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与花絮
延安文艺座谈会纪要
作者:孙国林
座谈会合影
1942年4月27日,按照预先拟定的名单,一封封请柬发到了不少人的手里。请柬是用延安生产的粉红色土纸油印的,64开大小,竖排。内容是:
为着交换对于目前文艺运动各方面问题的意见起见,特定于五月二日下午一时半,在杨家岭办公厅楼下会议室内开座谈会,敬希届时出席为盼。
能接到请柬的人都是内定的。像王实味这样的人,就不在邀请之列。因为他在三月间发表了暴露延安阴暗面的《野百合花》、《政治家·艺术家》等文章,对革命造成了影响,正在受到批判。所以尽管他是作家,也不让他参加会议。
毛泽东找了3个人帮助他拟定参会人员名单。一是周扬。周扬是鲁艺的副院长,鲁艺人才荟萃,毛泽东请他提出鲁艺出席座谈会的名单。二是舒群。29岁的舒群当时担任《解放日报·文艺副刊》的主编,与作家有着广泛的联系,由他提供延安作家的参会名单。三是肖向荣,负责提名部队出席座谈会的文艺工作者名单。
名单汇集上来后,毛泽东又作了调整,添加了几个他记得的文艺家。在最后确定的完整名单中,还包括在延安中共负责人,像朱德、王稼祥、任弼时、博古、陈云、康生等,都被要求出席座谈会。
考虑到这次会议难免出现争论,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陈云,专门把丁玲、刘白羽等人找去谈话,要他们在会上站稳立场。
5月2日这天,是星期六,与会人员手持请柬,按请柬上约定的时间,来到杨家岭会场。
中共中央办公厅大楼就坐落在杨家岭,主楼3层,一楼朝阳的西南头是会议室兼中办餐厅,另一头是图书室,中间为工作人员住处。延安文艺座谈会的主会场,就设在一楼不足120平方米的会议室。因为人多,会议室不能完全容纳,有人就坐在窗台上,或是站在门口听。
延安文艺座谈会开了三次,前两次都在一楼会议室举行。第三次大会5月23日这天,起初也还在一楼会议室,但与会者越来越多,会议室容纳不下,只好挪到室外的篮球场继续召开。
第一次座谈会召开时,在会议室靠南墙放了一张铺着白布的长桌子,作为主席台,长桌的正面和两头放了许多椅子、方凳、长凳,大多未上油漆,没有贴座位号。与会者来了以后可以随意入座。等到毛泽东穿着灰布衣服和朱德等人一起从会议室正门进来后,大家纷纷站立鼓掌。毛泽东在周扬的介绍下,与文艺界人士一一握手问好。
此后,毛泽东与朱德、凯丰坐到南墙根的长桌边。会议安排周昆玉等4个速记员坐在长桌的另一头。
会议由中宣部代部长凯丰主持,毛泽东作报告。毛泽东扫视了会场一眼,说:“大家都来了,开会吧!”这次会议的报告,就是后来收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的“引言”部分。包括开会的目的,为达此目的需要解决的立场、态度、工作对象、工作和学习五个问题,并逐一作了阐述。
毛泽东讲完后,进入大会发言。谁都不愿贸然说话,会议有点冷场。丁玲对旁边的萧军说:“萧军,你是学炮兵的(萧军当过炮兵),你就第一个开炮吧!”萧军是个刚直而狂放的人,被丁玲一鼓动,立刻激情澎湃。他站起来把袖子一挽,带头放炮说:这样一个会,我看了情况就可以写10万字。我是相信罗曼·罗兰提倡的新英雄主义的,我不单要做中国第一的作家,而且要做世界第一的作家……我从来不写歌功颂德的文章。萧军越说越带情绪,而且不断喝水,一缸子凉开水喝完了,毛泽东又叫人端来一杯。听众中有许多人对他的发言摇头嘘声,表示不满。毛泽东却示意要大家安静,耐心听下去,并在纸上记下一些东西。朱德则双目盯着他。后来,萧军又讲他要做“老子天下第六”(前五为:马、恩、列、斯、毛),说作家是独立的、自由的,鲁迅在广州就不受哪一个组织的指挥,等等。
这时,坐在萧军不远处的胡乔木猛地站了起来,大吼一声:“我要发言!”胡乔木对萧军的发言进行了尖锐的驳斥。他说:“文艺需要党的组织,共产党不像一把椅子,可以自由搬动,它是有坚实理论基础的。鲁迅当年没有受到组织的领导是不足,不是他的光荣。归根到底,是党要不要领导文艺,能不能领导文艺的问题。”萧军毫不示弱,马上回击。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得很激烈。为顾全大局,胡乔木先收住了。会后,毛泽东请胡乔木到他那里吃饭,对他能开展斗争表示祝贺。
这时天色已晚,凯丰与毛泽东轻声商量了一下,宣布休会,并要大家准备意见,16日上午再来开会,继续大会发言。会后,毛泽东请胡乔木到他那里吃饭,对他能开展斗争表示祝贺。
接下来的日子,与会者按住地就近编组,对毛泽东的报告进行了几次讨论。
