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楞：宁波庄桥中学告别地面的孩子
养一只可爱的小动物，过快乐的生活——孩子微不足道的心愿，竟然要去天堂探寻。
①
这是近日流传在微信群里的一封遗书，笔者多方查询，了解到这个孩子是宁波市庄桥中学的学生，留下遗书后已跳楼身亡。在最近人数多、分量重、影响大的集体自杀事件中，她的自杀和她的心愿一样，没有主流报道，显得微不足道。
手画的两张笑脸，眯起眼睛、咧着小嘴，似乎让人看见一位爱笑的小姑娘；还有一对小桃心，像跳跃的精灵。在依次诉说几件生前的遭遇和心事后，她以轻快而非沉痛、开心而非哀伤、体谅而非怨恨的心情告别了亲人。孩子的告别，没有复杂的仪式，一张纸，一场素净而盛大的葬礼。
是谁
暗杀了童话
是谁
焚毁了积木
是谁
刺破了画板
是谁
震碎了音符
是谁告诉世人
忍受
没有极限
在升入天堂的路口
你用死亡
终止了它
曾经滞留的悲伤都平淡了，曾经上涌的怒气都平复了，曾经哽咽的喉头都平顺了。是不堪忍受的磨难吗？是被扼杀的希望吗？是无法愈合的心病吗？你毫不犹豫，以轻松的心情放弃生命，以宽恕的姿态俯视痛苦，以深沉的口吻再三叮嘱。
是怎样的枯燥、单调与繁重
将有趣的事
穿喜欢的衣服
一再变卖为孩子的奢望
是什么样的坚冰、铁壁与绝望
使你抱定决心去另一个世界
见另一个人
是谁令你记住仇恨又放过仇恨
是谁让你看见幸福
追逐幸福
是谁教你为忍让探路
又是谁
暗中教你逃避
是谁，给你的勇敢蒙上黑布
是谁，把你的锋芒削成断柄
是谁，将你的善良磨成懦弱
是谁，为你的自由套上枷锁
是的，没来由的不敢反抗，非你独有。当那个强势的姿态压迫我、侵犯我、愚弄我，我也曾无所适从，像丧失了本能一样不敢也不会招架。我曾想，就算一只小狗面临被攻击，也会呲开利齿严阵以待吧；就算一只小鸟遇到飞来的弹丸，也会振翅扑飞吧。
我们不是小狗小鸟，我们自小就听从规定，甚至听到一个信号，就能迅速做出规定的反应，从学堂、工作直到墓地。听从它而不能分辨它、不敢改变它，这使生命的原始活力一再退化，竞争退化为顺从，反抗退化为认同。我们荣升为循规蹈矩的文明人，面对不文明，习惯了没来由的不敢反抗。
你看不起自己的忍气吞声，堕落的成绩加倍了这份鄙视。那顺从与认同不停地刻入你神经，心性单纯的你只剩下直觉，生而为人的、模糊又犀利的直觉，它在冥冥中发出一个不要逆来顺受的声音，穿透你的耳膜与身躯，于是，你选择了另一种任谁也无法阻挡、凭哪一条规定也无法干涉的反抗。
在绽放生命的季节里，树上的花簇飘落，在你厌恶的每一处地面上，化作片片血迹。在这每一处你厌恶的地面上，没来由的逆来顺受正像没来由的欺负他人，刻下类似的印辙，发散古老的味道，不以为然的重复着。
死亡
用死亡告别
告别懦弱告别快乐
告别用比较制造的
自惭形秽
用死亡反抗
反抗那侵蚀人心的
催眠人心的
麻木人心的
用死亡迎接
迎接生命的意义
去天堂见光明
见简单的快乐
在令人厌恶的地面上
死亡不再是枯槁的恐惧
是苏醒的润风
是忘年的师友
也许还有隐藏的心事，还有茫然的懵懂，还有残留的不甘。放下这一切，升入天堂吧，养一只可爱的小动物，过快乐的生活。是的，小动物没有人的复杂，清澈的眼神、小巧的身姿、单纯的天性，治愈同类的你。唯有天堂值得你拥有，这里于你是地狱。
生命向往的答案，就在你的单纯里，就在你道不清言不明的直觉里。你从校园穿过痛苦的疆界，用高贵做出高贵的抉择，从此不再让步，不再退化。生命的灵性、善意、勇敢、不屈服、思索与反抗，高傲地俯视着你所厌恶的地面，那些曾经张狂的魔鬼，在你腾空而下的身影里簌簌颤抖。
生命的单纯
灵与高贵
我们辜负了
升入天堂
你还活着
我停留在这里
在行将入墓的地面上
先于你
死了
你留下唯一的纸
告诫我
生与死的分别
仅仅是后者的孤掷
前者的苟且
②
这个世界，有过很多不声不响的自杀，昨天的、曾经的，去年的、往年的。在不同的年代，相同的环境；以不同的形式，相同的原因。那些生命陆陆续续、毫不迟疑地追赶天堂告别地面。或许，他们只是因为单纯，因为保持了人性的天真无邪，因为热爱生来就紧紧拥抱的自由，他们不分年岁，有的是孩子，有的是成年的孩子。
