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崇拜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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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个子不高,清瘦斯文,北大中文系毕业,分配到中国作家协会。
在当年,那是顶重要的意识形态部门,所以,他是那种政治可靠、业务优良的好苗子。
他老家在苏北南通,陈毅新四军的老根据地,叔叔们都是地下党,父亲死于日寇之手,母亲守寡把他们兄弟几个拉扯大。
他爱读书,从中学到大学,都是靠着国家每月十九元六角的助学金支持的。
他感谢国家,有纯正的抱负和理想,“毕业生志愿书”里,他的志向是去原始的森林,荒僻的农村,去没有人烟的边疆和草原,去开拓,献出一生。
为了各自报效国家的理想,他和女朋友立下规矩,每半个月只能见一次面。
见面地点是北海公园,一整天,差不多都是他对女朋友侃侃而谈。他们的政治理想,人生抱负,就这么交融在一起。
那个年代的人都读毛主席的著作和诗词,他也读,还会写批注,写一些自己的感想和评论,有的说“好,好极了”,有的注“平平”,还有的注“不佳”或“错了”。
后来,他同宿舍的一位同事翻他的书找毛主席语录时发现了这些批注……
讲道理的话,无论是今天的道理还是那个年代的道理,这都不应该成为罪状。
讲事实的话,事实就是当年,他这就是滔天罪过,哪怕是今天,臧否伟人文字恐怕也免不了要受到一些压力。
人民心中有一个神,用手指着他都是大逆。
所以,就这样,一个根正苗红,热情向上的青年,完了。
他被转岗去打扫卫生,作协组织批斗他,一连十天,待遇“很高”。
“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打倒反革命分子X X X!”
他反对毛主席了吗?我觉得没有。
但是那个年头大家都这么想,敢不这样想的,也绝对不敢发声。
如果你站出来说:我觉得他没有……,他只是……
那么你全家老小都得吓死,都得恨死你,恨不得马上跟你划清界限,把你在家里发的丁点牢骚都汇报给组织!
但是,也有例外。比如,他的女朋友。
1966年,他24岁,北大毕业,在作协被批斗。
1966年,她20岁,北师大毕业,在作协听他被批斗。
刚刚知道男友给毛主席著作写批注而被批斗的时候,她脑子是乱的,身子是软的,脑子和身子都瘫了:你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恨他呀,他怎么写这些混账话!这和他平时对我讲的——党如何培养他,对毛主席的感情如何真挚,要一辈子忠贞不渝干好革命文艺工作——完全不符合呀!”
“我是不是叫他骗了?迷住了?他打着红旗反红旗?”
姑娘把两年来的他说的话翻腾出来,仔细回忆,还是想不明白,他怎么就成了反革命了?难道自己被骗得这么彻底?
姑娘决定,去他的单位听听别人怎么批判他,弄清他的真面目!
十天,她安静地坐在会场最后一排,认真倾听每个批判者的发言。
十天,她发现除了这件事并没有其他,“批判者都是有道理的,但那些上纲上线,气势汹汹的言辞并不令我信服。在那个场合中,我感觉只有我是最神圣的。”
你们能想象那个场合吗?台上站着人,台下坐着人,墙上贴满了标语,都是用最神圣最无可辩驳的语言指责你最心爱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坏最恶毒的人。
“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打倒反革命分子X X X!”
——有人挥动着拳头喊着这句口号,台上台下就一起挥动着拳头,用最激昂最愤怒的情绪跟着怒吼。
但是姑娘却觉得,这些都说服不了自己 ,她感觉只有我是最神圣的。
她的心里历经漫长的煎熬,终于,在她有机会去往他的老家南通探访之后,她补齐男友成长的所有细节,她印证了男友讲给她的话真诚又真实,不掺杂质。
虽然之前男友说过“我这事犯在毛主席身上,估计没什么希望了……我没有资格再爱你,我们……别再联系了。”
但此时,她决定和男友恢复关系,更进一大步。
1967年12月1日,他们结婚了。
1967年1月5日——中国上海一月风暴,造反派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夺权。
2月16日——谭震林、李先念、叶剑英等大闹怀仁堂,与林彪、江青一伙作斗争,史称“二月抗争”。
5月11日——中国文化大革命蔓延至香港。左派工会借新蒲岗工厂事件发动暴动,东九龙地区实施戒严。香港遍地真假手榴弹,市民都人心惶惶。最终酿成“六七暴动”。
6月17日——中国成功试爆第一枚氢弹。
7月22日——江青对河南一群众组织代表团讲话,以“文攻武卫”的口号煽动武斗。从此,全国出现“全面内战”的局面。
8月22日——中国北京红卫兵组织火烧英国驻华代办处。
10月——李小龙正式确立其武道哲学“截拳道”之名称。
他们结婚后,她就陪着丈夫一起被批斗,她想着丈夫看见自己就不孤单,夫妻本是同林鸟,她要和丈夫一起承受灾难……
组织找来她的同学给她做工作,她下定决心一句话也不说。
能说什么呢?她已经明了那些话语,宏大、上纲上线、气势汹汹、充满了压迫感,但是她并不信服。
后来,丈夫是从五楼跳下去的,他一直在政治上受优待,受不了这种委屈了。
“麻木了,没有感觉了。阵阵口号忽高忽低,忽远忽近,许多人围着我说话,我看见许多眼睛对着我,许多嘴巴在动。”
她被分配到山西省山阴县第一中学教书。
有事不能瞒着组织,一到地方,她就把自己的事说了,一个小姑娘朝她尖叫:反革命!反革命!小寡妇!小寡妇!
后来,她又被分配到更偏远的右玉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许乱说乱动”。
学校的王校长总是整她,以显自己正义?
她对学生好,王校长就在大会上点她:打着红旗反红旗,笼络学生,搞成他们的接班人。
有一次,大家在屋里学习毛主席著作,她坐在炕上,校长突然命令:站起来!
她立刻在炕上站起来,校长就说:“你好大胆,你敢站那么高,比墙上的毛主席像还高!”
她回忆,当地整人很厉害,批斗的时候,给人脖子上挂上粪桶,往粪桶里扔石头,粪汁溅得满头满脸。
有人熬不住自杀,吃饭时把筷子插进鼻孔,然后把头重重往桌子上一磕……
后来的岁月里,她又遇到了很多人,有人对她很好,有的人对她不好。
但总算活过来了。
1967年的时候,她21岁,她确信在某一个场合,只有我是最神圣的,她还确信自己完了,但她总也不能确定十八层地狱,一个绝望会跟着一个更大的绝望,是不是已经到最后一层了?
1970年的时候,她24岁,她再也没劲了,她照着镜子看见自己满面灰尘,脸上没有光,眼睛里也没有光了。
今天,大喇叭又说年轻人眼睛里要有光,什么样的光呢?
我总觉得,这个光应该就是她和她的丈夫眼睛里曾经饱含的那种光芒。
而不应该是作协的那帮气势汹汹上纲上线的人,也不应该是王校长那样积极要捍卫领袖的人。
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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