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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主义工作里无人道?Paula Ramírez:使用正念来做人道主义工作是什么样的体验?|创伤知情的正念与社会正义(连载一)

韧芽创伤知情瑜伽与正念练习中心 韧芽 2024-05-28


这篇文章是《创伤知情的正念与社会正义 Trauma-informed Mindfulness and Social Justice 》连载系列的第一篇。



Paula Ramírez 是一位来自哥伦比亚的联合国人道主义工作者,她曾在南苏丹、尼泊尔、孟加拉等武装冲突地区,为当地的人道主义工作者与创伤幸存者们开展创伤知情的正念冥想工作。她也曾在哥伦比亚本国,为遭遇战后遗留的地雷爆炸而失去部分肢体、失去家人的创伤幸存者们开展创伤知情的正念冥想工作。她同时也是“Breathe International”——一个设立于哥伦比亚、致力于使用正念冥想技巧来推动武装冲突地区的和平建设的非营利机构的创始人之一。


在这一集中,David Treleaven博士(以下简称D)与Paula Ramírez(以下简称P)谈到了如下话题:使用正念来做人道主义工作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如何为失去部分肢体的创伤幸存者开展与身体相关的正念练习?以及,人道主义工作者如何为自己进行自我身心可持续的工作?





01.

正念、创伤、人道主义工作




D: 你是如何开始做结合正念的人道主义工作的?


P: 我来自哥伦比亚,从小在武装冲突中长大,因此,我一直对如何有效地为社群开展和平建设(peace building)及冲突转变(conflict transformation)的工作充满兴趣。最开始,我为哥伦比亚的老师和学生开展工作。在那个过程中,我意识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就是和平(peace)不仅仅包括了与他人的、外在的和平,也包括了内在的和平(the peace within),而这也是往往最被忽视的东西。


不仅如此,我是一个有自身免疫疾病的人,那时我去到亚洲,想要去探索为什么我身体自身会攻击自身。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Mathias Rust,我们一起在哥伦比亚创立了RESPIRA,也就是Breathe International的前身。我们最初主要是为受到武装冲突影响的老师和学生们开展正念工作。有一次,我们与联合国合作,为在武装冲突中的性暴力的女性幸存者们开展了一个八周的MBSR(正念减压)的课程,但是是用创伤知情的方式开展的。做完后,联合国的同事说,我们完全可以在其他地方也开展这样的工作!于是,我们就去到了南苏丹,将正念工作结合到那里的人道主义工作中。



D: 我太好奇了,你究竟是如何想到为受到武装冲突影响的社群开展正念的工作?怎么会想到把正念直接运用到集体创伤上的(collective trauma)?我也想知道,在这个过程中,你都获得了哪些经验教训?比如,各地的文化语境如何影响你开展这个工作?以及,对于支持创伤恢复,MBSR里有哪些部分管用,哪些部分不管用?


P:我与许多心理学家和咨询师工作过,他们所做的许多临床实践都是非常棒和非常重要的。但正念是直接与神经系统工作,正念练习使自下而上的转变成为可能:通过使用正念的技巧,我们能够保持对我们当下身心的经历的觉知,并且帮助调节我们的神经系统,正念使我们自己成为支持自身身心健康的的主要资源。



D:我自己多年的经验看到,正念有的时候对调节神经系统反而会起反作用。因为,很多时候对经历过创伤的人来说,将注意力聚焦于我们的身心觉知,是很容易激活创伤的。因此,当你说到正念使自下而上的转变成为可能时,我好奇的是,正念当中具体哪一些练习对调节神经系统是有帮助的?


P:有两件事情。第一件是,我见过很多提供心理健康支持工作的人,他们自身的神经系统是失调的,他们与自己的身心是脱节的。当他们与他们的工作对象共事时,他们只是和他们坐在一起而已,他们并没有在聆听。所以,很多时候,不是我们教了对方哪个正念练习,而是作为提供这个工作的人,我们自身能否以正念的方式,去进行这个工作。


很多时候,当我面对一个神经系统处在被高度激活的状态的人,我完全不需要去带领或教任何正念练习。我需要做的就是与这个人同在,倾听他们,与他们的感受同在,当我在这个过程中能够维持我自身的神经系统良好调节时,通过协同调节(co-regulation),对方的神经系统会也会慢慢得到调节。也许之后慢慢地,我会有机会向他们介绍一些具体的练习。


第二件事,是提供选择。让练习者有选择,是创伤知情的正念带领工作里最重要的事情之一。重点不是丢给练习者一大堆选项,而是,提供一些选项,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是有选择的。这也需要我们作为带领者去保持我们对自己的觉知,这样我们才能有效地带领,知道如何去为参与者提供选项。



