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不是净土

© 小碧｜文

2016年，我曾经任教的学校查出了一起腐败大案，牵出了校长、教导主任、后勤主任、财务和会计等一众犯罪嫌疑人。经过拘押审理，他们都退还了赃款，开除了公职，分别被判处了一年到五年的监禁。在人们心目中，校园原本应该是一片净土，但这起案件，却震惊了这个南方小城。一时间，街头巷尾，茶坊酒肆，校园腐败成了人们热议的话题。

这几个被判刑的同事，曾经都是老师们心中的好人。比起前任领导，学校老师都感觉，他们简直要好许多，从学生身上找钱，也要温柔很多。奇怪的是，前任们或调任、或退休，都安全过渡了，这几个却栽了。

古人云：学高为师，恭德慎行。我在学校几十年，耳闻目睹的现状却是：圣贤之地，教书育人的地方，正在被一些丧失天良的人玷污，成为蠹虫们的天堂。

上世纪末期，有一位刚上任的校长，竟然在教职工大会上公开说：现在组织部的官位都是明码实价，局长30万，副局长25万，一个校长也要20万呢！

一个没有胆量的人，怎么敢拿出20万来博一个中学校长的职位？很快，学校里就有了很多变化，老师们也就逐渐明白了校长话里的含义了。

    一、练习册的眼泪    

那是新世纪刚开始的时候，年关将至，天空飘着雨雪，寒风阵阵，吹进了人们的心里。

为了迎接高考，寒假里高三照常补课。高三几个班的教室，前临操场后靠山峦，山风掠过树林，树叶打着旋飘落下来，铺了一地寒凉。我们几个班主任坐在办公室里，虽门窗紧闭，仍感觉寒意逼人，却见门外山洞前，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才想起，那人已经在那儿坐了两天了，看样子不像家长。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黑瘦的脸上刻满了沧桑。这么冷的天，他在等谁呢？我们上去一问，他的眼泪哗哗就下来了。原来这人是老陕，开学前到我们学校推销练习册，书卖出去了，钱却一直没有收到。年关来了，他收不到钱，无法回家过年，只得天天到学校来等领导。

他告诉我们，练习册定价每科30元到32元不等，和学校领导一番讨价还价，卖给学校统统6元一本。按学生人头，校长给每个学生语数英各科定了两本，其余各科一本，学校仅高中在校生就有1300多人，高考科目有6科，一个学生就有9本，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听他详细一说，老师们面面相觑，心中的谜团一下子都解开了。这期一开学，领教材和练习册的时候，大家就觉得很奇怪，以往每科都是一本配套的练习册，怎么这期语数英一科就有三本？三本之中，只有一本是人教社出版的，其余两本则纸张晦暗，印刷低劣，一看就是盗版。老师们提出疑问：书上有课后习题，每科还有一本教育局订的练习册，学生每天要完成六门学科的作业，负担已经够重了，有必要再增加这么多练习册吗？

问题反映上去，校长在教职工大会做了解释：为了提高教学质量，提高学校的高考升学率，多订练习册是很有必要的，这样才能让学生多练习，见识更多的题型，提高学生解题答题的能力，做到胸有成竹迎接高考。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掷地有声，好像真是一切为了学生，一切为了高考。末了，校长脸上诡异一笑：其实呢，多订点练习册，也是为大家好，我们压他的价，讲成了九五折。那0.5的差价就是我们员工的福利，上缴工会，大家可以多搞几次活动嘛。

从此，学生课桌上的书山更高了，以至于挡住了他们看老师，看黑板的视线，不得不把一部分作业本、练习册堆放在脚下。做练习册占据了学生大量的时间，从早上7:40的早自习，到晚上10:30晚自习结束，除了吃饭，他们几乎都在教室里，做着那些重复的、愚蠢的习题。于是许多人为了应付老师，就把后面的答案剪下来照抄。其实老师们也心知肚明，那么多的练习册，就是一天24小时不合眼，神仙也做不完。许多老师就直截了当告诉学生，那些盗版的练习册就不必做了，关键是把书上的知识点搞清楚就行。

