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 |《簪花记》:关于孔子老子等性别问题的讨论
从中国浩如烟海的
杂剧、传奇及民间吟唱中,
打捞沉音。
让远人之歌哭,
回响于当下。
盛明杂剧刊本《簪花记》
《簪花记》
明 沈自征著
目前已无搬演
我们知道,孔子、老子、释迦摩尼,一向被尊为儒释道三教圣人。而目前世界主流宗教中,举凡重要人物,如摩西、耶稣基督、穆罕默德等,基本都是男性。这样的情况,很难让女生满意,于是上世纪60年代开始,女权运动就专有女性主义神学(Feminist Theology)的开创研究。
但我们今天聊的,跟女权运动关系不大。我们就事论事,不带入意识形态视角,只聊聊儒释道三位教主本身的性别问题。
这个问题,至少唐代,都是可以在皇帝面前讨论的(后面我们会提到)。到了明代,沈自征创作的一组杂剧《渔阳三弄》,其中《簪花记》一折,又重新提到这个话题。很有趣。
《簪花记》讲述了明代三才子之首,杨慎杨升庵(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那位),断送了政治生命,被贬云南,醉酒游春的故事。故事的最高潮,是他喝多了,扑粉簪花,换上美美的女装,甩动胡须,游街玩耍。围观群众见到这种怪态,忍无可忍,大骂他就是个“娘们儿”,而他听到后,高声反击:
你们那所谓三教圣人,也全是娘们儿而已。然后,他高歌一曲,论证了自己的观点。
此剧通篇北曲,由一人演唱,情绪极其狂躁。描摹杨慎的倨傲和狂暴,到最终的绝望痛哭,文字奇绝。王渔阳认为写的“浏漓悲壮”,才华不在徐文长的《四声猿》之下。吴梅更加赞赏道,简直“光焰万丈,留誉旗亭”。
陈洪绶《升庵簪花图》,现藏故宫博物院。焦竑《玉堂丛语》载:(杨慎)在泸州尝醉,胡粉傅面,作双丫髻,插花,门生舁之,诸伎捧觞,游行城市,了不为怍。
【论证过程】
首先,老子为何是妇女?
乃是因为《道德经》有:吾有大患,是吾有身 一句。所谓“有身”,可以理解为“有身孕”。
整句意为:老子整天提心吊胆,乃是因为怀了孕。而怀孕这件事,在中国古代本算喜事,老子为何反而担忧?据杨慎推测,老子一定是怀上了个女孩子。
(患有身,愁夢虺)
其次,释迦摩尼为何是妇女?
乃是因为《金刚经》有:趺坐而坐 一句。这句本来是讲打坐姿态,但又可以谐音为“夫坐儿坐”。
整句意为:释迦摩尼我一直张罗,老公快这边坐,宝贝儿快那边坐。这么看来,释子不仅是妇女无疑,甚至还颇有妇道。
(齊眉了夫婿,列坐著嬌兒)
最后,孔子为何是妇女?
乃是因为《论语》有: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这句说明孔子一直待嫁(价)闺中,甚至还要嫁个七十二次才够本。
(合婚到七十二処,猶相待)
又因为《论语》有:红紫不以为亵服。这句更说明孔子的少女情怀总是春,一心要把红紫衣料留着给自己作嫁衣。
(懶把紅紫,當年做嫁衣)
、
【学术史的梳理】
如果你对中国戏剧史有了解,一眼便知,这种说法,其实是直接采用了唐代音乐家、歌唱家、舞蹈家及名演员李可及的一套“三教论衡”理论。
李可及,是一位通才。
他懂音乐,会编曲,曾经为唐懿宗编过《叹百年》舞曲,哀悼同昌公主;他嗓子好,会唱,甚至发明新唱法,京师少年们谓之“拍弹”;他懂舞蹈,曾经在安国寺排演《菩萨蛮舞》;同时他最出名的身份,还是一名演员。我们上述的那套语言类节目,就是他的经典之作。
“三教论衡”,则是我国戏剧史、乃至学术史上的一个大题目。只从戏剧上看,自北朝开始,一直到中唐晚唐,它都是我们国家庆典中的固定节目。特别到了中晚唐,皇帝生日的时候,都要举办。当年唐文宗生日举办的“三教论衡”,白居易在现场还做了记录,写了篇文章。
这个节目的具体形式,大概是——
皇宫大殿摆上三个高座,儒释道三位代表,穿着代表各自阵营的服装坐下,然后捉对厮杀,两两一组,轮流嘴炮攻击。
但是你想想,这是什么场合?这是皇帝生日典礼。这三位老哥儿,怎么可能在皇帝面前出口成章张口就来呢?所以我们认为,这种辩论,肯定是有脚本,背了词儿,并且层层审查过了的。
——这就类似春晚上的群口相声了,或者是人民大会堂特别版的吐槽大会。
对于创作者和表演者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任务。一方面,节目的戏剧冲突肯定要有,否则节目不好看。另一方面,所有人又都心里明白,一年一度的晚会,领导坐在下面,你三位最好不要真的给领导和全国人民添堵。
所以,我们都懂,辩来辩去,最终结果,一定是三教会同,和尚道士儒生紧密团结,共同奋进,钟声敲响,难忘今宵(初如矛戟,森然相向; 后类江河,同归于海)。
可是,这样走过场的表演,次数多了,观众难免无聊。皇帝也是人,皇帝看的不烦吗?既然是表演,为何不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呢?于是,李可及的前辈们,走到幕前,参与创排。一出手自然不凡——
比如,“世尊奇特”就是佛祖骑牛;
再如,“冠者五六人”就是五六三十,“童子六七人”就是六七四十二,加起来正好是七十二弟子;
如此等等。
待到李可及登场,一套“三教圣人,都是妇女”的妙论,炸翻全场。
最后。
我们现在会常见到所谓“脱口秀就是冒犯的艺术”之类的话,心里也都明白,宗教、政治与性,才是笑话真正的快感来源。而实际上,这些并非国外的传统或发明。早在我们的封建社会,作家、编剧和艺人们就已经熟谙此道。经典如四书、佛经之类,都可当作创作者的资源。直到后来的文哏相声,《批三国》《文章会》之类,也差不多是一个路子延续下来。
如果以“渎圣”戏为例,万历年间剧作家和戏剧理论家吕天成,还写过一部《齐东绝倒》(又名《海滨乐》)的神剧。他的目光已经不在孔老,而是更进一步,直上尧舜禹。各种地狱笑话、伦理哏、乱伦梗,层出不穷,尺度相当突破。如果戏院里坐着的人,都读过《尚书》《孟子》,大概会爆笑如雷。而别人笑,你不笑,你一脸懵,说明你没读过,不懂梗出何处。相信这样的尴尬处境,会激起一些人的羞耻之心,反过来推动我们好好学习传统文化吧。
【滾綉球】
三位聖,設教的,一般兒婦女每
講談些道理,只論著閨闈
患有身,愁夢虺
齊眉了夫婿,列坐著嬌兒
合婚到七十二処,猶相待
懶把紅紫,當年做嫁衣
螓首蛾眉
——《漁陽三弄 · 簪花記》
文字 I 编辑 I 视觉
为 古务运动发展小组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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