D:这让我想起了,对于正念练习,有一种非常片面的看法,就是认为正念练习是静坐练习。但就像你刚刚提到的,带领静坐练习、呼吸练习,只是正念带领工作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其实是人际间的协同调节,这一部分包括了身体接触、提供选择、资源练习。


P:是的,其实这也是你刚刚问我的,对于创伤修复,MBSR里哪部分管用,哪部分不管用。比如,如果我要在第二节课里带领身体扫描的话,那么我会从第一节课的时候,就介绍一些资源练习,帮助参与者们发掘自身的身体的资源。动态练习指的是,比如我会带领参与者去发掘听觉的资源,使用听觉来锚定,而不是直接让他们去做呼吸练习或是直接开始身体扫描。这样的话,当之后我带领一些更深入的、更关注内在觉知的练习的时候,当他们的神经系统因为创伤而处在高度激活的状态时候,他们就知道可以使用哪些身体资源来帮助他们自己。



D: 对于哪些不了解MBSR的听众,你能否介绍一下它是什么?


P:MBSR(正念减压)是一个八周的课程,在中间一般会有一个一周的止语退休营,所以一共是九周。MBSR课程主要使用正念技巧来帮助人们理解压力机制,理解我们可以如何去为自己减压。在这个九周课程的第二周,通常是身体扫描。在过去,我曾经不敢带领性暴力的幸存者女性做身体扫描,但我意识到,如果我能在身体扫描练习之前,带领他们如何发掘自身的资源,比如,自我触摸,在自己的身体上找到安全的地方,或是使用听觉来锚定,这样再来做身体扫描,会非常的疗愈,为参与者带来力量感。另一件美妙的事是:人们太需要睡眠了!但很多人经常因为无法感到足够的安全感而在夜间失眠。所以,我完全不介意我的参与者们在练习时睡着。我曾见过有参与者在身体扫描练习的一开始五分钟内就睡着了。这就是ta所需要的,那么我非常愿意为他提供这个能够安全地休息的空间。





02.

为丧失肢体的创伤幸存者开展正念身体练习



D:有一次你告诉了我一个你在哥伦比亚与地雷幸存者共事的故事,你带领那些因为地雷而失去部分肢体的幸存者做身体扫描练习的故事,那个故事对我的震撼非常大。你愿意在这里分享吗?以及,你愿意分享这个故事的背景吗?


P:武装冲突在哥伦比亚留下了许多地雷。国家历史记忆中心想要开展一些针对地雷幸存者的工作。我当时的团队与国家历史记忆中心合作,去帮助地雷幸存者的重建尊严,保存他们的记忆。


在一开始,我不知道要如何带领失去部分肢体的人做身体扫描,我那时想,也许一位参与者没有左臂的话,那我就不提左臂,我们就只扫描右臂。


但是,当我开始与这些幸存者和他们的照护者交谈后,当我开始去聆听他们的故事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虽然我失去了这部分肢体,但它依然还在那里,我依然能够感觉得到它。”从那开始,我开始将他们的幻肢,以及幻肢痛,结合到身体扫描练习里。对于这些幸存者来说,能够去再一次感受到完整的自己,是一件可以给他们带来许多力量感的事情。不仅如此,对于他们来说,通常他们只能在有幻肢痛的时候才能感受到自己失去的肢体的存在,因此,能够在没有疼痛的时候,也去感受这个失去的肢体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这使得他们更有能力去面对疼痛,去和疼痛共处。因为,要去与已经不在了的肢体——别人看不到的肢体——的疼痛共处,是一件很疯狂的事情!所以,对于地雷幸存者来说,能够在身体扫描练习里练习对他们失去的肢体的觉知,太重要了。


最后,在邀请参与者做身体扫描练习之前,我学习到了要如何帮助参与者做好准备,让他们有足够的内在资源来进入这个练习——这当中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让参与者拥有选择。比如,让参与者知道他们可以选择关闭双眼,也可以选择保持双眼睁开,让他们知道他们可以随时改变自己的姿势,让他们知道身体可以成为他们的内在资源的一部分。如果对身体保持觉知不管用的话,那么就睡觉。睡觉也是一种资源。我一般会特意提到睡着和打鼾都是自然的,都有可能是这个练习的一部分。以及,对于很多地雷幸存者来说,失去一部分身体是一件有羞耻感的事情。因此,我也会专门提到羞耻感,并邀请他们去分享身体扫描这个练习对他们而言有哪些感到困难和不舒服的地方。



D:我想知道你是如何让他们分享的?你会让他们与整个群组分享吗?还是两两一组分享?在邀请参与者进行分享时,你一般会怎么做?