一个人
一颗星
亿万颗星
亿万种风情
那些虚伪
可恨而可笑的执念
务要造出个千篇一律
千人一面
有多少孩子堕落了
厌恶了
逃避了
在告别地面、通向天堂的路口前
他们毫不留恋地
出走了
天堂的飞鸟
哪里的水清澈就栖息哪里
天堂的羊群
哪里的草丰盛就漫步哪里
天堂没有人
有的是令人最崇拜仰慕
见到就会高兴的
幸福
曾几何时，就算一个人自杀，也是重大事件，它令人感到惊惧不安、难以理解。有关的新闻会督促社会各层面关注事实、追查原因、反思和重塑人命关天的敬畏、探索和总结珍爱生命的方法。
而今，从山顶飞向天堂，在山林或地铁集体服药，学生七连跳，“约死群”里的初中生讨论如何无痛结束……各种离奇的“死法”令人不忍卒读、悲愤难安，而关于自杀的原因和背后，却被主流不断的刻意忽略。
自杀，关乎自己，关乎他人，关乎于令孩子厌恶的地面。这名15岁的孩子仅仅是自己想不开吗？熟悉他的父母、老师和同学，会这样认为吗？孩子自杀，真的仅仅是孤立的个人事件、家庭事件吗？
这个孩子的遗书里，看不到丝毫抱怨，相反，我看见一颗温柔高洁的少年心。以成年人的视角细细思索每一句遗言，我分明看见这遗言背后恣睢无忌的“元凶”，孩子根本没有能力去抗衡这个强悍的对象。如果孩子的天性又被不断压抑、个性被不停削磨，导致沟通能力减退，最终，遇到这个对象时放弃沟通，选择自杀，就不再是意外。
这是个难以言说本质的时代，我们身处其中，要陪伴孩子，与她们一起面对该面对的。
上天送给人类的一样高贵的礼物，叫做勇气，它属于每一个生命，它饱含人性的光明，并且在巨大的危机前，常常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许多孩子在选择“死”的一刻，拿出了它；令人悲哀的是，许多成年人在选择“生”的时刻，草草将它雪藏。
③
这封遗书，是一星期前一位朋友微信发给我的，随后几天，我又在不同微信群看到。今天，我又在百度搜索了关键信息，检索结果是：网易、搜狐、视频网站、包括百度在内的自媒体进行了报道。下面是检索截屏：
我又询问了家住宁波的朋友，确认了两个信息，一是女生确是跳楼自杀，二是女生确是宁波市庄桥中学的学生（宁波的朋友同时告诉我，一名近邻家的孩子也在不久前割腕自杀）。
自媒体侧重报道了她遭遇校园暴力和学业压力，这与遗书内容非常相符。另外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搜索这个孩子的自杀信息时，一条接一条的、无法计数的、或官媒或自媒体报道的学生自杀事件，不断地涌入我的视线，太多太多了，已经没有勇气一一打开。
我打开了宁波市庄桥中学的官方网站，一条《预防校园暴力事件应急演练》的简报赫然入目（下图为截屏）：
关于这名女生自杀的情况和原因，该校网站、宁波当地媒体未见只字，其他相关部门处于“你懂得”的缄默状态，一部分自媒体报道了这名女生家长和学校要说法的情况。
宁波的朋友告诉我：“当地媒体不可能报道”。这是一个“我懂得”的答案。
此时此刻，我们寄生在一个“你懂的”的世界。这里不需要澄清事实，公开原因，总结教训。这样一例跳楼自杀的悲剧，于千千万万自杀事件当中不过沧海一粟；这样一个花季少女，于这个“你懂得”的世界，于她所厌恶的地面，纵身一跳，轻如鸿毛。
这是一个排除他杀的世界，一个意外身亡的世界，一个自寻短见的世界。孩子父母和学校的后续情况怎样？这封令人垂泪心痛的遗书，连同孩子高贵的灵魂，在宁波庄桥中学这片不见血迹的地面上，一同走向了销声匿迹。
还有多少孩子，在这样的地面上，已经选择告别，即将选择告别？沉默呵沉默。
沉默呵沉默。
【作者简介】楞楞，不忘初心，不弃思考，不逐灵魂。一枚园地耕耘者。
聆听良知，坦鸣心声。我手写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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