5月16日的文艺座谈会,主要是大会发言。会议仍在中办一楼会议室举行,基本上仍是参加第一次座谈会的文艺界人员。毛泽东、朱德等中央领导人到会聆听发言。毛泽东的面前放了一叠白纸,用来记录发言。
萧军前次的“炮”还没放完,而且由于受到胡乔木的当场批驳,心中憋着火。第二次座谈会一开始,他就抢先发言,说:你们共产党现在又开文艺座谈会,又整什么“三风”,将来你们还会整“四风”、“五风”、“六风”。你们还不如整一整“人风”,你们的人不行。再说,你们为什么不在10年前提出整风呢?萧军的话,又受到胡乔木的反驳。胡乔木说:“我们党提出整风,是因为我们坚信自己事业的正确性,所以才能够进行这种严格认真的批评和自我批评。我们这样做并不是从现在提出整风,而是从建党的那一天起就这样做的。我们欢迎各种善意的批评,但也不惧怕任何恶意的中伤和歪曲。”中午吃饭时,胡乔木与萧军坐在一桌,两人继续争论,而且声音很大。
艾青的发言在谈到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时说:“政治、军事、文艺是一家,但谁也不领导谁。”他阐述说:为人民大众谋福利,为大多数劳苦人类而奋斗时,文艺和政治并行,不分轻重,不分高低,它们殊途同归。文艺不应成为政治的附庸和留声机。政治家应该了解作家,尊重作家。发言中,艾青对周扬进行了尖锐的批评,说鲁艺是以周扬为代表的宗派集团,应该解散送前方去。这话立即遭到周扬的反驳。
民众剧团团长、诗人柯仲平操着云南话,用他惯用的大嗓门说:我们民众剧团常年在边区农村演出,我们的团旗上就写着“大众艺术野战兵团”。有一次演出,群众在舞台上贴了一幅对联,上联是:中国作风,民族形式,工农大众,喜闻乐见;下联是:明白事理,尽情尽理,有说有笑,红火热闹;横批是:团结抗战。我们演完戏离开的时候,群众送出我们老远。有人看不起《小放牛》,但群众喜欢,我们就演《小放牛》。你们要在那些地区找我们民众剧团,不用打问,只要顺着有鸡蛋皮、花生皮、水果皮、红枣核的路走,就可以找到我们。老百姓慰劳我们的鸡蛋、花生、水果、红枣,我们吃不完,装满了我们的衣袋、行囊和马褡,一路走,一路吃,路上都是蛋果皮。他讲的时候显得十分自豪。毛泽东专注地听着,露出赞许的笑容,并频频点头。柯仲平讲完后,会场响起一阵掌声。最后,毛泽东冲着柯仲平插话说:“你们今后还要提高,如果老是《小放牛》,可就没有鸡蛋吃了。”引得大家都笑起来。5月23日毛泽东作“结论”,以及公开发表的《讲话》,都用了《小放牛》这个例子,说明文艺既要普及又要提高,二者要结合起来。
欧阳山尊的发言,根据自己在前线和农村工作、学习的体会,认为文艺工作者应该和部队、群众的实际需求相结合。他身穿戎装,高声说:“这么多文学艺术家集中在延安干什么?应该上前线去,那里正需要你们。”
吴亮平是翻译家,他发言批评萧军时引经据典,书生气十足,不像胡乔木那样鲜明。他慢条斯理地讲了一阵后,就有人喊“这里不是课堂,你不要讲课了”。他只好坐下。
诗人何其芳的发言,主要是反省自己有小资产阶级思想感情,灵魂不干净,表示要好好改造旧的思想,转变立场感情,多向工农兵学习。他发言时有人摇头,表示不赞成他的反省。会后,有人还说他是“带头忏悔”。
丁玲的发言谈到了暴露和歌颂的问题。她说:文艺到底以歌颂为主呢?还是以暴露为主呢?还是像有人讲的一半对一半呢?我想,对于光明的、进步的,应当去热情歌颂;但对于黑暗的、阻碍进步的现象,我们绝不能放下武器,袖手旁观,应当无情地去暴露它。
5月16日的大会整整开了一天。
中午,与会人员在会议室吃饭。大家就餐时用的是搪瓷碗,比起各单位的粗陶碗来,算是高档餐具了。每人一份菜,有青菜、炒鸡蛋等。毛泽东也与大家一起吃,边吃边聊,还要把自己的那份炒鸡蛋拨给4位做速记的女同志,说她们辛苦了。四位速记员赶忙表示谢绝。
吃完饭,毛泽东就回去休息了。他还是穿着那身与别人一样的灰色衣服,膝盖处有明显的两块补钉。文艺家们则在山沟里、山坡上随意走走,或是到前面不远处看看正在修建中的中央大礼堂。人们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对会上挨“轰”的同志没有一点疏远和指责,观点有分歧的同志间也没有什么隔阂。
5月23日下午,延安文艺座谈会举行第三次大会。延安一些干部听说毛泽东要给文艺座谈会作结论,也赶来听,所以到会人数比前两次多了些,约120人。室内有坐着的,有站着的,也有在主席台桌边席地而坐的,后来的人只好站在门外听。
会议先由朱德发言,他一反平时沉稳持重的风格,颇有一些情绪化。他针对前两次会上萧军的发言,说:“不要眼睛太高,要看得起工农兵。中国第一也好,世界第一也好,都不能自封,都要由工农兵群众批准。”针对萧军所说的从不写歌功颂德的文章观点,朱德说:“共产党、八路军,就是有功有德,为什么不该歌、不该颂呢?”