过了期中，学校召集班主任开会，说书本费超支了，每个学生要补交100元。到了期末又要收下期的书本费，所以必须在两周内将每人超支的100元收齐。几年前，我刚做班主任，书本费收的是150元，此后逐年上涨，到这学期预收了260元，仍还不够，还要叫学生再交100元，怎么开口？我们这种地处城市边缘的学校，学生大都是工农子弟，父母有的下岗，有的种地，挣钱艰难，仅养家糊口、供子女读书就已经十分困难，还要叫家长交钱，班主任都不愿意去说。最后只得召开家长会，由校长亲自给家长讲。

到了期末，学校宣布：下期书本费，每生预收350元，多退少补。超支的书本费追收了，下期的书本费预收了，但是定价30—32元，讲成6元一本的练习册，却迟迟没有付钱给老陕。而学校却从订购练习册中获得了80%的回扣，还欺骗老师说，经过压价讲成了九五折，是替老师们谋福利。这一来二去，原本只要54元的9本练习册，竟然收了学生270多元。换句话说，即是从每个学生头上截留了220元，以全校高中1300学生计算，就是28.6万。这笔钱除去九五折的1.76万元上缴工会，其余分别中饱了谁的私囊，还用得着问吗？

老师们看着流泪的老陕，既同情又恨，说：谁叫你卖盗版练习册呢。

又两年，校长换人了。后来的这个校长，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取消多余的练习册，并规定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给学生增订练习册。这样一来，书本预收费随即从350元降到了260元，到了期末，书本费还有结余，每个学生都退还了十几元。

   二、伙食团的臭鱼   

一天中午，我回家吃饭，门口已经站了好几个学生。见我回来，他们围上前来，把手里的饭碗送到我面前，七嘴八舌地说道：老师，你闻闻，这能吃吗！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原来碗里盛的是他们刚从伙食团打来的鱼肉，已经腐败变质了！我跟他们说：第一，这是肯定不能吃的，可能中毒；第二，你们应该去找校长和后勤主任，因为他们负责管理伙食团。

后来才知道，那鱼肉是白鲢，白鲢鱼头肥大、肉质鲜美，食客们都喜欢，是做剁椒鱼头的好原料，而鱼身却刺多肉柴，不受人待见。于是，菜市场的鱼贩子就把鱼头剁下来卖了好价钱，把没人要的鱼身卖给了学校伙食团。砍掉了鱼头的鱼肉价格低廉，伙食团乐此不疲，常常买来做菜。谁知天气渐暖，那些鱼肉加快了变质的速度，已经臭气熏天了，学校伙食团竟然就敢买这种变质的鱼肉，做来卖给学生吃！个中缘由，不言自明。

从前学校的伙食团是不盈利的，只带服务性质。后来有人发现，原来的伙食团长工资不高，家里却经营得风车斗转。仔细一想，这中间其实有巨大的利益可图：一所1600多人的学校，多数学生住校，少数走读生也要上了晚自习才能回家，学生们一日三餐都在学校吃。哪个饭馆的食客能比学校更多呢？每餐都有1600多食客！即使薄利，也很可观了。

于是学校领导放出话来，伙食团要招标承包，每个教职工家属都可以参与竞标。利益就摆在那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于是跃跃欲试、摩拳擦掌的人就多了。但是经过一番比较和考量，觉得自己关系和能耐都不到位的，就只能望而却步了。所以最后参与夺标的人就不多了。

电工师傅的家属陈嬢嬢，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曾经从事餐饮行业，后来下岗了，在家闲着。对于承包伙食团，她志在必得，她说她有经验，而且准备出高价。招标会上，她亮出了一万五的承包价格，随即又上升到一万八。出人意料的是，校长在会上没有拍板，过了两天才宣布，伙食团承包给了一个勤杂工，承包价格是七千元！