P:我的参与者里包括了地雷幸存者们和他们的照护者(caregivers)。所以里面既有失去肢体的人,也有没有经历过肢体的丧失的人。曾经有一个参与者和我说:我无法闭眼,我一闭眼就看到我的整个村庄着火的景象,我做不了这个练习。于是我邀请他在团体里分享这个经验,邀请团体里的其他人给予他支持。这给了他去探索这个经验的空间。他开始探索给予自己安抚的自我触摸,感受身体里安全的地方,比如他的双脚。在团体的支持下,我们最后决定,我会一边握住他的双脚,一边带领他来做身体扫描练习。正是因为团体的分享与支持,他才能够去探索这个练习与他的身体。



D:关于触摸,你能再多说一点吗?在一些文化里,身体接触也许是不受欢迎的。你是怎么看待身体接触的?


P:我会将对自我身体的触摸作为一个自我慈悲练习来带领。比如,当一位参与者在分享他的经历时,我留意到这位参与者开始搓自己的大腿,或是用一只手去握住另一只手。我会请他们暂停,邀请他们去留意他们对自己的触碰。他们会说,我觉得这样能舒缓我自己。当我们在讲述一个痛苦的故事的时候,我们会下意识开始产生一些触摸的动作,这其实是我们的神经系统正在企图帮助我们自我调节。所以,当我看见的时候,我会邀请他们去留意,去看见,去正视。他们往往会意识到,原来我对我自己的触摸,也是我的内在资源的一种。当我搓自己的大腿或是握住自己的双手的时候,我感到安全。所以,自我触摸,可以帮助我们发掘自己的身体里那些使我们感到安全的地方。关于之前那位参与者,在与他建立了信任后,我等到了第五节课才询问他,如果我握住他的双脚,是否会有帮助。他同意了。所以,通过帮助他们建立对自己的身体的信心和发掘我们身体的内在资源,再到建立我与团体成员的信任,以及建立团体成员彼此之间的信任,最后才到去探索如何进行充满关怀的身体接触。




03.

人道主义工作中的具身实践与自我关怀




P: 通过我自己的练习,我才能更好地知道怎么带领练习。这就回到了具身实践(embodiment)。对我来说,如果我能在带领工作开始前,静坐15到30分钟,我发现我的带领会更有力,不仅如此,我也会更有空间去察觉团体的需求,也会因此做出更好的思考和决策,去回应参与者个人或是团体的需求。


不仅是在带领工作开始前这样做会有帮助,我发现在带领工作结束后,如果我也能腾出时间去和自己共处一会,去问自己:发生了什么?我现在正在经历什么?我现在有哪些身体觉知?哪些情绪?哪些想法?做这一类的工作,真的非常需要自我关怀的能力。或者说,自我关怀是做好人道主义工作的主要工具之一。



D:我非常想请你谈一谈创伤、继发性创伤、自我关怀、和人道主义工作之间的联系。


P:人道主义工作是非常艰难的工作。长时间的工作,包括周末都在工作,从早上8点到晚上7、8点。每一刻你都必须投入,因为有很多状况在发生,甚至有很多紧急的状况需要马上回应…… 虽然人道主义工作里也有休息和放假的时候,但我们的工作的情景里的压力很多时候是创伤性的。


我在人道主义工作里,见到了太多人道主义工作者,由于缺乏自我关怀的练习,他们选择使用酒精等其他自毁的方式来应对压力。这也影响了他们与工作对象有效地共事的能力。这是很讽刺的事情,我们做着人道主义的工作,但我们却往往无法给予自己和彼此人道主义的关怀。很容易就变成:“我不在乎那么多,我只要把这个表格交上来,我只要把数据做好……” 因为这行工作所面对的压力太大了,麻醉自己,切断感受自己的感受,切断感受自己的人性,逐渐成为了我们的应对策略,这太让人痛心了。我经常看到,当我们回到我们家人身边,我们甚至都无法感受与我们的家人的同在。在我看来,自我关怀、回到自己的人性里,与自己保持联结,是做人道主义工作的唯一方式。



D:你认为正念练习是自我关怀的一种吗?