朱德还讲到通讯和报告文学问题。他说:“要多反映前方的武装斗争和后方的生产斗争。你们要写,我可以提供许多感人的材料。”后来,丁玲果然去找他,看了许多战斗电报和军事材料。
按照会议安排,朱德讲话之后,是拍合影照片。当时,室内光线较暗,无法拍照,于是移到室外。在凯丰的号召下,大家一起动手把室内的桌凳搬出来,在摄影师吴印咸的指挥下,在会议室门口站成五排。一看还是站不下,又从附近抬来几根木头,这才勉强站成了六排。根据记载,对照现场照片可以看出,第一排是坐的矮凳,或马扎;第二排是高凳;第三排是站着;第四排是站在条凳上,第五第六排,是把条凳放在会场门口的台阶上,所以又高出了一截。
照相时,毛泽东和朱德坐在第一排,其他人则是自由坐,没有什么职务、地位的区分。话剧演员田方想与领袖挨着坐,就抢先坐在毛泽东左边。张悟真见田方抢了好位置,也急忙抢占了毛泽东右边的马扎。朱德坐下以后,主动叫丁玲、李伯钊两位女作家坐在他旁边……在大家快排好时,有一辆卡车拉来了许多西红柿,人们立即馋涎欲滴。此时,凯丰高声说:“同志们,还等什么,快去吃啊!”人们一拥而上,吃到了平时难得一吃的西红柿。
在排队等候照相时,有些人以为等的时间会很长,便去楼后面的厕所方便,之后又慢步返回。等走到现场时,照相已经完成,成了终生遗憾。钟敬之等人到前边正在施工的中央大礼堂工地上观看,刚一走到,回头一看照相队伍已排好,急忙回跑,边跑边喊“等等我们”,总算挤在第三排边上。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有些人照相时没有赶上,这些人在照片上都找不到。所以,实际参加座谈会的人数,比合影中的105人大约要多出20人左右。正是因为这一情况,所以后来在一些有关文章中,对于参加座谈会的人数就有了不同说法。
在拍照过程中,发生了两件趣事。一个是正当大家屏息,吴印咸要按下快门时,不知从何处跑来一只狗闯入镜头。吴印咸不得不暂停拍摄。这时,毛泽东站起来,一边轰狗,一边冲康生高喊:“康生,管好你的狗!”人们都笑起来。另一件趣事是,正在拍侧面照时,坐在第一排的刘白羽的破马扎“咔嚓”一声坏了,这意外的声音引得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射向他,吴印咸按动快门的手来不及停下,就拍成了“废片”。
照完相后,天色渐暗,大家先吃晚饭。饭后,会场移到中办大楼前的空地上进行。工作人员用三根木杆架成一个三角形木架,挂上汽灯,人们围坐成一个椭圆形的大圈,听毛泽东作“结论”。
正式作“结论”前,毛泽东俯身问坐在桌子前面的吴雪:“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当毛泽东听说他是青年艺术剧院的编导,排演过《雷雨》后,又问他对曹禺的其他戏剧怎么看?交谈几句后,毛泽东开始作“结论”。
他先讲了几句风趣的话:同志们,还有要发言的吗?如果没有了,我就作结论。座谈会开了三次,开得很好。可惜座位太少了,下次多做几把椅子,请你们来坐。在文艺方面我是小学生,是门外汉,向同志们学习了很多东西。前两次的会,是我出题目,大家做文章。今天是大家出题目,要我做文章。题目就叫“结论”。接着,他又说:朱总司令讲得很好,他已经作了结论,有些问题我再讲一讲。
接下来,毛泽东以文艺为群众和如何为群众这两个问题为中心,进行了论述。他说:“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文艺工作者应该深入实际,改造世界观,与工农兵相结合,把普及与提高结合起来。接着,他又论及了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文艺批评问题等。他还对当时有一定影响的八种错误观点,逐一进行了剖析,从而彻底解决了文艺为什么人这个根本的、原则的问题。最后,他说明今天所讲的,只是文艺运动中的一些根本方向问题,还有许多具体问题需要继续研究。
那天晚上,每讲到重要的地方,毛泽东都用力把手向前推出去,显示出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他那节奏鲜明的话音,在宁静的夜空中清晰地回荡着。“结论”讲完时,已是星斗满天。
资料来源:孙国林《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细节与花絮》
编辑:徐尔新