台上冻着，弄不好就一头栽下去……
当然，这残忍的行为还带着学生们恶作剧的成分。可我们一位老师被红卫兵用盐酸泼在脸上，烧瞎了一只眼，就纯粹是一种凶残了。
还有一位男老师叫他们用绳子把阴茎扎紧，再逼他喝水，直涨得睾丸奇大，通体透明，差点胀破，才松开绳子。你说如果不是“文革”，你能看到人性会有多么凶残？你知道什么叫“狼奶养大的一代”吧！
遗书：我们是人民公敌，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受毒，坚决从社会上除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判决书：查被告X X X出生于资产阶级家庭，解放后未得到改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竟胆敢积极出谋划策，以自杀来抗拒运动，并亲自动手将X X X杀死，又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甘愿与人民为敌，已构成抗拒运动杀人罪。性质严重，情节恶劣，证据确凿。本院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顺利进行，特判决如下：
被告X X X抗拒运动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
我兄弟是早晨九点钟被监狱用驴车运回来的，上边盖条破被子，下边垫着些稻草，两脚露在外边。我父亲从我兄弟的尸体上发现了一封贴在肚皮上的信，写给他老婆桂英的，他是这样写的——
桂英：
我实在饿坏了，快给我送点吃的来吧！我要馒头、大米饭、菜团子、大饼卷油条、肉包子、炸酱面、炸鱼、炸虾、炸果仁、煮螃蟹、炖肉、炒鸡蛋、烧豆腐、锅贴、饺子、糖包子、炒虾仁、爆肝尖、葱爆肉、酱牛肉、猪头肉、涮羊肉、回锅肉、麻花、炖鸡、炖鸭子、炖肘子、独面筋、炒肉片、煎饼、烩饼、烩大肠、红烧羊肉、红烧牛肉、红烧猪肉、红烧鸭子……如果没有，提两个糖饽饽来也行。快点吧！快点吧！求求你了！
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父亲念这封信时的情景。我兄弟的尸体被移到炕上，我坐在炕这头，我母亲、桂英，还有两弟弟站在我身边；我父亲在炕那头，蹲在地上，扒着炕沿，炕沿上放一盏小油灯。我父亲把那信上写的吃的东西一样一样念出来时，我的心快成粉末了。我父亲念过，便把这信用灯火引着烧了，然后脑袋顶着炕沿，肩膀猛烈向上一耸一耸，好像哪儿在疼，却不吭声。我们只掉泪，都一声不吭。咋屈死一个人连声儿也不吭呢？咋就能这么忍受呢？你说。
现在真不像话，就欠再发动一次文革
但封建这东西，单是上边搞是搞不成的，它需要下边配合。就我个人的体验来说，“文革”不会重演只是因为没人肯当导演，但中国不缺乏演员。
《唯一没有贴封条的嘴巴》：我有时很奇怪，为什么直到今天——我们喊着叫着现代化，可是包公却一直没倒，济世救世，为民做主，威风十足，人们居然还这么喜欢包公。有谁想过，包青天愈多，说明法制不健全，中国愈没希望。
我对你们文艺界真是搞不明白。那些腐朽的、封建的、跟现代化顶牛的东西，你们为什么起劲地宣传？比如《王宝钏》，薛平贵在外娶老婆，酒色财气一样不缺，王宝钏却孤零零守着寒窑，一守就是十八年。薛平贵回来还要考察他是不是贞洁烈女，残酷不残酷啊！中国人总欣赏这种东西还有希望吗？
历代皇上无不把自己放在神坛上，借神权壮威权，老百姓也把自己放在拜神的位置上。这不正是一种精神奴役吗？人们为什么还美滋滋地戴着这精神枷锁？
《硬汉子》：别嘛事都说是“四人帮”，社会上要是没那一群一群的人，光是“四人帮”能造那么大的孽？
《复仇主义者》：“文革”就是没能耐的整有能耐的。他们没能耐，不靠这机会，不把咱整下去，他们就上不来。“四人帮”离老百姓远着哩！实实在在害人的还是各地方、各单位这一帮人。
他们最不乐意提那段事。你一提，他反说你破坏安定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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