接下来学校的规定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原来中午放学，学生是可以出校门的。学校附近有几家小饭馆，有的学生不愿意吃伙食团，就到饭馆去吃。伙食团承包后，学校就有了新规定，中午一律不准学生出校门，每天到了吃饭时间，除了门卫和值周教师，校长、教导主任、后勤主任都要一起上阵，如临大敌，共同把守校门，不准学生外出就餐。

一月一次的归宿假，放假那个周末下午不上课。以往放假，学生们归心似箭，一下课就离校了，几乎没有人会在学校吃午饭。自从伙食团承包后，学校从此不再提前出放假通知，必须等到午饭以后，才在广播里播放通知，甚至连班主任都被蒙在鼓里。老师们对此很有意见，学校领导解释说：伙食团的饭菜都做好了，不叫学生吃了再走，难道倒掉？

学生们心里也有比较：伙食团没有承保前，一星期吃三次肉，一周伙食费35—40元就够了；同样的伙食标准，现在要用去50元以上，而且饭菜的质量越来越差，价格却越来越高。到其他学校复读的同学见面时摆谈说，他们在复读学校每天吃一份肉，一周只需要三四十元的菜金。

对于承包后的伙食团，师生都不满意，议论很多，沸沸扬扬。但是老师们的工作安排、职位升迁，都被领导掌控着，尽管腹诽的人很多，但谁也不愿去多管闲事。后来，有人证实，那个勤杂工只是表面上的承包人，实际承包和经营的人，就是几个校级领导。

   三、校服   

不知从何时起，学校开始要求学生统一着装，于是便有了校服。无论初中还是高中，一进学校，每人必须购买两套校服。以后每年如是，一年两套，高中入学还需多买一套军训服装。对于城市学生，这基本不算什么，但是农村来的孩子，每年两三百元的服装费，可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所以，每年开学催收服装费，也是令班主任头痛的事情。每周班会课结束，班主任都会提醒：还没交服装费的同学，周末回家一定要给家长说明情况，请家长妥善安排，把钱交了。放归宿假时，更要再三强调。

初做班主任时，不明就里。好不容易把钱收齐了，准备交到学校财务处，财务却说他们不管这事。后来，校长找到我，对我说：听说你们班的校服费收完了？你把钱直接交给我就行了。

后来，一个服装二厂的下岗工人告诉我：他们工厂倒闭了，厂长低价把机器买起来，搬到了一幢居民楼里，把原厂的一些工人招来干活，只做校服。我们学校的校服就是他们制作的，校长和厂长讲成六五折，每次都是校长亲自前去付款，而班主任都是按原价从学生手里收费，然后如数交给校长。

再后来，为了提升学生的精神面貌，让学生穿得更整洁，每年每人又增加了两套夏款的校服。后来我不做班主任了，再也没有了催收校服费的烦恼，但学生的服装费，仍然按老套路一直在收。

曾经，我的一个学生在他的作文里，描述了他父母挣钱的艰辛：“我的父母是城郊的农民，以种菜为生。周六下午回家，看见堂屋里堆积如山的藤藤菜，那是他们用了一下午的功夫从地里摘回来的。晚饭后，我们全家人一起整理这些藤藤菜，去掉老叶子，用谷草做绳子，把菜一捆一捆地扎起来，约莫一斤一把。一直扎到午夜，总算扎完了，等我帮着父母把这些藤藤菜搬到板车上，码整齐，捆好，已经是深夜快1点了。

睡了三个小时，我和爸爸妈妈就拉着板车上路了，爸爸说：早点到集市，可以多卖一点钱。清晨6点过，我们来到乡场上叫卖起来，零卖三四角一把。太阳升到三竿，本来鲜嫩的藤藤菜已经蔫了，再也卖不起好价钱，只好一角钱一把，全部卖给了菜贩子。我们舍不得在场上吃午饭，又累又饿地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两点过了。一家人忙了一天多，就挣了了五十几元钱。”

就经济状况来说，城郊菜农还算好的。我不知道那些身处边远农村的家庭，那些已经下岗的父母，他们要怎样熬尽血汗，才能给他们的儿女凑够上学的书本费、伙食费、校服费，还有那些名目繁多的考试费、竞赛费、报名费、军训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