P:正念练习使我们能够察觉当下我们是谁、我们在经历什么。正念练习并不止是静坐冥想,或是其他的一些练习。正念练习教会我们如何察觉当下的自己:刚刚发生的事情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我现在正在经历什么?正念练习教会我们如何为自己创造这个思考的空间。正念练习里最重要的不是呼吸,而是你的注意力:能够去看到我当下正在经历什么,我才能知道要问自己什么问题?我现在需要什么?我需要什么样的边界?我怎样调节我的神经系统,让我能够有空间去探索我正在经历什么?



D:这回到了我们在前面讲到的正念的悖论。就是正念需要我们去看见,但有的时候,去看见会带来更多的伤痛。我在想象,如果我是一个人道主义工作者,我的应对压力的方式是饮酒,因为饮酒可以帮助我麻醉伤痛,让我可以继续完成工作,那么,我为什么要去看见我正在经历什么?我为什么要去看见我周围的这个创伤性的环境?换句话说,去看见我正在经历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通过饮酒,我可以应付生活的压力,也可以应付工作,那我为什么还要去做正念练习?


P:是的,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们必须把自己放到更大的框架里去考虑。我们的现实是由我们的习惯创造的(Reality is built out of habits)。我们的习惯成为我们的现实。如果身边很多人都在使用酒精来麻醉自己,而这个方法对我也管用,那么我就好像是获得了双重认可。所以,如果在人道主义工作里,如果我们能开始将正念结合到我们的工作中,或者,如果更多正念带领者能加入到人道主义工作里,那么我们会有机会去问:是的,我听见你,我愿意继续聆听,我想知道这个靠饮酒来麻醉自己的方式,这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感受?只有当我们能够这样做的时候,我们才能改变这个“工作、工作、工作、饮酒、饮酒、饮酒,然后变得麻木”的循环。作为人道主义工作者,我们需要去知道,我们是以什么样的身心状态来开展人道主义工作的?正念可以支持我们去探索这个问题。


正念不仅对我们开展工作是有帮助的,当我们回到家里,与我们爱的人相处的时候,它同样是有帮助的。你能想象在高压的环境里疯狂地工作整整八周,然后回家呆一周,突然要转换心态,与家人共处,这很容易就变成一个与家人越来越疏远(alienating)的体验。如果你没有一个可以帮助自己重归自己、反思自己的工具的话,你该如何知道你当下是带着什么样的身心状态,回到家里与你的家人孩子相处的?





END






在两年前第一次听到这一集的时候,使我产生印象最深刻的部分,也是当时最使我触动的部分,是Paula Ramírez分享的有关她在为失去部分肢体的地雷幸存者开展身体扫描的工作的故事,和当中的经验。但这两年经历了更多的教学经验后,我在这一次重听这一集时感受到的最大的触动,是当Paula Ramírez讲到的人道主义工作者往往因为工作本身的高压,以及在工作中反复暴露在他人的创伤里(trauma exposure),而导致的人道主义工作者不得不以切断感受自己的人性的方式来维持工作,造成了所谓的“人道主义工作里没有人道”。这与我自身的经历,和我在助人者和行动者圈子里的所见所闻,产生了巨大的共鸣。Paula Ramírez所反复谈到的正念于自我关怀的重要性,以及自我关怀于人道主义工作的重要性,都是来自血和泪的经验。


这一集是我在前十集里最喜欢的一集,因此我将这一集作为这个系列连载的第一篇。



ps:这个播客并没有提供逐字稿,每一集都是我自己靠耳朵听,用英文记下对话要点,然后再写成中文的文章,因此,写这篇文章,再加上排版,我花了至少8个小时。不仅如此,韧芽这个公众号的运营到目前为止是完全是非盈利的。如果你喜欢这个系列,以及我发表在韧芽的其他文章与资源的话,请考虑打赏支持我的写作与行动



充满爱意的,

Chloe







作者

Chloe


创伤知情的意识的教育者和行动者

反健全中心主义的酷儿女权主义者

创伤知情的身体工作者、身心结合的创伤工作者



部分受训经历:

美国创伤知情的正念冥想教师培训认证教师

美国创伤知情的瑜伽教师培训认证教师

哀伤与失去正念工作坊完成认证

200小时全美瑜伽联盟RYT200认证瑜伽教师

中国普拉提功能训练师认证教师

美国Balanced Body垫上普拉提全系列认证教师

UC Berkeley GGSC正念冥想两年制师资认证项目受训中



曾为高校学术团体、性别与性少数公益组织与机构多次开展:“创伤知情的访谈/定性研究”线上与线下工作坊、“七日创伤知情的正念冥想”、“创伤知情的瑜伽”、“创伤、重建自己、搭建充满关照与韧性的社群与社会”等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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